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臨淄宮城班荊館。
待得公主目夷的使者語盡告退之後,已經氣到面目全非的楚太子熊洛執了佩劍立即將佐以伏身的几案一劍給砍成了兩半,裝飾用的細劍還算鋒利,但他還覺得不解氣,一腳踹飛了兩片木板,執劍似是握斧,一時間,非是要將目之所及盡數劈砍成屑末,而力有不逮,沒過一會,他力道深切時就遇到了阻礙。
是他一劍砍進立屋的木柱,劍身嵌在缺口處,好大半晌都不能拔/出來,如此,怒氣得不到發泄,反而愈演愈烈起來。
直到楚太子熊洛一拳砸到木柱上,腕部骨響,有血與那朱漆木柱映襯,在一旁旁觀已是嚇得不能自已的些許個門客這時聽聞了異動卻早已是趴在地上,頭都沒有抬。一眼撇過去,不知是手掌疼痛使然,還是見了這些做不了事,不能為主分憂的臣下感到無奈,瘋了許久的楚太子熊洛總算冷靜了下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過他低笑幾聲后,語氣仍有幾分怒意,“讓我向那個男寵賠罪?”
“雖然我昨夜確實有些出口不遜,可我沒必要對一個男寵也持有同樣的禮遇來對待吧?”
【……也是您不配……】
自言自語之時,腦海中浮現出當時那個‘白面小生’的面容,楚太子熊洛又是一拳砸到木柱之上,讓兩隻拳頭皆是鮮血淋漓。
“我到底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才不遠千里到這齊國來討好公主目夷這般年紀的一個小姑娘的?只有一身蠻力的武夫,什麼都不懂,居然敢如此隨便評判我?”
“承接了安平君的名號又怎麼樣?連父母都不知道是死在哪裏了,誰知道是不是齊王從哪裏找來的野種……也敢在我面前稱呼自己是安平君?”
“……而且,被我那樣羞辱了之後都沒什麼反應,分明是那樣的話聽多了,只是我打狗忘了場合,就只是個狗仗人勢的東西。就算我得一無所獲回到楚國,在此之前,不說那公主目夷,這麼一個人我還拿捏不了么?不給點顏色看看,還真是認不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呢……真想把那張處變不驚的臉用刀給雕出朵花來,到時候看看要怎麼哀求我,我才會放過?”
……大概有了行動的順序和方向,氣急之後,楚太子熊洛開始思考起公主目夷會有這樣的行為的背後原因。
雖然公主目夷看起來並不像是個顧全大局的,可是敢不管不顧,不經齊王默許,這樣的行為,那公主目夷應當也做不出來。
讓他向公主目夷賠罪,兩國地位在明面上擺着,那算不得是什麼丟人的事,但讓他向那個安平君賠罪,不管他有沒有錯,在外人看來,那都是顯而易見的羞辱。是對他楚太子熊洛的羞辱。
沒有一定倚仗,萬萬做不到這個地步……須知得罪了他,從現如今腹背受敵的齊國而言,並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難道她知道了?
不管帶血的雙手,楚太子熊洛摸了摸下巴,最終他的目光落在躺在一堆木屑中的一盞青銅燈,如果有心去瞧,可以發覺那燈的邊沿流出來的燈油是帶有一些黑灰的,那正是這兩日楚太子熊洛收到的楚國來信的餘燼。
是說景氏陽襄君病重,屈氏鄢陵君,昭氏泗水君前往探望,卻被景氏於半途截殺,景氏殺死這兩位封君尚且不夠,麾下甲士以兩位封君之令,直入郢都所在府邸,一日之中,屈氏,昭氏便是一個才呱呱墜地的小嬰兒都不曾倖免,皆為戮沒。
本是三家鼎足之勢,現下一家獨大,楚王室危在旦夕……可能正是為這樣的消息影響,楚太子熊洛才會在昨夜如此口不擇言……
想到一月以前。
楚王難得造訪漸台,一父一子,就在一間小室中進行面談。
楚太子熊洛聽到父王的來意后,眉間就擰成了一個團:“肯定是哪裏搞錯了。如果是要兩國互為姻親,遞了文書好禮便已是足夠了,那齊國公主車駕過來,我身為一國太子,頂多出郢都百里,以示對此事的鄭重。讓我親自去那齊國求娶……父王您莫不是被酒色迷昏了頭,只是個公主竟然要我們楚國那麼大張旗鼓,三家未分晉時,天下之中,唯有晉楚可稱為雄,那齊國,不過是近百年興起,雖有些成就,也還不到我們楚國未打一仗就先行低頭了,這樣的事情做出來,不說不符合禮數,我國雖久居關外,也難免為天下笑,可說是荒唐至極!”
“……而且我們為何非要和齊國結盟?燕國距離遙遠,暫且不談,越國未經教化,不足與謀,隨,益,滕三小國可為我國吞服,樓煩,東胡非我族類,那距近的韓魏正是阻那秦國向東擴張的必要之地,我們若是向他們提出結盟的請求,他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這不是要比弔死在齊國一棵樹上的結果好上許多麼?”楚太子熊洛依據自己對於天下形勢的了解,侃侃而談。
但楚王只是笑着搖頭:“真是可惜。你身為楚國太子,到現在都有些搞不明白狀況。確實,按你所言,齊國並不是我們必須的選擇,但是,現在能夠和強秦抗衡的只有齊國。更何況,結盟和秦國直接接壤的韓魏,只會在秦國攻打這兩國時,將我們也捲入戰爭的漩渦。戰爭中要死人那是要多少就有多少,但我們得避免楚人為他國的安然白白浪費性命……”
楚王的面容一下子蒼老起來:“還有一點非常重要,不說六卿九大夫,就王族三姓,屈,景,昭三大氏,如今在國內封地已與王畿不相上下,那戰事若有不順,若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你也不想有他國趁虛而入,在我國上演曲沃代翼的舊事吧?”
曲沃代翼尚且是發生在三家分晉之前。是天子尚在時,禮崩樂壞的標誌。
粗略講來,大概是這麼一回事:晉君分封給叔父成師的封地在曲沃,而曲沃之地,比晉國王都翼還要大,曲沃自被分封后,連續三代,共計六十七年,與晉國君主展開的鬥爭從未斷絕,六十七年中,晉君有三人皆為曲沃封君所殺,直到曲沃代翼成功……這期間,鮮血浸土,白骨不可累計。
雖說取而代之之人終是要為他人所取代,但,誰又願意成為一開始被取代的那一人呢?
十三國中,現在只有秦楚還保有當年祭祀。不要說現在已無天子,諸國都樂得楚國王室被旁支取代,真要發生了什麼事,不來趁火打劫幾次,都要感覺慶幸了。
在徹底剪除旁支,卿族的勢力之前,楚國不可打國外之仗。這是楚王蟄伏在飲酒作樂那樣的表相之下得到的清楚認知。也就是為何楚王為楚太子向齊國求娶公主求了近一年都沒有成功,仍然沒有放棄的主因。
只要有齊國,秦國至少不會第一個將目標瞄準楚國,而這,就能給楚國爭取足夠的時間。讓楚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知道了父王的良苦用心之後,楚太子熊洛也是為國計,放了身段,也舍了臉皮,帶了門下食客,千里迢迢來了齊國。
——卻是如今,不得不空手而歸了。
沒有時間在浪費在齊國,六卿九大夫的態度還很模糊,雖說景氏不會立即向王室發難,但不管那公主目夷是知道實情,還是瞎貓撞上的死耗子,他都得趕緊打點行裝回楚國,依照齊王的習性,若是齊楚會有一戰,他勢必會成為第一支齊軍出征之時祭旗的那方牲禮。
只和齊王交談過一次,楚太子熊洛就對那個男人身上的某種特質有了一定了解,他並不敢賭齊王會將籌碼壓在他身上。
與其一直在齊國行觀望之舉,他這太子身份還是回國會更加有用處。
就是,既然公主目夷讓人這麼傳信過來,那麼他不依言向那個所謂的安平君賠罪,怕是不會輕易放他走的。
也好,就在這走之前,送安平君一件大禮吧。公主目夷那麼在意他……哼,十幾歲的小姑娘,又怎麼知道什麼叫做是真正的情愛,不過是看了人一張臉就丟了魂,他是不能做的過分讓事情鬧得太大,可是,對不起公主寵愛的行為或者理由,還不是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秦樓楚館……是說齊國沒有這樣的地方么?說的自己好像是什麼不沾世塵的仙人似的……哼,未及冠,說什麼都是早的。不知道到時候讓公主目夷親眼見到你那副樣子會作何感想。”楚太子熊洛再度伸手去拔那劍身嵌在木柱里的長劍,約是心平氣和后,那用力也有了準頭,竟是一下子就將劍拔了出來,劍身是多了個豁口,看起來有些刺眼,楚太子熊洛臉上露出惱怒的表情后又轉為得意,“這還真不錯,不用髒了我的手,也能達到目的。往好的方面想想,要是因此公主目夷認為我昨夜說的有些道理,我那出言不遜不也是關心過切的一種表達方式么?”
這法子,可試他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