第 9 章 第九章
上房,屋內燈火如豆。
康王身上披着外袍,像是剛起榻不久,他已至中年,但身形修韌挺拔,遠比同齡的男子俊朗。面容常年肅重,是個心思深沉之人。
陸長雲正站在屋內,將長樂齋今晚發生的事一一稟報,“父親,刺殺二弟的殺手都死了,屍首就在外面,您要查驗么?”
康王對眼前這位庶長子還算信得過。
陸長雲頗有手段,心機甚深,又是庶子出生,即便大有作為,也不會危及到嫡出的子嗣。
故此,康王這幾年對他大力栽培。
康王沒有細問陸盛景是否受傷,只問,“可查出是誰派來的人?”
陸長雲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但瞬間消散,幾乎不可察覺,“回父親,嚴力滅了口,兒子暫時無法查明殺手身份。”
康王稍作思量,擺了擺手讓陸長雲退下,但旋即又問,“你母妃那裏可有什麼動靜?”
陸長雲半斂眸,遮擋眼中一切情緒,“回父親,母妃那邊並無動靜。”
康王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問。
待到陸長雲離開,屋內再無旁人,康王輕嘆了一句,“老二的命倒是很硬。”
言罷,他無聲一笑,彷彿是在期待什麼。
****
次日,沈姝寧從混沌中醒來。
轉為清醒那一瞬間,昨晚的記憶涌了上來,她猛然驚坐起。
此時,外面天光大亮,即便幔帳還是拉下的,她也能看清床榻上的一切。
陸盛景躺在那裏,紋絲不動,身上也沒有受傷的痕迹。
沈姝寧這才鬆了口氣。
她揉了揉發酸的脖頸,不明白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明明有刺客要殺陸盛景,可她突然昏厥過後,一夜醒來,卻見一切彷彿只是做了一場夢。
可就當沈姝寧撩開幔帳時,還是被眼前所見給嚇到了。
只見淺褐色地板上,布着幾道暗紅色血漬,洋洋洒洒,彷彿是有人斷了頭顱,那血液.噴.涌.而出才能.噴.出的弧度……
昨夜不是夢,都是真的。
沈姝寧第一個反應就是立刻伸手去探了陸盛景的氣息。
恰在這時,早就醒了的陸盛景本能的秉住了呼吸。
他不喜女子碰觸,尤其是大早上……
故此,沈姝寧一碰他,他便無意識的僵住。
沈姝寧沒有探到呼吸,一雙手柔弱無骨的小手,立刻往陸盛景的身上去摸。
感覺到胸腔強而有力的跳動時,沈姝寧的緊張才稍稍緩解。
幸好,還有心跳!
嗯……
等等!
為何會跳得這樣快速,且猛烈?
沈姝寧百般思量,仍捉摸不透。
暴君明明像個將死之人,但心跳卻又宛若是剛剛大戰了一場之後的.酣.暢.淋.漓。
頓了頓,她再度伸手去探男人的呼吸。
陸世子許是意識到了他的沖喜娘子的意圖,結束了方才無意識的憋氣。
指尖傳來熱度,沈姝寧輕嘆,“夫君,你可千萬莫要死。”
陸盛景,“……”
他自幼起,人人都盼着他死。
他並不適應有人不想讓他死。
沈姝寧給陸盛景理了理敞開了衣袍,兀自道:“夫君,我這就去將昨夜之事告知婆母,順道請倪郎中過來給你看看。”
陸盛景聽着動靜,知道沈姝寧下了榻,又在屋子裏捯飭了片刻,他心中暗暗嘲諷:蠢女人……
她這是引狼入室!
沈姝寧離開了屋子,陸盛景才幽幽睜開眼來,“滾過來!”
須臾,嚴力從茜窗翻躍進來,一步小跑至床榻上,噗通跪下,“世子爺,屬、屬下在。”
是他無能,都沒法護住世子爺清白!
陸盛景腰身稍稍一動,毫不費力就坐直了身子,彷彿根本不曾昏迷數月。
沈姝寧離開之前,用了濕棉巾給他擦過臉,此刻,他清雋的面容雖是清瘦了一些,但無半分頹然。
“查清楚了么?昨晚是誰派來的人?”仟韆仦哾
嚴力半垂眸,如實道:“回世子爺,屬下無能!暫時並未查出,不過大公子也在查此事。另外再有幾日,嚴石他們就該回來了。”
陸盛景的心腹並非只有嚴力一人。
其餘幾人為了給陸盛景找解藥,趕赴了北疆。
但既然陸盛景的毒,已經在陰差陽錯之下解了,那就無需再去尋葯了。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響動,嚴力一驚,此時再離開已經來不及,無奈之下直接往床底爬了進去。
陸盛景當即倒頭就睡。
主僕二人動作迅速,一氣呵成,十分默契。
屋內頓時又恢復了死寂一般的落針可聞。
陸長雲推門而入,先是掃了一眼婚房。
這場大婚準備倉促,婚房內的陳設皆是陸盛景此前所用,就連千工床也是舊的,唯有零零散散貼着的大紅色喜字,方顯出這間屋子是用來當做婚房。
他款步行至床榻邊,目光落在了陸盛景身上,見薄衾滑落,他濃眉稍稍一擰。
此時,日光斜斜射入,照亮了屋內浮動的塵埃。
陸長雲只是站在那裏,一動也未動,屋內安靜的可以聽見人的心跳聲。
就在陸長雲俯身查看時,門外一道沁甜的嗓音傳來,“大哥?”
陸長雲的身子瞬間站直,他側過臉的剎那間,眉眼露出溫和笑意,“是弟妹回來了啊,我已聽聞昨夜之事,特意來看看二弟。昨晚是王府守衛疏忽,是我愧對二弟。”
康王府的護院是陸長雲執掌,府上闖入刺客,他首當其中要被問責。
沈姝寧並未多想。
她領着倪郎中上前,莞爾一笑,“多謝大哥來看夫君。那……昨夜的刺客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是陸盛景的妻子,自己的夫君被刺殺,她當然有權力問個清楚。
陸長雲明顯一怔,顯然是沒料到沈姝寧敢細問。
換做一般女子,根本不會心甘情願嫁給一個將死之人,面前女子沒有哭鬧,看似還很關心二弟。
前日大婚,他親眼看見沈姝寧的紅蓋頭滑落,那張驚艷的面龐上毫無悲色……反而是坦蕩。
陸長雲望入了沈姝寧的眼,瞬間的探究過後,他溫和的笑道:“弟妹放心,此事大哥定當儘力而為,不會再讓昨夜之事發生第二次。弟妹若遇到麻煩,大可告訴大哥。”
陸長雲處處表現的一派春風和氣,沈姝寧只能順着他的話道謝,“讓大哥操心了,多謝大哥。”
陸長雲點頭,示意倪郎中上前查看陸盛景的身子。
一直安靜的躺在榻上的陸世子心情有些微妙。
即便他沒有睜開眼,也能察覺到他的沖喜娘子,正與陸長雲眉來眼去。
經曆數年.春.夢,在陸盛景眼中,沈姝寧就是那四月花叢中的翩翩彩蝶,慣會撲騰翅膀,四處招惹人。
倪郎中很快就把完脈。
沈姝寧迫不及待問道:“大夫,夫君他如何了?”
陸長雲側目看了她一眼,眼中異色一閃而逝,也問道:“是啊,二弟昨日可傷着哪裏?”
倪郎中並未隱瞞,如實答話,“少夫人,大公子,世子爺這脈象還是如之前一樣虛弱,但我又查不出其他狀況,唉……”
死不了,但又救不活。
倪郎中也甚是納悶。
陸長雲似乎明白了什麼,他不宜在婚房久留,如此不成體統,丟下一句便與倪郎中離開。
“弟妹,你好生照料二弟,我先走了。”
沈姝寧莞爾,“我送送大哥。”
三人先後邁出了寢房。
此時,陸盛景才緩緩睜開眼來,漆黑瞳孔寒光乍現。
呵,他二人一口一聲“大哥”、“弟妹”,喊得倒是親密!
嚴力趁着機會,從床底爬出,在沈姝寧折返之前,對陸盛景道:“世子爺,方才大公子是不是懷疑您了?”
陸盛景沒答話,又閉了眼,“滾!”
嚴力明白陸盛景的意思,少夫人馬上就要歸來,他即便有十萬火急的大事,也不能此刻留下。
“世子爺,那屬下晚些再來看您,對了,少夫人又命香芝在小廚房熬湯藥了……”
嚴力覺得,他這是給世子爺提前一個預警,少夫人今日還會喂世子爺喝葯呢。
陸盛景,“……”
****
晌午過後,沈姝寧被告知,沈家來人看她了。
算着日子,今天應該是三朝回門的歸寧日。但陸盛景尚在昏迷不醒,必然不可能陪她回門。
沈家早已敗落,沈府的人登門,康王府並未隆重招待,婢女直接將人領到了長樂齋。
沈姝寧出來相迎時,見娘家來人竟是弟弟。
而且,弟弟還將趙胤帶來了。
沈定是個小人精,他也不知便宜姐夫還能活多久,加之趙胤似乎真對長姐情根深種,他便答應了趙胤的請求,讓趙胤以小廝的身份,跟着他一道過來看長姐。
“長姐,我想四處轉轉,你與胤哥哥有話慢慢說。”言罷,沈定就在月門處徘徊,並未走遠。
四處轉轉是假,放風倒是真的。
沈姝寧穿着一身粉色衣裙,梳了婦人髮髻,淑雅的裝扮也難以遮掩她愈發清媚的容貌。
這才兩日,青梅已成他人婦。
趙胤看着眼前女子,眸底突然一紅,強忍着想要將她直接帶走的衝動,喉結滾了滾,道:“寧兒,你……你還好么?”
沈姝寧一臉淡然。
此刻,看着趙胤年輕的面龐,她只覺得做了一場荒唐的黃粱夢。上輩子,她少女懷春,年幼無知懵懂,以為趙胤是她的全部。
沈家逼她替嫁那會,她毫不猶豫向趙胤傾訴,與他私奔了。
後來她方知,當初趙胤不過是想潛回冀州,順帶捎上了她而已。
再後來,暴君御極,全天下布下天羅地網找她,趙胤還不是親手將她送出去了。
上輩子的死,始終是她心裏的一根刺。
即便,趙胤還是當初的模樣,看着她的眼神也似乎盛滿情義,但沈姝寧已經半點不為所動。
西花廳緊挨着婚房,沈姝寧往茜窗方向望了一眼,想到了還躺在榻上的陸盛景。
她表現的落落大方,沒有任何見到舊情人的傷懷,“趙公子,我已是康王府的世子妃,你我日後還是莫要再見面的好。”
趙胤怔住。
他了解沈家的狀況。
也知沈姝寧替嫁沖喜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只要她向他哭訴,等他成就大業,定然會救她於苦海之中。
趙胤萬沒想到,沈姝寧這般輕易就放下了。
胸口堵着黃沙,堵悶難耐。
趙胤一慣是個君子,此刻卻是不受控制的抓住了沈姝寧的手,“寧兒!陸世子能不能醒來還未必可知,就算是醒了,也是個廢人,你這一生不能就這麼毀了!只要你願意,我日後定然來接你!”
沈姝寧突然覺得很好笑。
日後來接她?
眼下就不行么?
果然啊,在趙胤心中,大業始終在她之上。
這廂,耳力過人的陸盛景將外面一男一女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他猛然睜開眼來,眼底乍冷。
好一個狐狸精!
上午與陸長雲曖昧不清,下午又見舊情人,妖精倒是很會分配時間!
其實,沈姝寧並不失落,畢竟她這輩子對趙胤不再抱有希望,沒有指望了,自然談不上失落。
她抽出了被男人抓着的手,後退了一步,態度疏離,“趙公子請自重,我是以沈家嫡次女的身份嫁入康王府,趙公子的未婚妻眼下還在沈家待着呢,我與趙公子已毫無瓜葛。另外,我的夫君,他不是廢人,終有一日,他能站起來,讓所有人遙不可及。”
趙胤又是怔然。
只覺面前的女子十分陌生。
他堵悶的胸口又開始絲絲抽痛。
就好像曾經有一個愛他如命的女子,突然有一天變心了。
人都是這樣,對自己擁有的東西不覺得珍貴,可一旦失去了,又變得彌足珍貴。
趙胤啞聲說,“寧兒……你、你是在生我的氣是么?在怪我沒有早些娶你?你要相信我,我比誰都想娶你為妻。”
沈姝寧搖頭失笑,“趙公子,這些話多說無益,這裏是內宅,你不方便久留,請回吧。”
美人態度決絕,嗓音也是冷的。
陸盛景幽暗的眸起了一絲絲波瀾,就像是深幽不見底的深潭,被春風盪起了一層漣漪。
看來在妖精心裏,還是更愛他這個夫君。
且不論是出於什麼心態,反正陸世子此刻的心情是舒坦的。
沈姝寧行事果決,毫不拖泥帶水,將沈定也叫了過來,當著趙胤的面道:“二弟,你日後休要這般胡鬧,長姐已嫁人,不可再見外男,你可聽清楚了?”
長姐一慣溫順,鮮少這般嚴厲,沈定看出了長姐慍怒了,他也知自己不該如此行事,低頭應下,“長姐,我知道了。”
趙胤將面子與儀態看得比什麼都重,他這樣的人絕對不會輕易表露出失態。
縱使是此刻,指甲掐入掌心肉里,他仍舊可以如君子一般,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留在康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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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沈定與趙胤,沈姝寧將香芝叫到了跟前問話,“方才你都看見了什麼?”
香芝似懂非懂,“回少夫人,婢子一直在小廚房煎藥,什麼都沒瞧見呀。”
沈姝寧留了一個心眼,並未察覺香芝在扯謊,這才道:“去將湯藥端來吧。”
香芝很快照做。
沈姝寧盼着陸盛景早日醒來,每日三次湯藥,一次也不敢落下。但今天因着事情耽擱了,故此,這一碗葯喂得格外仔細。
一口一口,小心又溫柔的哺了進入。
陸盛景穩如泰山,依舊是個“昏迷不醒”的活死人。
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他覺得,自己的內心已經可以做到一片萬馬平川、天高雲淡。
正在外面偷窺的嚴力陷入沉思,世子爺為甚不肯張嘴喝葯,非要讓少夫人用嘴喂……
不過,轉念一想,他突然靈光一閃。
他知道了!
世子爺為了顧全大局,真真是忍辱負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