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與地之間只剩下了陳目夷和田昌意兩個人,剛剛的星與月就像是夢境那般破碎了,它們不再存在。
“你要去趙國,還是楚國?”陳目夷看着田昌意,發現此時此刻這人頭腦中存在的想法已然變成了一團混沌,她有些看不大清。
田昌意在想很多,但是又是什麼都沒有在想。所以田昌意掌管四時時,萬物總是在催發之前便已凋零。
這位神明不知是何時變成這副樣子的。
田昌意用袖子擦了擦嘴,呼吸了兩次,讓自己的臉色好看了些許,然後她才看向陳目夷:“怎麼?怎麼忽然說起這個?”
“是你的心聲,我剛剛看到的。”陳目夷搖搖頭,手是一晃,先前拿着的還帶露珠的純白木蘭就憑空消失了,不知道是被收到了哪裏,或者是直接化作了齏粉,“不想說就算了。”
田昌意感覺周圍的風聲完全消失了,這顯然是陳目夷的作為所致,但是天地良心,她真沒有不想說的意思,她盡量用較為平和的語氣開口:“你看,燕國按照你所說的交由馬服君呂丘懷處置了,現在還有些不安穩的就只剩下趙國和楚國了。”
“楚國,景氏陽襄君不是由你一手扶持起來的么?”陳目夷問田昌意,但眸子裏並不存在任何代表疑惑的光芒。
田昌意很順從地回答:“公主殿下您說過,希望製造出一個分裂的楚國,這件事不是現在做,之後也要做的。”
陳目夷盯着田昌意,幫對方整理有些亂的衣襟:“我還以為你要給我的天子之治,是一統的天下。”
“齊國富饒,楚國多是窮山惡水,何以能以其貧置我等之富?”
“你往常就是這樣治理天下的么?”
“不,這是以公主殿下您的立場來做考慮的辦法和手段。”
“根據對手的手段來思考解決的辦法並不是你所擅長的,還是劍走偏鋒,兵行險着更適合你。”
“是啊,您已經不單單是齊國的公主了。且不說作為天道,便是神明,你也該憐憫世人,使善良之人得有善報,施惡之人永墮地獄。”
“如是這樣,你為何不能憐憫我等呢?”
田昌意握着陳目夷的手,讓其鬆手,然後她也鬆手:“因為我從來沒有從誰那裏得到憐憫,自然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憐憫人,陳目夷,不要再問了,同樣的問題,你問我再多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從沒有得到,但也因為是神明,就算得到了,大概也是會拒絕得到吧,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得不到。
“可是我已經喜歡上你了。”陳目夷的情緒低落下來,她低下頭,臉也掩在無盡的黑暗中。
田昌意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和陳目夷談那麼久的話,總覺得對方不管怎麼樣都會把話題引申到這方面來,這可不行。
她安慰道:“沒關係的,你是人,從今以後你還有許多人能夠去喜歡,你看啊,之前你是公主,喜歡你的人就有那麼多,往後的話,喜歡你的肯定只會更多,你肯定能夠碰到一個比喜歡我的喜歡更喜歡的。”
“在你眼裏我是個那麼水性楊花的女人么?”陳目夷的情緒更不好了。
“這怎麼能叫是水性楊花呢?”田昌意很耐心地糾正陳目夷的想法,“我看世間婚配,若是一人早亡,活着的那個也是可以改嫁改娶的,可不要白白花費了大好年華。”
“但是我要是再碰不見一個能夠這麼喜歡你的人呢?”陳目夷身旁的景色沒什麼變化,這說明她說這話時是沒有任何想法的。
田昌意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又沒有喜歡過誰,這方面的經驗她也不知道,她只得說:“那就把我忘了吧。”
於你於我,都好。
“田昌意……我很害怕。”陳目夷把臉埋進田昌意才整理好的衣襟里,她拚命地想要吸取這位神明身上有關於往昔她所熟悉的氣味。田昌意碰到這種狀況也感覺束手無策,她不知道是該把對方推開,還是說拍着對方的背,讓對方好受一些。想了想后,她選擇了后一種做法,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她的確說不出什麼像樣的安慰話。
總是如此,多說多錯,不如沉默以對。
陳目夷揪緊了她的衣帶:“田昌意你的氣味,我有些回憶不起來了。你的味道正在慢慢從我的記憶中消失……”她的聲音從田昌意層層疊疊的衣服中傳出來,等田昌意聽到時,已然非常小了:“大概到你死的時候,我就會變得不再記得你了吧。”
田昌意感覺陳目夷又長高了一些。這還真的是一會兒一個個子呢。
“沒什麼好害怕的。”田昌意摸了摸陳目夷的頭,輕聲安撫,“我的血在你的血管里流動,這世間萬物沒有一物沒有沾染我的氣息過。我只是睡著了,做着永遠也不會醒的夢。陳目夷,好不好,一萬年太累,讓我休息一下吧。”
“嗯……”陳目夷回答雖然有些含糊,但到底是應聲了。
田昌意不知道陳目夷是答的哪個,但是她已然放下心來,誰也不能阻止接下來她要做的事,她低頭看着陳目夷的發頂,徵詢着對方的意見:“那麼,公主殿下你說,我是該去趙國,還是楚國?”
“趙國吧,我瞧着趙國君主向來為幼子,太后攝政算是老傳統了。每一任君主來不及長大就死了,不如為我養馬策邊之韁繩。”陳目夷終於鬆開了揪着田昌意衣帶的手,她退了兩步,看着田昌意,也就這麼幾個瞬間,她的身形又拔高了不少,不對,不是她長高了,是田昌意變矮了。
田昌意衣服下擺的長度都蓋過了鞋面,一身女子衣衫,陡然看起來也有些鬆鬆垮垮的。
但田昌意對此毫無所覺,她面上含笑,聲線卻變得有些稚氣:“那我去了。”
“好。”陳目夷只是這麼說著。
瞬間,本來立於原地的兩道身影,就此消失。
*
齊甘露元年。
趙國邯鄲,原本巍峨高深的城牆被起義軍一夕之間攻破,烈火在護城河裏燃燒,無數人露宿荒郊野外,悲泣嚎哭,血浸染城中土地足有三分,天色為這人間慘景變色,一連幾日都是那種昏漠的血紅色。
在邯鄲正中的的宮城更是這場戰事的中心點,無數華美的宮殿被毀為一旦,黃金,白銀,綾羅綢緞,古書典籍,寶劍美玉都從原本儲藏着它們的府庫中被帶離出來,運氣好的,能被抱在懷裏,平安無事地運出邯鄲,運氣不好的,就從人的指縫中漏出來,被踩踏,被愈演愈烈的火勢吞咽,最終變成與一切斷壁殘垣毫無二致的黑色。
這些一輩子被束縛在土地不能出方圓二十里的農民哪裏見過這麼多值錢的物什。邯鄲王宮宮門一被破開,各自便是像聞到了血的蒼蠅那般,看見什麼值錢的東西就往懷裏揣,某些刻在牆上用金箔裝飾的壁畫都被他們給摳了個乾淨。
趙都頭立在火海中,看着完全失去控制的軍隊,下意識地把目光轉向了一旁的田昌意:“都檢點大人,可否讓他們停手?”
田昌意這時的身形較於半月之前又矮上了一截,面容是粉雕玉琢那般可愛,但神態依舊冷然使人不敢輕視,趙都頭早便發覺了不對,但半月以來一直沒有就此詢問過。他為田昌意屬下,只需要聽命行事便好。
“這些為錢糧攛掇起來的土匪流民和趙將軍你不同,這時候讓他們停手,還不如殺了他們。”田昌意話音剛落。
就有一座宮殿倒塌,殿門口能夠清楚看見幾名還沒來得及跑出來的軍士,帶火的木樑砸落下來,一下子就將他們砸成了肉泥。
大火已經燒了小半日了,趙王寢宮早連着後宮一片給燒了個乾淨。
沒有發現趙國王室的公子們,趙都頭心想,許是早知道消息遁逃了吧。他不由得為此感到慶幸,無論如何,趙國也是他的母國,如果要他親自手刃王室,這事情,他輕易還是做不來的。
田昌意看出了趙都頭所想:“趙國邊騎在齊國邊境,他們失了大勢,再想回來這邯鄲就不是那麼輕易的事情了。”
他們這次起義能夠那麼輕易,也是託了趙國主力皆不在國內的福,當然更重要的是田昌意的萬夫不當之勇。趙都頭一直認為,有田昌意為首,自然就沒有打不贏的仗,哪怕他們帶着的是一群土雞瓦狗。
忽然一道雷光在田昌意腳邊炸響,引得後者語氣悠悠:“時間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
“趙將軍應當是能做個好趙王的吧?”田昌意說。
伴隨田昌意話音而來的是一道鋒銳刺骨的箭氣,從遠方來,從臨淄來,所經之處的宮房屋舍盡被蕩平無存,它沒有任何阻礙地穿過田昌意的胸口,連着垂下的髮絲,一起釘在了烈火正中。
冬雷炸響,少見的大雨將這一處的烈焰點點熄滅。
遠在齊國桓公台的陳目夷將手上的長弓扔給一旁的李德,對後者道:“田昌意的屍體在趙國,你可去背回來。”
“什麼?”
“你們有約吧?!”丟下這句話后,陳目夷走入了重重的屏風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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