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呢?”
才不過是晃了一下眼的功夫,公孫方便是大驚失色,眼前的一幕讓他不敢置信。貼近那少年郎身邊的五個人不知何時已經倒在了地面上,這遠遠看來,那直挺挺的樣子,多半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而被圍攻的人,公孫方以手環圈環視了一下周圍,則是看見那名少年郎護着假公子勝跑開了了來,正巧他看過去,那少年郎便是似有所覺那般回頭,還朝他眨了眨眼睛。
……如果這是在白日做夢,公孫方一定會將那名沒有及時喚醒他的侍衛亂刀斬成肉泥。
這一群身高八尺有餘大漢兩條腿還比不上兩個七尺出頭的少年長嗎?竟然追都追不上。
公孫方嘖了一聲,他一隻手仍舊按着腰間的長劍,但卻是有命令下來了:“公子勝為齊軍蠱惑,五千人,皆可斬。”
——還以為這齊軍的五千人有多難纏,結果……公孫方獨坐於高台之上,看靠近的萬餘魏軍將那冒充為魏人的齊軍團團包圍,由於兩軍甲衣本來就是一家,公孫方為了避免誤傷,特地讓每一軍的伍長分五十人檢查好,各自將左臂的臂鎧甲片卸下,再在其上用下裳撕去的長布條系好,用以區分敵我。這廂看起來血肉橫飛,卻是如同沙場演練,別有一番滋味。
基本上沒有遇到一丁點兒像樣的阻力,哪怕知曉敵軍的素質奇差,但既然能這麼短時間擊敗了公子勝的部曲,還能膽大到敢用一個無名鼠輩頂替公子勝過來,那安平君怎麼想,也不該是一介有勇無謀之輩。
怎麼可能一點後手都不留?公孫方摸着下巴,他最為精銳的一支騎兵已經接近了齊軍領頭的那名銀盔銀甲的假公子勝。
“這麼喜歡公子勝的長/槍,但是用起來卻不怎麼樣。”
這場規模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算小的戰爭還在繼續着,但先前從公孫方手裏逃走的假公子勝再次回到了他面前,不過這次,這人是被五花大綁押解過來的。
公孫方話才開口,那副桀驁不馴的年輕面龐便是一陣搖晃,假公子勝被押解他的魏軍由背後猛踹了一腳,立時以臉着地。
年輕面龐的主人咬牙切齒道:“你,不要太得意。”
“這個時候還說這種蠢話。”這樣的話,這些年來,公孫方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了,他絲毫不以為意,能讓他在意的只有一個人——那名少年郎,便是安平君田昌意。
是的,雖然少年郎沒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但這時公孫方就已經單方面認定了。
那安平君田昌意穿着公子勝親衛的衣服,在五千人中實在是不顯眼,哼,還想看那人大顯神威,引人注目呢,不過本人似乎是有出風頭就是找死的自覺,一直都隱忍不發。但這就是要看那人可以忍到什麼時候。
“就是把你當做靶子用,沒有打算救你呢。”公孫方不喜歡戰局中存在任何不確定的因素,如果有,就要抹除,如果無法抹除,至少要確定那因素是在何處,然後針對做出處理的方案。所以他打算先確認一些東西。
“他是說我只要在馬上好好待着,就會保我性命的……只是我才夾馬隨軍往前,他人就不見了。”假公子勝說著,臉側着想往身後的戰場望一眼,一方面受兩邊的軍士制約動彈不得,一方面又是感覺自己輕信了人不忍去看,他終究是動作進行到了一半停了下來,然後就開始默不作聲起來。
日頭正盛,陽光也像是躍動的火焰,將假公子勝太陽穴處的汗滴給灼燒成了一大塊的圓形白斑。看情形,這個人有一陣子連口水都沒有好好喝過了。也正是逼問的好時機。
公孫方只得再問:“那你知道,安平君田昌意,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假公子勝搖搖頭道,“剛開始還能看見他就在我身後不遠處,後來距離遠了,就什麼都看不着了。”
這可真是最糟糕的答案了。
公孫方並不將這個假公子勝放在眼裏,甚至,他都不曾將那在場上還在廝殺的五千人放在眼裏。向來如此,不管遇到的敵手有多強大,但論排兵佈陣,捉對廝殺,公孫方都不可能會輸給一個會和他正面作戰的人。往往,最大的傷害都是來自於暗處,危險都是潛藏在雙眼無法輕易看到的地方。
從和田昌意打照面開始,公孫方就將田昌意視作是此行最大的隱患,那種遊走在他脊椎之上的陰森幽冷,是許久都不曾有過的感受,而現在,沒法掌握田昌意的動向,則讓那種陰森幽冷的感覺在他背後進一步放大。
也許是知道這五千人無力回天,早就丟了部曲獨自兒跑了,又或是單純拿着假公子勝吸引注意力,以一己武力,藏在暗處,哪怕吃了個五千人的敗仗,想要拿了他這個主帥的頭顱。不管是哪一種猜測,都是讓公孫方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沒想到鼎鼎大名的公孫將軍還會露出這樣的表情,這安平君不過就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您吃的鹽比他吃的米還多,怎麼一下子就慌了神,怕成這個樣子?”假公子勝拼了命地昂起頭,不知是要證明什麼,眼神中蘊含的微妙情緒儘是譏笑,哪怕被後知後覺的公孫方親衛一肘子撞在了後頸,他吃痛了一下,卻也只是笑。
公孫方很想就此處決了這個臭小子,但是哪怕公子勝是被人蠱惑的,這處置也是需要顧及一點顏面,至少不能在這台上做,並且,公孫方認為這小子至少是有一點用的。
對,哪怕是只有一點用,這留着,總是沒錯的。
“先押下去。”收回目光的公孫方再看那五千人,不對,這一會兒,還能剩個三千出頭可就還算不錯了,他繼續搜尋着田昌意的身影。
——日光完全籠罩着這片土地,分明雙方的武器以及血肉都猛烈地撞在了一起,可視線之餘,總是存在着只剩下沉默與冷眼的壁上觀者。
一邊倒的屠殺?
這樣的局面,讓田昌意有些不耐。
“我還以為這些人沒了主將,立即會潰不成軍的。”田昌意左手捏着頸邊的一根細繩,模樣很是無可奈何,“沒有來由的堅持,只是讓血流的更多一些。”
而趙都頭這時並不贊同田昌意的想法:“都虞侯大人,您知道魏國與我國的關係,既然是逃不掉的情況,還不如搏殺出一條血路。”
“是嗎?他們會有這種覺悟……我可是什麼都沒說,就把他們丟下了。”田昌意鬆開手,讓那點冰涼重新貼近胸口,“趙將軍你對我的行為就沒有什麼好說的嗎?”
“能力弱小的人只能被當做上位者權力博弈的犧牲品,這是我所知道的事情。您的選擇並不在我的意料之外。您沒有陪我們送死的義務。”
“公主殿下會選擇你,果然是有道理的。這話聽起來還挺有些怨氣的,也是,他們不管怎麼說,都是你一手帶起來的兵,並不是簡單的我眼中的數字。但既然有這樣的覺悟,接下來就努力干吧。”
將原本橫在馬上的長槊移到左手中,田昌意伏在馬上,馬匹並不是什麼好馬,她這模樣該是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同樣和她一般動作的,約有百名騎兵。
——與此同時,高唐守軍在通武侯卿澤的率領下在上次大敗后首次出城。
與魏軍對峙許久,魏軍大營終於傳來了一絲不同尋常的訊息。公主殿下的印信,不是出自臨淄,而是出自楚丘。早有約定的通武侯卿澤自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時機須得好好把握:去太早了,高唐守軍都發揮不出本來的水平,只是讓安平君田昌意逞了威風。但要是去太晚了,一不小心讓安平君田昌意死在了那亂軍之中,就算他有心博得公主殿下垂青,怕也難將功折罪。
要在薄公主旗下與安平君爭寵,現下的通武侯卿澤還是拎得清時候的。
機會只有短短的一瞬,最好是讓安平君田昌意不得不賣他這個救命的人情。高唐守軍早已嚴陣以待,一聞魏軍營地的騷亂,通武侯卿澤就開始計算時間,五千人,主將有萬人敵的氣力,若是被三萬以上的魏軍圍攻,可以堅持多久?
準確的時間自然是沒有的,沒有計劃也沒有步驟,慣來是想一出是一出,走一步看一步,現下的通武侯卿澤每晚時常還會因為自己列侯的身份從夢中驚醒,以他的閱歷去計算這種生死之事,他也是個沒有譜的,只會憑感覺走。
因為直到成為了通武侯卿澤,他的感覺都沒有出過錯,所以這回,他也不認為自己會出錯。
圍攻高唐的魏軍有六萬,而高唐守軍本就有四萬,收了之前潰敗的部曲后,兩方軍力幾乎是沒有差別的,真要說差別,那就是魏軍的糧食斷了有兩日了。以逸待勞,趁虛而入,有這兩種優勢,再藉著安平君田昌意直入虎穴,充作橋頭堡,便是一點變數都不用賭。
通武侯卿澤的面具之下已然浮現出的是代表勝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