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蓬萊殿之北,橫街。
橫街再北,便是後宮嬪妃居住之處。抬頭去望,神衛軍分侍兩旁,高揚着脖子,將喉結展露在來人面前,而能讓神衛軍將這樣脆弱的部位露出來,不外乎是為了表明他們對於來人的忠誠以及順從。
齊王田朝自王後去世后,甚少會經由橫街去往後宮,只會翻了牌子,讓那些美人夫人應召來……國家大事多紛擾,齊王本人亦是不好動的性格,加上後宮之事,在某種程度上已交由公主目夷去看顧,不用他費心,因此,這一日,齊王其實是沒有來後宮的理由的。
可現下,手執竹枝,再在其上灑上鹽水,齊王自駕上一輛羊車,眉目間儘是對於那羊竭力舔/弄着竹枝的行為的慈愛,他由着羊在宮苑內四處行走,似乎是等着羊車在哪處宮殿門口停下,他便是要去臨幸哪名妃子。
齊王這番作為像極了史上有名的昏君。
但是,羊車停下,齊王揮袖自車上踩着冷石下來,他緩步進入殿中,若是有心人,便會發覺,這並非是現下後宮中任何一名擁有名姓的夫人的宮殿。
通體青色,清泉潺流,環境清幽,其名為紫宸,無論是名字還是造型,都與前朝便殿如出一轍。此殿的主人,在二十年前,是當今齊王王后,已被齊國所滅的宋國公主宣戴。
王後為歹人毒殺之後,此殿便是被封存,現如今,雖不時有宮人洒掃,究竟是缺了一分生氣,使人緩步入殿時,自下而上,身體便會感覺寒冷起來。
環翠微宮,到了一處木門緊閉之所,齊王田朝以指節輕叩。
“嗒~”
聲音清晰入耳,富有音律之色,自然,這宮中用木便是好物。
無人回聲。
這理應是當然事。畢竟這紫宸殿很難讓人想到是會有人居住的,齊王田朝此舉在外人看來更像是懷念往後宣戴的一種方式。但是齊王田朝臉色不變,有些蒼老的面孔上還浮現出了一抹笑容。
“嗒~嗒~”
這回,他敲了兩次。
終於,門開了。
好像不曾意識到這樣的行為對於齊國的君王是種怎樣的慢待,發色近乎於灰白的老嫗抿着兩片嘴唇從裏面邁步出來,語氣甚是不耐煩:“你來這裏做什麼?”
齊王田朝像是面對着許多年不曾見面的故人,笑容之中儘是懷念的神色:“想到上一回和您見面還是四年之前的舊事呢。”
“四年?”白髮老嫗的眼珠子一動不動,“有這麼久?”
“誰說不是呢,弟子我對於師父您,可是想念的緊。”
“你倒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哼,既然如此,老婦便想問問了,將老婦我幽禁在這深宮之中,只有飯食可供進出,也是你這作為弟子的本分么?”
“本來您只需告訴弟子,咱們神明台當初奉養的神明去哪兒了,弟子自是不會為難您的。”
“痴心妄想。”白髮老嫗自牙關中只蹦出這四個字,再無言語。
“弟子我也知曉那時候弟子逢迎神明的行為有些過激,但是請您相信弟子的初衷是好的,而且既然是神明,怎能只待在那深山無人知曉呢?弟子在這世間也算是有些權柄,為神明建上幾座祭台的能力還是有的,這一點,師父您應當是知曉的。”
“你這滿口的為他人着想的說辭,不管是過了多少年都不曾變過。你可敢發誓,說你娶宋戴,不是知曉了她的血脈是蘊含了神之血么?能讓宋國王室被迫承認一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野女人和他們有血緣關係,你還真的是煞費苦心呢。”
“師父您明明知道,不管是哪國王室,一開始也不過是天子封臣,宋國王室也早已不是當初那一支了,在弟子我看來,宣戴的血脈要比他們高貴的多。”
“呵,倘若你今日是要來和老婦說這些,老婦對你無話可說。”
“弟子怎能忍心打擾師父您的清修呢?今日前來,實在是覺得,若是不來問師父您一句,弟子我這一陣大抵是沒法睡好覺的。”
“哦?你這人還怕做了虧心事有鬼敲門么?”
“錯啦師父,弟子我今年已時四十有九,春秋鼎盛也好,那時日無多也罷,這個年紀正處的位置實在是玄妙,可弟子我作為齊王的太子早幾年就死了,這身後無人,也由不得弟子我急切想要再續上幾年,想為弟子與宣戴的女兒好好計劃一番。”齊王田朝瞧着白髮老嫗的臉,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物,一笑之後,他的樣子登時是年輕了幾分,“弟子我當初可是和宣戴約定好了,作為我們的女兒,弟子我的小公主將會成為這個世間最幸福的人,若是所估不錯,再有個十年,這事兒啊,鐵定是可以成的。”
“再有個十年?老婦若是沒記錯,你女兒現今也近十五了,你這是打算把她熬成一個老姑娘,然後嫁不出去么?”
“她若知曉她父王二十五歲時因為孟君密謀篡位,曾被一群土匪和強盜追捕,過一條小徑時從馬上摔下來傷了腿,在山谷里喊救命喊了一整夜,她就該知道,只是十年的光陰,能夠換她一生安穩,該是多麼幸福美滿的事。不過,弟子也並非是打算讓她獨居那麼久,太子既歿,若是她能夠生下一兒半女,啊,最好還是兒子,交由弟子來親自教導,不管是以後她哪位兄弟繼位,她這以後自當是順遂無憂。”
“你這不過是捨不得她體內的神之血,想着女兒生了孩子,最好繼承了血脈,還是要為你家占圤星辰,嘔心瀝血,你說我這猜度你的心思,中了幾分?”白髮老嫗合掌道。
齊王田朝對上白髮老嫗的眼神,眼底的那一絲笑意終於隱去:“師父您總是如此了解弟子我,不管是當年勸說宣戴不要委身於弟子我,還是現在關於弟子我對於女兒謀划的猜測,弟子我的謊話總是騙不了您的眼睛。但是啊師父,便如她娘親那般,弟子我的女兒還不曾忤逆過弟子半次,但凡是弟子我所說的話,她們總是會聽從的。”
“所以你這是來找我耀武揚威的?”
“不是說了么?今日前來,實在是覺得,若是不來問師父您一句,弟子我這一陣大抵是沒法睡好覺的。”齊王田朝沒有再看白髮老嫗的臉,他透過白髮老嫗的身體,定定地望向對方身後的某一處,“您說過,人是無法死而復生的,能夠死而復生的,只有神明。四年以前,弟子使王孫賈闖入了您屋中,想要就您閑暇時的回憶與您暢聊幾句,卻是不小心從那竹簡上發現了幾個氏名,宋國公子戴昌意便是其中一人。偷天換日?弟子我本意如此,這是湊了個巧,殺了人埋入棺木,這四年以來一直有小心關注着。那埋人之所有弟子的人,一旦發覺異動,便會告知弟子,事態緊急,發生也是匆忙,不過棺木內無人確是事實。”
“便是一個死人也不能在短短四年內就腐化成一捧灰了。所以說,他的確可能是神明化身。”
齊王田朝一笑,而這一笑之下,他能夠感覺的清楚面前之人的呼吸亂了。
雖然是師父,卻只是憑藉祖上恩典得以侍奉神明,許多事情看得清楚,但那反應也總是藏不住,這許多年來,齊王田朝在被這白髮老嫗了解的同時,亦是了解對方十分有餘。
看樣子,沿着這條線索追蹤過去並不會有錯。
不待白髮老嫗說上一句話,齊王田朝便是側了一下頭:“王孫賈。”
“臣在。”
“你去瞧瞧那屋中,和當年相比,可有多了些什麼東西。”
“喏。”
約是半刻鐘以後。
“回稟王上,屋中擺設和當年相比沒有一絲變化,並沒有多餘出什麼東西。”王孫賈以堅定的語氣回道。
齊王田朝不疑有他,只是輕嘆:“這幾年怕您無聊,準備了許多筆墨,以免師父您到了傷春悲秋的時候,無處着落,這情況,還真是為難了師父您一千多個日夜,一字不動呢!是不是憋得慌?”
“你既然得到了你想要的,這冷嘲熱諷就還是免了吧。”白髮老嫗斜着眼看齊王田朝道。
“弟子想要的……師父您可知曉弟子我想要的是什麼?”齊王田朝雙手攏在袖中,他轉回身,一步一步,慢慢遠離此處,“齊國的百姓相信他們的君主會帶給他們一切,而弟子的祖輩們也從未讓他們失望。一統天下的完成者必須出在齊國……如果神明在萬年以前就離開了人世,那麼人世就必然不能再有任何他們的用武之地。弟子只是想要扼殺掉這樣的可能性罷了。”
“彷彿不是你方才說的急切要續上幾年……想要長生就直說,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長生?這兩個字弟子我自幼起就聽膩了,弟子我來到這裏就只是來聽身為弟子我階下囚的您這樣的陳詞濫調么?沒想到師父您也會這麼想弟子我……呵呵,如果能夠得到神明本身,長生不是或早或晚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