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姜奢有些明白陳目夷的意思,但她皺起的眉並沒有恢復平常:“讓安平君活過來又怎樣?如果是變成了普通人,像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接受得了……”不過話說到後面聲音越小。

陳目夷卻也不急,她曲指敲了下馬頭,馬兒就消失了,鬆開手,韁繩未落到地上,就崩解成了無數的草屑,與地面上的花瓣摻和到了一起。

“明白了?”陳目夷摸着脖頸上環繞的紅繩,她只是低頭問。

姜奢點點頭,她的面上有些羞愧,她並非是那麼了解田昌意的人,這種話還在陳目夷面前說,尤其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時候馬車也不見了,火球落到地面上,那火焰點燃了草屑和花瓣,又被一陣風吹起來,燃到半途,儘是成了點點的黑灰,有些落到姜奢的衣上,手背上,輕易拂不去,也擦不凈。

“田昌意要死。”陳目夷似乎完全不覺得那火焰有什麼溫度,她看的很清楚,所以她非常準確地牽起了田昌意的手,使其站立,將其帶到自己面前來,“和我沒什麼干係,可如果不完成她的心愿,就只會徒增麻煩,所以我便讓她死了,其後再按照我的想法來活,你看這樣各得所願的法子可好?”

姜奢內心深處為此感到害怕極了,哪裏敢附和。陳目夷這個人,越是了解就越覺得可怕,那凡常的人與人相愛,姜奢不說從書中得看的,尋常了解,看到,知曉的也並不算少。但是能做到這般地步的,還真的只有陳目夷一個人。

倒不是說敢為了所愛冒天下大不韙,而是,在所愛已是求死心切之時,並不是心心念念求其別死,不是用什麼非常手段脅迫其不可死,也不是以自身力量使其不能死,這人是任由事態變化,把想要的一切都計算進來,把不想要的都剔除出去,不管事態最終變化成什麼樣子,她都只會得到理論上最好的一種結果。

根本不會因為所愛打亂自身的計劃,哪怕是失控,那也僅是允許範圍內的誤差所限。

有時候姜奢會想,那日在函谷關內,陳目夷幾乎是要將那藥行主人打死的行為是否能夠稱得上是身為人的最大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情感宣洩呢?!

還是裝的?但是也沒有裝給她看的必要啊。

哪怕陳目夷不是神明,也是會千思百計做到自身理智能夠做到的極限吧?姜奢不由得如此猜想。

所謂道德,倫理,他人觀感,自身情緒這些東西,在對方達成那個目的之前究竟能夠給對方造成什麼影響嗎?姜奢一點兒也不敢去預估。

那些生死離別類的愁緒,總會讓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為此揮灑出無數精妙的詩篇,但是這世上總是有些人是不懂的。

也許,有些明白陳目夷的姜奢也是不懂的吧。

她早便放棄了滅門之仇,這些日子來,她吃吃喝喝,也不懼陳目夷讓她做些力所不及,與生死相間的事情來,她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沒什麼不好的……

姜奢想了想,問道:“如果你要讓安平君死而復生,這死也不必死在趙國邯鄲那麼遠的地方,李指揮使來去就費了不少時間。”她知曉要去邯鄲是田昌意自己的主意,但分明是可以等田昌意回來之後再殺死對方的,也不必讓田昌意死在眾目睽睽之下。

陳目夷卻是笑起來,她是真的在笑,她愈加成熟有堅硬輪廓的臉笑起來竟然還有兩個酒窩,看起來就是一派無知少女的模樣:“我是神明,只要我想,神跡便是手掌翻覆之間輕易可以做出來的事情,但是真的過於尋常,多半又是不會有人太當回事了。那邯鄲城一把大火是好點的,可是要熄滅的話,若是往日,不等三個月將房屋瓦舍全都燃燒殆盡,是無法成功的。一場大雨是必須的。但我要是親自過去那麼做,趙王的扶立就過於明顯,不如讓田昌意大勝之後死在那裏,天降哀雨,趙國王室便是替換,趙人也不會自覺屈辱。”

姜奢覺得這個理由勉強能夠說的過去,按照煮茶這些日子陳目夷所說的,趙都頭確實是趙人,趙人對他的抵觸不會比田昌意強,有田昌意在前,只要之後行事以趙國為重,未嘗不能收攏趙國民心,但她還有些疑問:“齊,趙,韓,魏,楚,秦,這幾國,公主殿下您皆有佈置,如今看來,燕國在燕將軍伯之之後也只空有一個燕國的名頭,實際上與齊國國內的一城一池的地位沒什麼差別,這之後,您是要一統天下么?”

古時候的天子之治是因為天下太大,天子代行神權卻仍是人,目之所及有限,才大封諸侯,讓諸侯們替其管理王畿之外的土地。但現今,天子已是神明,人也無力反抗神明,古之三皇五帝做不成的事情,陳目夷皆是能做的。所以姜奢才有此一問。

“誰說天子之治就要一統天下了,就如今這十三國的局勢就挺好的,保持現狀再有千年萬年都是可以。”

這個姜奢就有些理解不了了,她完全不去看那團火球,或者說她已經難以關心安平君田昌意的事情了:“可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公主殿下您現下輕易就能完成的事情,為什麼不做?”

田昌意身上的火焰已經不見了,那日穿的衣裳還是整整齊齊在身上,唯有左胸口破開了一個洞,當日那支箭矢怕是連帶着田昌意的心臟給一口氣給攪碎了個乾淨,這樣子看起來分外覺得可怖。

陳目夷彎下腰,向田昌意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田昌意沒有睜眼,就像是一具提線木偶那般抬起左手搭了過來,已然變成七歲孩童模樣的田昌意小爪子肉乎乎的,分外可愛。與那胸口處的破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誰說在有神明做天子的情況下一統天下是好事了?”陳目夷說。

姜奢愣了一下,然後才說:“難道有神明做天子的天下一統不算好事嗎?”

“不許用問題回答問題。”

“可是先用問題回答問題的是公主殿下您。”

“但我是不會有錯的。”

“所以只能是我錯嗎?”

“……在我一統天下之後,完全抹消掉諸國之間的差異之時,世間萬物全都變成我的所思所想的實現……倘若有一日,我也變得像田昌意一樣,那該怎麼辦?”陳目夷也不逗姜奢了,她另外一隻手摸着田昌意的頭,似乎是覺得這樣非常有趣。

“像安平君一樣?”姜奢也是知道田昌意想死的原因的,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要是到時候陳目夷一個無聊帶着全天下的人一起陪葬可就不好了。

“所以你還想要我一統天下嗎?而且全都歸在同一種制度之下,很容易就會變得無趣,像是思想,技術這樣的東西,受到的也是一樣的限制,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或許國與國之間的競爭更多地會體現在軍備上,但是沒有比較也永遠帶不來進步。雖然我也不喜歡戰爭,但有時候也不得不承認,戰爭是最快的能夠帶來進步的渠道,因為到那時,自封的道德只會在戰火硝煙之下搖尾乞憐。保持和平的辦法也不一定是以戰止戰,以保有的軍事力量讓誰都不敢發動戰爭,就像有我,今後無人攻齊。那麼其餘諸國為何不能自造出這樣的神明來呢?”陳目夷沒有就姜奢的想法深入下去,她換了一種角度表達自己的想法,“雖說世間的規則全都由我來制定,人所能成事的道路全部建立在我所維持的萬物現狀之上,但是,人沒準也能憑藉自己的奇思妙想,解構我所掌握的規則,最終有一日不以這樣血肉的形態,抵達我所不能抵達的終點呢。”

姜奢心頭一震,彷彿心頭上層層疊疊的迷霧都被掃開了,她面色恭敬:“受教了。”

“我這話也不是白說給你聽的,畢竟你要是有幹勁了,齊國這邊的事情,我也能少操點心。”陳目夷低笑一聲,她牽着田昌意的手,轉眼間就消失在了虛空之中,“按例貢來,三月之後再見了。”

再映入陳目夷眼帘的是一道木門,不高大,三面環繞着圍牆,樹木如春。第四面連接着一處小院落,牆面佈滿了綠植。不透風的紙窗,是緊閉着的。

木門卻是開着的。

這是神明台中,彼時當初她的住所。

推門進入院落,假山旁有塊看起來本是種有迎賓樹木的地,有一叢花朵。陳目夷小心地翻找着花朵下黑色的餘燼,那落入泥土中的星辰,只有還醜陋的本質能夠讓人辨別一二。

正如田昌意所言,陳目夷的血中有她的部分,當陳目夷左手握着那顆黯淡無光的星辰時,龐大的生命力迅速使其變得血肉模糊起來,細小的肉芽裹覆著那團物質,血液從內向外泵發,等陳目夷將其塞到田昌意胸口那處空洞時,它已然產生了溫度。

經脈接續,白骨拔長,在那顆心臟重新跳動之時,白皙的皮膚一點點癒合缺口,再不留一絲痕迹。

然後,出現了一個有些急促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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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聯動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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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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