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鱗

逆鱗

音晚怔怔地看着他,緋色燭光鋪散於嬌面上,勾勒出複雜的容色。

無助的,憐憫的,哀傷的,最終皆化作一抹淡痕,緩緩消失在臉上。

他救不了她,就像當初,稚弱的音晚也救不了蕭煜。

音晚又低下了頭,道:“沒有。”

蕭煜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她,目光中含着探究。

她似乎跟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樣。

謝家手握重權,是最炙手可熱的西京豪族。謝音晚是謝家嫡女,身份尊貴,備受寵愛,又生了這樣一張美麗的臉,受盡了上天垂憐,天生就該是個驕矜無憂慮的貴女。

可這些日子據蕭煜觀察,她好像活得也並不怎麼恣意痛快。那柔婉美麗的外表下似乎總藏着難言的惶惶不安,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柔弱的鳥雀,心事重重,禁不得一點驚嚇。

怎麼看,都不像是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嬌小姐。

蕭煜有些玩味地心想,難不成是因為那道亂點鴛鴦譜的聖旨,被迫嫁給了他,所以才終日鬱鬱寡歡?

他立刻否了這種猜測。

這是不可能的,瞧謝音晚對着他時這副冷淡樣,哪怕是在床上,任他如何折騰,連句求饒的軟話都不會說,索性閉上眼,連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

她根本就不在乎他,還指望她因他而牽動悲歡情緒,心生抑鬱?

那純粹是自作多情。

蕭煜猜不透她,也不想猜了,只俯下身挑起音晚的下頜,迫使她正對着自己,緩聲道:“那現在清醒了嗎?能說正事了嗎?”

音晚倏地凝起心神,滿含警惕地看着他。

“王府戍衛今天下午抓了一個正想往府外傳遞消息的細作,正想打死,誰知她說是王妃的人,是受了王妃的指使。”

蕭煜手上加勁兒,將音晚的下頜捏得扭曲變形,目光若淬着銀茫的劍刃,割剮着音晚的臉,道:“本王這些日子殺了不少你們謝家的走狗,本想靜靜心,暫且不沾血了,可你偏要往上撞,怎麼,是嫌本王讓你活得太舒坦了嗎?”

音晚的嘴唇微微翕動,欲言,又止,默了片刻,啞聲問:“是誰?”

蕭煜差點笑出聲來,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跟他演戲,問他是誰,她自己派出去的人,她心裏不清楚么?

他懶得再糾纏,鬆開音晚,拍了拍手,便有內侍押進來一個女子。

女子妙齡花貌,容色極美,只是髮髻蓬亂,衣衫臟污,看上去很是狼狽。

音晚認得,是大伯贈她的陪嫁綉娘中的一個。

謝家這些年宗族內部關係複雜,父親深受排擠,當初大伯父提出要給她陪嫁,她就算再不情願,也怕落了不敬尊長的口舌,連累父親,只能應下。

綉娘大約是受了刑,踉蹌着爬到羅帳前,戚戚哀求:“王妃救奴婢,奴婢可是大老爺給您的陪嫁,對您忠心耿耿的。”

音晚抬頭看向蕭煜:“殿下想要如何處置?”

蕭煜坐在南窗下的綉榻上,手裏把玩着一樽白釉綠流彩杯,漫然道:“既然是王妃的人,那就給她個體面,行‘雨澆梅花’之刑。”

話音甫落,那綉娘臉色霎時慘白,哭嚎着爬向音晚,鮮血淋淋的手剛要觸上她的衣裙,便被內侍挾住扔出羅帳外。

不怪她這麼害怕,“雨澆梅花”聽着文雅,實則殘忍無比。是要拿浸了水的宣紙一層一層鋪到人的臉上,把人活活憋死。

蕭煜把人送到音晚跟前,要在她面前殺,就是想讓她親眼看着,好長點記性。

受了十年牢獄之苦,一朝得勢,他的脾氣越發乖張暴戾,容不得一絲忤逆,哪怕是他明媒正娶回來的王妃。

蕭煜見音晚不說話,只當她沒話可說,朝內侍招了招手,讓他們把早就備好的銅盆宣紙拿進來。

綉娘已被嚇傻,癱軟在地,連求饒聲都嗡在嗓子眼裏。

內侍正要把她架起來,音晚開口了。

“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

她身體虛弱,聲音也低弱,如一團煙霧輕飄飄落地,蕭煜也不知聽見沒有,猶自靠在綉榻上飲茶,半闔着眼,一副疏懶模樣。

那些內侍都是蕭煜的心腹,仆隨主,從來不拿音晚當回事,見淮王沒反應,也就權當沒聽見,依舊拉扯着綉娘要行刑。

眼見宣紙浸透了水,要往綉娘臉上糊,音晚顧不得別的,慌忙下床,蹲在蕭煜腿邊,攥住他的衣袖,仰頭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淮王殿下,我有更好的主意。”

蕭煜這才將手中彩杯擱下,摸了摸她的臉頰,笑道:“說吧。”

雖然他好像鬆了口,卻並沒有叫停殿中行刑的內侍,綉娘的啜泣聲混着繩索綁縛腿腳的聲音傳過來,讓音晚的心“砰砰”直跳。

她不敢耽擱,忙道:“殺一人容易,換長久清靜難。殿下不如藉著這股勁兒,將剩下的綉娘都遣送回謝家,一了百了。”

蕭煜眉宇輕挑,流露出些許詫異:“可她們到底是你的陪嫁,如此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你我是御賜成婚,本王可不想鬧得太難看,拂了皇兄的面子。”

他說話慢條斯理的,內侍已將第一張浸水的宣紙覆在了綉娘的臉上。

音晚回頭看了一眼,加快語速:“這不是被殿下抓住把柄了嗎?悄悄把人送回去,謝家自知理虧,必不會鬧,只要沒有鬧到明面上,陛下的顏面就不會丟。”

蕭煜不說話了,只垂眸緊凝着音晚,精光內蘊,像是想將她一層一層剖開,看看她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無人說話,綉娘粗重的喘息聲便格外清晰,內侍已往她臉上蓋了第二張宣紙。

音晚心跳如擂鼓,稍有遲疑,鬆開蕭煜的衣袖,試探着改握他的手,柔聲道:“這樣可以嗎,殿下?”

她的手涼滑如玉,落在蕭煜的掌心,帶着細微的顫抖。

她在害怕。

蕭煜任由她握着,饒有興緻地欣賞着美人驚懼,心道,她害怕什麼呢?怕死人?

謝家掌權多年,向來秉承着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宗旨,折在他們手上的人命無數,謝家的姑娘竟會怕死人?

看來,還真是個被父親護在懷裏,不知人間險惡的嬌小姐。

他不無嘲諷地想着,音晚猛地站起,要往綉娘那邊奔,被蕭煜扼住手腕拖了回來。

他將音晚扣在懷裏,慢聲道:“你說得有道理。這群姑娘平日裏嘰嘰喳喳,實在太聒噪,遠不如王妃這麼嫻靜柔順,招本王疼惜……”

音晚被他鉗在懷裏,動彈不得,也無法回頭看看那綉娘怎麼樣了,只覺耳邊的喘息聲好像輕了許多,不由得更心慌。

“殿下既然覺得可以,那就讓他們停止行刑吧。”

蕭煜卻只望着她笑,笑容中頗具嘲諷,偏語調溫柔至極:“可是怎麼辦?本王向來說一不二的,朝令夕改有損淮王威嚴。”

音晚倏然一顫,只覺有盆冷水兜頭澆下,寒徹入骨。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塵光慢慢流逝。

宣紙下的喘息漸漸息止,綉娘的胳膊頹然垂落,任由內侍將紙一層一層糊到臉上,再沒了任何反應。

蕭煜將音晚的頭掰過去看着,喟然嘆道:“瞧瞧,人命其實脆弱得緊,說沒就沒了。”

音晚低下了頭,愁雲慘淡,恐懼與苦惱蓋過了傷心,發愁不知該如何跟大伯交代。

她下床得匆忙,只穿了一件薄綢寢衣,衣帶系得松垮,伴隨着輕微的嘆息,白膩的頸線若隱若現,分外撩人。

蕭煜看着懷裏的美人,一時有些出神,親了親她的額頭,傾心讚歎:“你真美,難怪皇兄當初說,就算這門婚事再不合本王心意,可只要見到你,就該知道本王是不吃虧的。”

音晚身體僵硬,冷顏冷麵,不作聲。

蕭煜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臉頰,柔聲道:“不過是個賤婢,死就死了,也值得你這樣?你莫非是沒見過死人嗎?”

當然見過。

音晚跟這個死了的綉娘並沒有什麼感情,也不全是為她傷心,更多的是同病相憐,兔死狐悲。

她們都身不由己,是旁人手裏的棋子。

這樣的結局,不定哪一天就是她的。

到如今音晚也回過味來了,蕭煜是特意殺給她看的,她越害怕,越難受,他就越高興。

橫死的綉娘屍體尚擺在殿中央,蕭煜心道今兒這齣戲才剛開始,他要藉著這股勁給謝音晚立立規矩,讓她吃些苦頭。

謝音晚卻好似有所察覺,搶先一步,撫住胸口,皺起眉頭,道:“我胸口疼,想要歇息。”

蕭煜冷眼低睨她,甚是狐疑,自打謝音晚嫁進他淮王府就這疼那疼,成天病歪歪的,可沒聽說過還胸口疼,這是什麼時候添新的毛病了?

音晚蛾眉長斂,似是痛苦難耐,低啞着聲音道:“若是我死了,或是被嚇瘋了,您皇兄的臉面就能周全了嗎?”

蕭煜總算明白她的意思了,頗有些玩味地盯着她看。沒想到數月來忍氣吞聲、任由他拿捏的小姑娘還有這一面。

“您剛才也說,陛下病重,朝中局勢不穩,若是這個時候,傳出淮王苛待髮妻的流言,對您來說總歸不是好事吧?”音晚敷衍地撫着胸口,目光灼灼地看着蕭煜:“御史台不是吃素的。”

御史台負責糾察彈劾百官疏漏,肅正綱紀,而音晚的二伯謝江剛好官拜御史台大夫。

兩人成婚數月,音晚從未拿家世壓過他,可今夜她算準了蕭煜是故意來為難折辱人的,索性攤開牌面。

果然觸了蕭煜的逆鱗,他面含冷怒,語調森涼:“你以為本王會怕你們謝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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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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