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宴

凶宴

“你可是見着鬼了?”

這本是句調侃,誰道話音一落,音晚將他抓得更緊,連帶着身子都好像在微微顫慄。

蕭煜覺得有趣極了,越發想要逗她:“未央宮建成不足百年,枉死者無數,有幾個鬼也是正常,你跟他們打過招呼就罷,別讓他們跟着你了。”

音晚沒有了往常對着他時的伶牙俐齒,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剛硬的外殼,變得柔軟又嬌弱,邊走,邊仰頭看他:“你怕鬼嗎?”

蕭煜漫然一笑,帶着些微冷諷:“在這人間,厲鬼遠沒有惡人可怕。”

他黑白分明的瞳眸溢出冰亮的光,落在音晚臉上,音晚一怔,回過了神,慢慢鬆開他的手,退開半步,與他維持着合適的距離,並肩而行。

這不過是一段插曲,蕭煜早習慣了音晚時有且無來由的驚惶,沒當回事,隨着內侍去了瑤花台。

到了那裏才知,今日只宴請謝氏一族,從中書令謝玄、御史台大夫謝江到謝家的晚輩們,幾乎都到齊了,只除了音晚的父親,謝潤。

渭南軍中生亂,下午一道聖旨,急遣謝潤去渭南平亂去了。

音晚也是才知道,沒有見到父親縱然有些失望,可是兄長謝蘭亭來了,正依序坐在席末含笑看她,讓音晚不由得心情大好,彎起眉眼,回之以笑。

酒過三巡,皇帝咳嗽着退席,說是飲葯去了,御座之上便只剩下謝太后。

原本那刻意烘托起來的熱鬧氛圍隨着皇帝的離席而驟然冷下去。

謝玄長子謝蘭舒將酒樽放下,看向坐於左首的蕭煜,道:“前些日子,我左驍衛軍中一個校尉叫淮王的人當街打死了。一聽是淮王的手下所為,刑部、大理寺都不敢接手,臣上報無門,無奈只好請姑母給臣做主。”

音晚將筷著放下,看了一圈殿中眾人的神情,反應過來,原來家宴只是幌子,興師問罪才是正題。

而且是衝著蕭煜來的。

蕭煜抬起絹帕擦拭了下嘴角,漫不經心的,連看都沒看謝蘭舒一眼,調子裏帶了些慵懶:“自己的狗沒拴住,放出來被人殺了,那都是活該。”

“你!”

這話實在太沒把人當回事,謝蘭舒當即臉上掛不住,霍得從坐席上站起來。

“底下人犯了罪自有國法論處,淮王命人私刑處置,不知依的是大周哪條律例?”

音晚了解這位大堂兄,是大伯一手教導出來的,與大伯一脈相承,工於心計,諳於算計,縱然盛怒之下,也句句不離國法,看來今日勢要跟蕭煜論出個長短。

蕭煜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散漫模樣,抬眸淡瞥了一眼謝蘭舒,道:“此人當街鬧事,驚擾了本王,本王就讓人打死了。”他頓了頓,又道:“勞煩小謝大人看好了自家的狗,以後見着本王的車駕繞着路走,不然,本王照殺不誤。”

毫不掩飾的桀驁與不屑。

謝蘭舒被他噎得怒色沖頂,青筋直蹦,但到底還有分寸,沒有上來跟蕭煜動手,而是轉身看向御座,低喚了聲“姑母”。

一直緘默的謝太后慢悠悠地開了口:“都是一家人,鬧成這個樣子實在難看。”

殿中安靜下來,無人說話。但顯然,只是一句“一家人”是不能給這件事一個善了的。

謝太后又道:“一個小小的校尉,膽敢衝撞淮王,殺也就殺了,犯不上為這麼點小事動怒。你們是表兄弟,又是姻親,平日裏該和睦相處,為君王分憂。”

這算是表明了態度,選擇偏袒蕭煜,謝蘭舒便不好再說什麼了。

音晚只覺得怪異。

謝太后是蕭煜的生母不假,但她從來沒有真的像一個母親一樣愛護過蕭煜。包括十年前,謝家與皇帝合謀陷害蕭煜,把他囚禁在西苑,這位太後娘娘眼看著兒子蒙受冤屈,自始至終都沒有為他說過一句話。

音晚沒由來的不安,剛生出些不好的預感,便聽謝蘭舒又開口了。

“臣還有一事。前日左驍衛奉旨出城操練,因軍中兵刃短缺,想向武衛軍借一借,結果武衛軍非但不借,還打傷了我派去的人,我想問一問,蘭亭,你是什麼意思?”

見他將矛頭又對準了兄長,音晚驀然緊張起來,綳直了身子,看向兄長。

謝蘭亭神情上頗有些意外,沉默片刻,道:“我並非不願意借,只是兵刃數目登記在冊,非聖旨不得挪用。堂兄派人空口來討,我也不好應對。還有,不是我軍先動的手,是堂兄的人過於倨傲,說話太難聽,雙方這才起了些爭執。”

謝蘭舒冷笑:“那一位就沒把國法規矩看在眼裏,這一位就拿出國法規矩來壓人,當真是一家人。”

小輩們鬧得厲害,長輩們卻作壁上觀,一直沒說話。

二伯謝江先打破了這個沉默,出來調停:“我看啊蘭亭還是太年輕了,武衛軍中郎將一職過於沉重,怕是擔不起來,不如先換個別的官職歷練歷練,武衛軍暫且交由蘭舒代管。這樣,也省得自家人之間生出些不必要的齟齬。”

事情到這裏,音晚徹底看明白了。

今夜這齣戲不是衝著蕭煜,而是衝著兄長謝蘭亭來的,更準確的,是衝著他手中的武衛軍。

而之前那段向蕭煜興師問罪,不過是為了堵蕭煜的嘴,讓他在這個時候不能替兄長說話。

這純粹是多慮了,蕭煜怎麼可能真把蘭亭當成自己的大舅子,見謝家兄弟鬩牆,自相爭鬥,他看戲都來不及,怎會替誰說話?

如今,蕭煜就是面帶微笑,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音晚不管他,斂眉思索起來。

父親下午剛得聖旨離京,晚上家宴就來這一出,分明是都算計好了要趁父親不在奪兄長手中的兵權。

謝家人向來熱衷權勢,寡淡親情,若將兵權與人,不就等同於自獻城池,為人俎上魚肉了。

可如今這狀況,貪婪心機的大伯,拉偏仗的二伯,父親又不在,若再鬧下去,蘭亭一個小輩如何能全身而退?

她心中一動,抬頭看去,正對上蘭亭的視線。

兄妹間心有靈犀,蘭亭不再與他們爭論,離開席座,走到大殿中央,沖謝太后揖禮:“蘭亭今夜不勝酒力,有些頭暈,還望姑母准許臣提前離席。”

謝太后沒說話,倒是謝蘭舒斥道:“長輩們都在,你倒要先走,當真是不守禮數。”

謝蘭亭依舊不與他爭:“是,臣不守禮數,臣先行告退。”說罷,站起身來闊步往殿外走。

今夜之爭,謝蘭舒原本已經佔了上風,怎可能眼睜睜看着謝蘭亭抽身離去?他顧不得宴間禮數,飛身上前,從后緊扣住謝蘭亭的肩。

音晚親眼看着,這一扣力道極狠,五指深陷入錦衣中,帶起層層褶皺。

謝蘭亭停滯了片刻,稍一偏身,同時翻手向後襲去,打落了謝蘭舒的手。

猛然遭擊的謝蘭舒踉蹌了幾步,惱羞成怒,又撲了上去。

兩人竟在大殿中央打了起來。

悶頓的拳腳聲傳來,兩道人影猶在纏鬥,眾人竟像一時沒反應過來,無人阻攔。

音晚暗道不妙,這一打,就算雙方都有責任,可明顯這些人都在偏袒謝蘭舒,到時非把罪責都算在蘭亭身上。

殿前失儀,罪名可不小。

音晚咬住下唇,心中忐忑,感到一陣孤立無援的絕望。

謝蘭舒和謝蘭亭還在打,兩人暫時難分勝負。

謝江一副家門不幸、看不下去的模樣,離席上前,嘴裏念叨着“這成何體統”,劈手一掌下去,想將兩人分開。

這一掌打得極微妙,看似公允,不偏不倚,實則因為出掌的姿勢,謝江大半個身子撞向謝蘭亭,謝蘭亭當然不傻,不敢去打他的二伯,生生被撞得連退數步。

謝蘭舒瞅准機會,掄圓了拳頭上前,打向謝蘭亭。

拳法凌厲,眼見要落在謝蘭亭的臉上,謝蘭舒陡覺一陣香風拂過,有個人擋在了謝蘭亭的面前。

“住手!”

謝蘭舒隱約聽到他父親在喊,慌忙收住力道,那拳頭堪堪停在眼前人額上一寸,帶起的風吹動她鬢髮微顫,眼前金光一撩,一支鳳釵從她鬢間滑落,掉到了地上。

極清脆的聲響,在靜謐的大殿中尤為刺耳。

音晚都想好了,這一拳若註定要落下,那就打在她身上。

她是淮王妃,不管是有意還是誤傷,只要謝蘭舒打了她,就別想全身而退。

而蕭煜,就算他不想管,為了自己的面子,為了那刻意營造的夫妻恩愛假象,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旁人打了自己的王妃,而不去追究。

只要把水攪渾,熬到父親回京,一切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是以,當二伯謝江離席時,音晚就一直盯着這邊,瞅准了機會衝上前來。

可謝蘭舒這一拳沒有落下。

他沒料到事情會演變到這地步,音晚穩穩擋在謝蘭亭身前,讓他本能覺得事情不妙,腦中一根弦猛然綳斷,想把拳頭收回來,誰知腕間一緊,被一股大力帶得四腳朝天摔了出去。

“咔嚓”,彷彿筋骨錯裂的聲響,那粉碎般的疼痛遲緩而來,謝蘭舒抱住胳膊躺在地上哀聲痛吟。

一道清涼的嗓音蓋過了他的呻|吟。

“你是什麼東西,敢拿拳頭對着本王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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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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