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爺。
這京中,能被這樣稱呼的人可只有那一位。
當今聖上還是太子時的太子太傅,而今的丞相──連業。
走在連甄身後,江城垂眸思索。
他想起來了,三年前連相喜得幼子,可髮妻卻因而難產辭世。
巧合的是,那孩子被起名為“誠”,與自己的“城”字同音。
連家幼子連誠。
知道身分后,面前的姑娘是誰也就不用猜了。
名滿京城的連家嫡長女,品貌出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教養極佳,每回閨秀們小聚后,從宮裏出來教導禮儀的嬤嬤們總是一人難求。
她們說,連家大小姐儀態端莊,行走間蓮步輕移,裙襬都不會晃動一下,端坐時更是腰背直挺,不論旁人說什麼,都是含笑聽着,輕聲細語,從不與人大聲爭執。
那一舉一動都規矩得很,從未有過失禮失儀之事,讓同聚的閨秀們每每看了艷羨之餘又自愧不如,宴畢只想趕緊回到家中閉門學規矩,就盼着也能有連大小姐那樣優雅的儀錶。
江城望着連甄,恍然大悟。
原來她就是那個連相的掌上明珠。
想到她連對着親弟弟、甚至在馬車內時也是容儀得當,對於京中那些盛讚,江城也不由得在心裏深表贊同。
這姑娘確實當得起此美名。
他們在管家的帶領下來到正院,一名威嚴的中年男子瞧見他倆進來后,露出和藹的笑容,沖淡了面上的嚴肅之色。
“回來啦?”
連甄和連誠一起給連業請安。
“爹爹。”
連業點頭,示意他們坐下談話。
他將視線落在江城身上,上下打量了下:“爹聽聞你暈過去了?可還好?”
不好再靜默不語的江城上前回話:“回父親的話,孩兒安好,讓您擔心了。”
連業呵呵笑了:“喲,還知道為父會擔心,懂得寬慰人了啊?”
江城深知多說多錯的道理,但連相都特意問起他了,自己沉默着才是奇怪。
連甄取過丫鬟端來的茶,遞給連業,笑着說:“誠哥兒出去一趟,懂事不少,都能自己做決定了。”
對這個話題連業顯然相當有興趣,好奇問道:“哦?此話怎講?”
於是連甄把適才連誠與齊嬤嬤的對話說了一遍,引得連業嘖嘖稱奇。
這回話有理有據,更重要的是沒有因私情包庇齊嬤嬤,開始懂得怎麼當個主子了。
連業聽了連連點頭:“不錯,難怪你姐姐誇你。”
江城因不知三歲小兒聽到誇讚該做何反應,只好將頭垂得更低,悶悶地說了句:“沒有的事。”
連業撫掌:“這孩子,還懂得謙虛了,哈哈哈!”
小孩該如何與自己父親撒嬌,江城沒有這樣的經驗,便繼續低着頭,不說話。
說來雖弄懂了小童身分,但怎麼變成“連誠”的,他還是一點想法都沒有。
他真的是江城嗎?還是說這個連誠才是原本的他?
而且……江城撫着胸口,沒有氣悶的感覺,呼吸也很順暢,身子更是靈活輕盈,精神絕佳。
他鼻子嗅了嗅,身上乾爽,沒有帶着藥味,不需要穿上大氅也並不覺得冷。
這是以前的他從未有過的感受。
父女兩人雖在談話,但仍是沒有錯過連誠的一舉一動。
瞧見他摸着心口發獃,連業關心問道:“這是還不舒服嗎?請個大夫來瞧瞧?”
江城醒神,搖頭婉拒:“孩兒沒事。”
連甄看到他的動作,猜想了下,覺得連誠應是在摸那塊玉佩,於是不用江城自己轉移話題,連甄就順利把對話帶得偏離了去。
“爹爹,靜明大師給了誠哥兒一塊玉佩,據誠哥兒所言,梁王世子也得了一塊同樣的。”
下人來回報連誠暈厥時,連業是知道梁王世子也在場的,但這玉佩的事倒是頭一回聽說。
江城不用人提醒,自己把玉拽了出來:“就是這個。”
連業打量了下,看不出玉上有其他端倪,就成色上來說倒是佳品。
“是塊好玉。”他贊道。
既然是靜明大師所賜,那戴着便是,連業囑咐他好生收着。
見連誠乖巧地將玉塞入衣服里后,連業點頭:“世子那邊我遞了拜帖,跟謝禮一起送到他們府上了,但為父想着這事還是親自言謝比較妥當。”
連甄也覺得有理,若不是她身為未嫁的女兒身,單獨見世子不便,也是想同梁王世子道謝的。
她笑言:“還是爹爹想得周全。”
江城聞言,心思微動。
連相要拜訪梁王世子?
如果自己在這裏,那麼身為“世子”的那個自己呢?
是昏迷着?還是說原本應該在這兒的連誠,實際上正在使用自己的身體?
想像了下自己那副模樣,若是內里是個三歲小兒……
他抿了抿唇,下定決心。
“爹、爹爹!”
這不常發的音還真是容易讓人咬到舌頭,喊出來還略有些令人害臊。
連誠麵皮微微泛起一絲可疑的紅。
他忽略面上的熱意,認真說道:“孩兒也要跟您一同前往。”
連業抬了抬眉:“一起去見世子?”
江城點頭:“是的。”
連甄忙勸道:“誠哥兒聽話,爹爹可不是去玩的。”
倒是連業想了想,覺得連誠要跟去也未嘗不可。
他擺擺手:“沒事,想去就一起去吧,親自謝謝人家也好。”
父親都發話了,連甄自是沒有意見。
倒是有件事需要跟連業說一聲。
連甄趁連業喝茶時,輕輕開口:“爹爹,齊嬤嬤我打算讓人送回她老家養着,誠哥兒身邊的人也打算換過一批,您看如何?”
連業一向不怎麼插手后宅事,即便對連誠身邊那位嬤嬤頗有意見,有當年餵養連誠的情分在,到底不好太過無情。
眼下出了這事,齊嬤嬤沒有看好連誠,向來最黏齊嬤嬤的他也沒再那麼排斥他人近身,那倒是正好。
“你看着辦便是,需要牙婆買人就買,交給你,爹爹放心。”
連甄笑笑應是,將自己的打算先略略說了:“我打算把香葉和龔嬤嬤撥給誠哥兒那兒,我自己再從二等丫鬟里提幾個起來讓她們教導,教好了就能直接給誠哥兒,到時候外面買來的丫鬟婆子禮儀也學好了,便可開始當值,恰是正好。”
連業也覺得這樣安排挺好,笑着點點頭:“不錯。”
他看着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兒,心中感嘆萬千。
想當初還只有那麼一小點呢,現在都能替自己弟弟張羅院裏事了。
家族中本就是把她往“那個位置”去培育,除了禮儀規矩外,這些管理內宅的事打小連甄就在學習,佈置人手而已,這點小事連甄還是能做好的。
連業嘆道:“你們都長大了。”
女兒都能許人了,明明已經及笄,夫君的人選卻遲遲未定,加之連甄那樣的盛名與外貌,不管許給哪戶人家,都是愁煞人的事。
何況還有宮裏那邊……
連業嘆氣。
從父親攏起的眉頭和話中言語意思,連甄便猜出父親又是在為她的終身大事所苦。
父親與二叔同在朝為官,更別提還都身居高位,首先結親的對象就得從京中的世家子弟或皇親貴胄選起。
而結親與其說是兩個人成親,倒不如說是背後家族的聯合。
連家官位位高權重,而京城世家有適齡子弟的人家多是武職,掌管軍權。
丞相之女要與手握軍隊的人家結親?這是要做什麼?嫌命太長嗎?
更別提還有那不知從何時開始的謠傳,說宮裏要選連相嫡女或將軍之女為後的傳言。
世人常言流言非空穴來風,可誰又能辨真偽?誰又敢跟皇帝搶女人?
於是連甄的親事就這麼一直被耽擱下來,成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連甄的笑顏黯淡幾分,連業不想惹女兒傷心,忙想方設法拋開現在這沉悶的氣氛,這一眼就看見垂頭盯着自己腳尖,默默不語的連誠。
他招手喊他過來:“誠哥兒過來讓爹看看,可會認字了?開始讀書沒有?《千字文》懂幾個字啦?”
江城滿眼迷茫,他不曉得連誠的程度啊。
眼角餘光瞄見連甄,她笑着對他點點頭,示意他鼓起勇氣表現。
她點頭?
這意思表示連誠是會《千字文》的吧?
江城想了想,試探性地吐出四個字:“天地玄黃?”
連甄和連業齊齊一愣。
尤以連業更甚,本來只是隨口問問而已,誰料兒子還真能回答。
他試探性地問:“天地玄黃,下一句呢?”
江城順口答了:“宇宙洪荒。”
連業這回是真驚喜了,他哈哈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
“哈哈哈,不愧是我兒!明日下朝爹爹有空,爹親自給你啟蒙!教你讀書寫字!”
連甄也跟着誇讚:“不愧是誠哥兒,姐姐都不知道你學了這麼多!”
聽着這話,江城發懵。
原來連誠還不會嗎?
江城滿臉疑問,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可能是誤會了連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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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出自《千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