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黃邵說完話后,便是退了下去。
不過他的話卻讓田昌意模糊間似是能夠得到一個答案:大概,不知不覺中,公主目夷已然成為了如同她家人一般的存在了吧。
不管是當初那趙都頭,還是現今這黃邵,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那麼總不會全然都是假的。
……如果是家人,公主目夷的年紀可在她之下,哎,可就到現在,她能做的還是少。雖然跟着公主目夷念了不少書,但那些東西嘴巴上說說還好,實踐起來,田昌意自己也知道,她實在是過於天真了些。
而那份天真,明知道卻也不是隨便就能得到改變的……田昌意在戰場上的閱歷還算豐富,可對於朝堂還是年輕……只希望到時候不要成為公主目夷的累贅才好。
用手背試探公主目夷額頭的溫度,感覺不是很明顯,非要同樣一額頭碰觸,田昌意才放下心來。她也不知自己為什麼還要這麼確認一遍,但是這樣確認后,她好歹能夠盤腿就靠在公主目夷的榻邊坐下,一邊去順腿上那小貓兒的毛,一邊就一冊詩,隨手也能翻閱個興趣,不用偶爾回頭去察看公主目夷的狀況。
這樣的時光,田昌意總不會覺得長久。只是她究竟是沒有忘記之後還有安排,午時三刻,她便是打算啟程了。
不說李德,黃邵像是一直等在外面,見了田昌意出來,是將小貓兒從田昌意的懷裏接了過去。只是才接過去,黃邵的表情就變得怪怪的。
“這爪子舉起來都軟軟的,安平君大人,不會您什麼都沒吃,也沒給它喂點什麼吧?在下記得內室里可還有些果脯。”
田昌意摸了摸鼻子:“這不是一個時辰都未過么?”
“不是一個時辰的問題,是午時便該進食了。”
“……嗯,好,下次我會記得的。”才要辯解,只看那小貓兒一點精神氣也沒了,田昌意陡然間心中有了些許愧疚感,直接承認了過失。
“也是在下之前忘了提醒,而喂貓這種事,既是在下的職責,也不該讓安平君大人您代勞。不過還是那句話,可不要因為現下公主殿下還是睡着的,就午食也不用了。在下可是從您的親衛那裏得知了不少您在濟西時的飲食習慣,可不要讓在下把這些事報給公主殿下知曉。”
不知為何,那關注點卻是從貓身上轉到了自己身上,一時間不知該做如何反應的田昌意只得訥訥點頭,以示自己知曉了。
雖然說那些事,公主目夷或多或少能夠猜到一二,可讓人給了由頭,就只會讓公主目夷得了志氣。
她們兩人的言辭,一般不涉及正事,都是田昌意贏的,從來都是她嗆公主目夷,哪能輕易讓這分好處讓公主目夷得了去?
不然依照公主目夷的本性……就拿那回被大夫連稱的人追了半城的事,公主目夷可是每每得閑都能就此嘲笑她一番的。
行了十餘步。
田昌意發覺李德數次是想開口,可數次硬生生地是將那要開口的話給憋了回去,讓她覺得好生奇怪,不由得發問:“你有什麼想說的,可直接說與我聽。你是我的親衛,不必如此拘泥身份。”
“是這樣的。”李德舔了下唇道,“我看宮中都是有爵位便稱爵位,無爵便稱封君,到現在為止,似是只有我還稱呼您為都虞侯大人。是以軍職相稱的。”
“這個不打緊,你就是軍士,不必像宮中人一樣行事。”
“是,還有一件事。”
“嗯?”
“您真的要穿着一身侍衛服去赴那楚太子的宴會嗎?會不會不大好?”
“你說的也是。公主殿下是讓我以安平君的姿態去接受楚太子賠罪。我這便去換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
“再有下次,你可直接將你的問題一次性說清。”被打斷的田昌意也打斷了李德的話。
“是。”然後李德臉上一紅,言語間都有些緊張:“方才得了閑,我去打聽了一下那所謂的弄玉樓……”支支吾吾的,竟然沒能一口氣說下去。
田昌意等了半晌也沒等到迴音,再看李德的臉,那紅的已是不知道朱漆漆過幾遍了,是什麼不好說出口的地方嗎?結合弄玉樓的名字,稍加思考後,田昌意有了個猜測,雖然也知那楚太子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可還真沒想到會如此小心眼。不過猜測歸猜測,一切還是得以實際為準繩。她直視李德的雙眼,以異常堅定的語氣道:“你說。”
“是青樓之所。”
李德本以為這麼說后,田昌意的反應會很激烈,但低頭等待了好一會兒,他都沒有等到,只好抬頭,問句也是猶豫:“您不生氣嗎?”
“生氣什麼?”田昌意反而對於李德的疑問感到疑惑了。
“若是楚太子要向您賠罪,他理應用一個更加正式的地方招待您。”
“你該不會認為楚太子會真心實意向我賠罪吧?”田昌意搖搖頭道,“公主殿下拿我羞辱他,而這回,他應當是想如此羞辱我。”
“……是我和他說,我們齊國沒有這樣的地方供他遊玩的。是我說的絕對了,讓那秦樓楚館第一次成為產業的,正是咱們齊國呢。常人慣以五十步笑百步,而我昨夜,以百步笑人五十步,這是什麼說法呢?還好當時情景,楚太子不能如此戳穿我,還算是保有了我一點顏面。所以,我或多或少,能夠理解他的怒氣。”田昌意身着尋常的侍衛服,腰間配一柄劍,墨發玉顏,儀態閑適自然,“而且此舉在外人看來,還是他盛待我,民間的青樓,那養的許多都是賣藝不賣身的角兒,不到榻上,端端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像我這樣年紀的男兒,正是年輕氣盛時候,該是吃這種招數的。或許,楚太子他便是這般想我的吧。”
“那應當是他看錯了人。”李德可不覺得他的都虞侯大人會是這種人。
“呵呵,你這可比我自己還相信我自己。不過,別的我是不知,但飽讀詩書這塊兒落在實處,我還不認為這世間有誰比公主殿下更能使人信服的。證明不過,證偽這方面,公主殿下可是一等一的好手。”
“嗯?”李德不是很懂田昌意的後半句話。
剛好這時田昌意也有了些心情解釋,往她榻處還有些路,她便道:“你可曾有讀過孔聖人所編的《春秋》?”
李德點頭:“此是讀書人不可不讀的數目。”
“那麼為《春秋》作解的三傳,你可是也讀過?”
李德點點頭,又搖搖頭:“家中所藏,散佚不全,通讀的只有《春秋左氏傳》。”
“那正好,你應當是知曉《春秋左氏傳》中的那有關文姜之亂的註解,那我問你,你可覺得文姜是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
“這……都虞侯大人,《左傳》所言,言之鑿鑿,只是聽您所言,似是不大讚同。”
“豈止是不贊同。換而言之,《春秋》本義,便是魯國的史書,不過孔聖人編寫時,尚且只是愛刪改些東西,這到了《左傳》裏,某些事件就完全污名化了。譬如說這文姜之亂。桓公本就是公子羽父殺死隱公所立,屬於弒君即位的典範。若說公子羽父亂臣賊子,也不見得桓公即位后對他有任何懲罰性的措施,你說,這兩人是不是一開始就是一黨的?”
“我,我,我還不曾想過這方面的事情。”
“《左傳》記載齊襄公昏庸無能,可偏偏是在齊襄公時,齊國向紀國復了九世之讎……文姜雖然是齊襄公的妹妹,但嫁到魯國就該稱是魯國人。當時齊國討伐紀國,魯國卻是與紀國結盟,如果魯桓公非要有個理由被齊襄公所殺,用這樣的理由要更加合適一些。一個女人,她不過是被她的丈夫恰巧帶在身邊,結果她的丈夫被她哥哥所殺,但是她沒死,所以才有了這樣的污名。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呢?”
李德的腦門上不由得多了幾滴汗水:“都虞侯大人,我不知曉這些。或者說,我從未想過這些。”
“不必着急。這僅僅是我和公主殿下的理解罷了。並不是非要你贊同這些。”
“那……”
“但楚太子若要請個符合我口味的青樓女子出來,若是不能和我的見解相同,那我可不見得會多聽她說上幾句話。畢竟青樓的飽讀詩書,便是要善解人意,然後得見人一片真心的。”田昌意笑了一笑道,“我和你說這麼多,只是想要告訴你一件事。盡信書,不如無書。”
“您是說?”
“在今後,大概要不了多長時間,史書上少不了會有我和公主殿下的名號。除我們之外的人,不管把公主殿下理解成什麼樣的人都不奇怪,但你們至少是清楚的……公主殿下並不是因為是女子就是好的,也不是因為女子就是壞的。公主殿下不管好與壞,皆是因為她是齊國的公主殿下。”
李德有些似懂非懂。
田昌意看見他的模樣,自覺是對於公主目夷早間的做派有了了解,因為,她也不打算繼續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