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夢境侵入現實,卻和那次瀕死所見的水光凝色的神明台不同,浮現在公主目夷眼前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而那黑暗,本來就是公主目夷自出生起,就習慣相伴的景色。只是這樣的黑暗,只在公主目夷眼前,田昌意卻是看不見的。
“稷下學宮那次,發現你真的是什麼都不記得了,還真是讓我有些吃驚呢。”公主目夷抿緊了嘴唇,緩緩道,“然後我就知道了。田昌意你,沒有十歲以前的記憶,是嗎?”
“應該還要再往前一點。”田昌意開始了回想,然後她似是覺得頭疼,一會兒就搖搖頭,“我醒過來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名看起來是侍母的人,聽她說,我們的馬車遭到了土匪的襲擊,我是被他們拼了命救下來的,為此,家父和家母都去世了。”
公主目夷點點頭,嘆了一息:“是嗎?”
“不過我對這件事沒什麼感覺,畢竟我那時已經不記得他們了。”田昌意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輕快起來,但是這樣並不合適,所以她只能使自己的語氣盡量正常,“從我剛剛開始明白周遭我所面臨的一切時,我就是一個人了。”
“那位侍母……”
“傷勢過重,在向我說明了身份后,沒幾天就死在到陶邑的路上了。”田昌意不是很願意談論那時候的事情,她調轉了話題,“不說這個了,並不是什麼很值得讓人開心的事。說說您認識我的事吧,您是在齊王宮出生的,這是說您是以前有在宋國住過么?”
像是很諒解,公主目夷不再糾結,她道:“我記得之前你一點兒也不相信……太子哥哥與你說的我有南遊至關中這件事,是這樣的,我那僅僅能算是跟着母后出遊罷了。世人皆知我母後生了我後身體不好,很少居於王宮,而是在各地的離宮別館調養身體,但誰也不知道,只是我出生天有異象,卻是太白經天,不管你聽誰美化了這種說辭,但那時便是如此,這是大凶之兆。”
“掌管了宗廟的大宗伯每日恨不得要殺我千百次,是母后與太子哥哥以性命保我,我才逃得一命能夠在外跟隨母后遊歷幾年。”
“從秦國最西的隴西到燕國最北的邊城,我認識了不少有趣的人,有人豁達彷彿生而知天命,有人偏激一輩子只認一個死理……當然,最多的還是趨利避害的普通人。不過在那樣的遊歷終結之前,我是在宋國的神明台待了一段時間,你聽着不要太意外,現在你所知道的神明台只是父王仰慕所修建的仿品,和真物不可同日而語。”
“神明台是宋國一處閉塞之地,向來與塵世隔絕。往神明台的道路,極為曲折,不曾有一幅輿圖實地測繪出來過,唯有裏面的人出來,難有人進去,雖然,總是有人會誤入那裏面。父王他還是太子時,便是遇到過一次貴族叛亂,那時的齊王,也就是我的祖父,當時死於非命,父王他奔逃至宋國時似乎是從馬上摔了下來,之後慌不擇路掉進了一個山谷,神明台,彼時是我第一次聽父王所言的,是神明台的祭師救了他。”
“那個祭師便是我的母后。雖然也是宋國人,但並不是宋國的王室。本來,她從神明台出來后就不能再回去了,只是我的體質慢慢顯現了出來,存留於世的醫書都沒有記載這一點,母后她是把希望寄托在神明台,希望能夠救我一命。”公主目夷苦笑一聲,“因為我是神之子,所以神明台放了母后與我進來,但是也正因為我是神之子,神明台不想這樣的血脈再散落至世間,引起紛爭,他們對我的一切選擇了袖手旁觀,也正是在那段母后苦苦哀求的日子……我遇到了你。”
這時候,公主目夷想要將那段猶如夢幻般的日子講述給田昌意聽,因為也只有這時候,她才不會在講着講着的時候無法自抑地哭出聲……僅剩的力氣要拿去維持現狀,可沒有多餘的能夠拿來流眼淚呢。
膽小的愛哭鬼啊,這一次,能夠好好堅持到最後吧?
“你是在神明台四處閑逛碰巧看見我的。神明台的大祭司都是對你恭恭敬敬,能在禮儀嚴格的神明台肆意穿行,還擁有懲戒外來者的權利……所謂的外來者,就是像我和母后這樣的人,我們甚至都不是宋國人,剛開始,我以為你也是像當時的宋王那般痛恨齊國,但是意料之外的,受宋太子教導的你,對齊國並不存在類似的偏見。”
“神明台有很多跟我們年紀相仿的小孩,似乎是作為下一代的祭師專門從戰場,或者是蒙受了災荒,疫病的地方收養來的,我跟他們格格不入,雖然是在規定的自由時間,我能去的地方雖有限,但我一個人,也總是迷路。雖然不是有心,但就是那樣,你找到了迷路中的我。這一點,我永生難忘。非常感謝。”
田昌意對於公主目夷口述的那一切感到十分陌生,但是,只聽着公主目夷那般說,就像是自己的確與公主目夷共度了那樣的時光,只是她對於公主目夷那樣的鄭重有些不解:“永生難忘……我應該沒有做特別能幫到您的事吧?”
“單單是那樣找到我,當然沒什麼,不過那時我已經一個人待在那個地方一個白天加上一個黑夜了。”
“占星,那時候還不能用嗎?”
“實際上,在我第一次能夠憑藉星辰方位去判定一件事時,母后便和我說,不能再用了。要是讓父王發覺,我就再也沒辦法置身事外了。我那時候還是個很聽話的孩子。一個漁者有了魚竿,在海邊還能把自己餓死,那樣的人,就是我吧。”
“沒想到您還有這樣的境遇,但是後來,為什麼還是用了呢?”
“因為對於父王來說,沒有用的孩子就只是過錯了。”公主目夷語氣沒什麼喜怒,“我也只能看着母后死在我面前,以及太子哥哥在我無法抵達的別處死去,無能為力,什麼都做不到。”
“……”有些不好的情緒似乎能從牽着的那隻手傳遞過來,讓田昌意的心臟都無法不去感到不舒服,再這樣下去,她也是啊,大概連安慰公主目夷的行為都沒法去做了,沉吟了一會兒,她再次調轉話題,“請再和我講講我們當時認識的事情吧?我想了解過去的我自己……”
田昌意沒有說出口的是:也想更加了解認識過去自己的那個公主目夷。
夜涼如水,行人依舊如梭,遠遠能夠看見宮城的城牆了,但余兩人耳旁的,又只是漫長寂靜的餘音,那一點聲響輕巧地唯恐是驚擾了停駐在任何一人肩上的小小飛蟲。
“……我們種了木蘭,那是一種喜歡生在山谷以及丘陵之間的花樹,它的樹皮聞起來猶如桂花那般的香味,樹莖形狀像是楠樹,樹葉似是桂葉,枝葉較為疏鬆,花開可四季不敗,涉冬不凋。如果是嫁接成活的枝條,大約兩年就能開花,不過選擇種子來進行播種,也只是多了一年,只要三年左右,就能花開……開花時節是在早春,所以木蘭也被稱作是望春花……但這樣的花兒種植起來卻很麻煩,地勢太低,水分過於充足,就很容易爛根,澆水和施肥都有特別的講究……”
“……也許跟我所遭遇的不幸比起來,那樣的幸福時光可以算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也正是那樣的歡樂與寧靜存在着,我才能好好地保持自我還站在這裏吧?”公主目夷突然用這樣的字句做了結尾,回憶的舒緩節奏陡然變得荒涼,“我沒能等到花開的那天,走的那一日,有些和我們同日用了嫁接之法栽種下來的木蘭都是沒有開。我想像着花開的景象,只是那個陪我一起種植木蘭的人並沒有和我一起離開……對於宋王與宋太子的爭鬥,你便是從後來的史書上,應當也是有些知曉的吧……神明台被付之一炬,之後再三年,宋國的內鬥以宋太子失敗告終,而那樣的結果,就是你醒來所見了……”
公主目夷感覺自己的手腳開始冰涼了起來,只是,身體裏的血液近乎沸騰,她的口腔數次都有被灼燒的痛感……意識在短短的幾個瞬間如同海浪一般奔涌至於清晰又迅速退散只剩下泡沫……
不過這樣的狀況還能夠承受,公主目夷認知到了田昌意的手還好好地被握在她手裏,她就認為還不到值得她大驚失色的處境,那麼,她就還能好好說話……步子邁的再慢,只要不停,就沒關係。
但是,真苦呢!
腥甜后的回味總是那麼不好,但血液湧上喉頭就要很快咽下去,不然哪怕是走在前面,但凡被田昌意聞到了一絲泄出來的血腥味,那這樣的回憶,就沒法好好進行下去了吧?
“咳咳!”
……公主目夷再次地想要將血咽下去時,咽喉已經無法憑藉她的意志去行動了,她猛烈咳嗽了兩聲,還是左手捂住口鼻,讓那吐血的樣子不至於那麼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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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下上一章,“田這個人”,田是多出來的。“臨國”應該是鄰國。但還是為了保證美觀,不打算進行修改。
另外說一聲,本文純屬虛構,所有典故地名都是隨手捏造,如有類似,就是我看的史書上有這樣的記載,我有這個印象,大家在百度百科上應該也能找得到原型。此外便不加贅述了。
一切只是為了劇情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