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街上人頭攢動,來人只輕慢地掃了來人一眼,隨後懶洋洋地轉身,“跟我來。”
他的身子拐至一條開闊的甬道,隨着前頭引路的王府下人走,一身白衣的少年負手曳琴而走,冠發容貌皆俊秀,他漆黑的睫羽微垂,眼帘略微向下。
陸景淮漠然數着腳下一處斑駁的青磚。
二十四塊,二十五塊。
三十六塊處缺了一角,青靴踏過,他月白的衣擺擦地。
抬眼遠望,這片尚未被禁軍鐵靴刀刃踏破刺透的王府外磚路,每日經下人洒掃,蘭亭內栽名貴美竹,透着絲絲的奢靡之氣。
高聳的院牆邊響起翠鳥的鳴叫,他漫不經心抬起眼帘,再牽着目光,冷漠地看向前面那人。
前頭那個着褚色衣衫長一副薄眼皮的小廝,似是個在府邸里職級略顯高些的,即使是收了他和冬來的銀子、受了安排好的線人委託,那一雙單薄的眼睛也總翹到天上去。
此時慢悠悠朝其轉身,輕慢轉來眼珠。
三百一黑,話如落字。
極不舒服。
“今兒瞧公子您這一身的打扮,倒是體面得很。”再一開口,官腔濃郁,貶氣十足。
頓了頓,緊接着拋來了一記眼白,“可惜啦,就是之前再煊赫富貴,以後也得和我們這些下九流們共事。”
而他維持着溫潤秀美的樣子,陸景淮此刻微微牽着脊背,把唇角的笑抿成柔和謙遜的弧度,即使身後的侍衛握緊了袖口的短刀。
而他依舊面不改色,陸景淮只淡淡微笑道,“大哥此言差矣,同是一份營生,何談下九流,不過都是混口飯吃罷了。”
他緩緩開口的時候,清風撩起了淡色的衣擺。
他那雙眼睛好看得緊,丹鳳形文雅又黑白分明,配着出挑的長眉和瓊鼻,薄透的唇角微挑,可當真算得上是唇紅齒白、天人樣貌。
這份樣貌落在旁人眼裏,縱是再低謙溫潤,一身白衣縞素似的,瞧着落寞修長。
容貌清而纖瘦,只堪堪繪成一家道中落、纖細薄弱的落魄美少年的模樣。
他自然明白,出身世家之子,自小擁着潑天富貴。
往後一旦跌進了深泥厚淖里,被作踐的,就越是狠。
薄眼皮小廝鼻孔里一嗤,縱是知曉這些的。於是他轉過臉,雖是仍怠慢着笑,“您通透,得,先給您賠個不是,”
他將其引到朱紅的府門前,俯身給他指了指那門扉,語氣稍微緩和了點,“小的叫王七,往後您彈琴若得了王爺郡主嘉獎,可別忘了我。”
他垂下眼睫,半晌應了一句。
陸景淮望着眼前的大門,等了一炷香后神色依舊淡然,身邊的冬來已是不耐,他上前一步沉聲問,“到底何時才能開門?”
“且等着,這才幾時!”薄眼皮小廝撩着眼皮訓道,“干低賤營生的,只得主人開了門,認清了臉,才能進!”
三人在門外等,最後直至天光大亮,日頭升到三竿,眼前繁複巍峨的王府大門從里被“吱呀”一聲緩緩推開。
青衫的小廝和跨籃背袱粉衫侍女們緊着步子,紛紛自兩側的偏門處魚貫而出。
薄眼皮小廝靈活地躥進門裏,不一會,陪着一個胖態的老管事邊低頭哈腰地走了回來。
打量許久,下了台階。
那老管事拿着簿紙沖他一揚眉,粗聲粗氣地問,“江景淮,從博陵來的?”
他收緊細密的睫羽,少年微垂身子,一邊恭敬地頷首,“正是。”舉止從容。
“家道中落,父母兄姊皆死,唯自己空有一身的琴藝,故來此投奔?”
“正是。”他從袖口拿出戶籍文紙,復又垂着眼帘遞了過去。
問了不少后,那胖管事和王七附耳嘟囔幾句,又瞟他幾眼,隨後沖少年一揚手,“……進來吧。”
他從偏門進去,又跨過一扇中門,往裏走,一邊不動聲色打量着永安府邸中偌大的門廳。
猙獰裂口的門墩獅,雕花的玉柱欄廊,一隻模樣溫馴的白絨細犬正趾高氣揚地邁着四條短腿,大刺刺行在最中。
小犬被左右僕從小心地避讓開,一眾奴婢僕婦們與其單薄的白衣穿行而過,嘴裏低聲着“郡主養的小主子,近日偏愛食肉,長了牙潰。”
就要走過時,陸景淮伸手,理了理衣袍。
偏那條狗見了,直直朝他奔過來,嗅着少年的衣擺扒着爪子搖頭晃腦,張口咬上他的靴子。
這可嚇壞了身後牽着狗繩的小婢女,“公子小心……”
胖管事皺眉,“長了牙潰?還不請個郎中看看,郡主愛犬,你可得小心着些!”
王七撓肩,一邊瞥了身邊的白衣少年一眼,冷道,“咬就咬吧,若它扒着你不撒手,你就得把靴脫下來給它玩。”
他徑直走過身邊,狠狠撞了一下冬來和他的肩膀,嗤笑了句,“這地方,誰得寵,誰就是主子。”
誰是主子,誰就身份尊貴。
低賤娘生下來的皇子,也是低賤。
他頓了頓,隨後便將視線冷漠地落下來,“……是嗎?”聲音冷淡。
那衣擺下的畜生終是對他的靴子失了興緻,嗷嗷地扭頭撲向了另一人,牽狗繩的女子狼狽被它拽着往前跑。
“哎呀!”小婢女急匆匆拽着繩子,跑遠了。
陸景淮看了那狼狽的身影一眼,默念着方才湧上心頭那句話,那是被劉后指着鼻子罵過的話。
他低哼了一聲。
他袖子下的手指便慢慢地收緊了。
謝婉凝……唇角輕輕縈繞着這個熟悉的名字,他倏然低下了濃密寒鴉般的眼瞼,明潤的眸底顯露濃沉。
……他不想讓太子這輩子太好過。
前世,那陸承宣最大的靠山便是永安王和溫家,皇子籠絡了猛將王侯和富可敵國的豪族,至群臣順勢投其麾下,就相當於執掌了半壁江山。
-----於他陸景淮上輩子奪嫡得位,帶去了極大的阻力。
說到底,若溫家和謝家失了這唯一的嫡女謝婉凝,劉后渴望接他們的勢東山再起的野望落空,陸承宣又當如何自處?
怕不是,被其餘皇子按在泥里打。
他垂下眼帘,想到這無聲痛快地輕笑了起來,陸景淮漸漸起了微妙的殺心:反正這女人最後也是落得一個死,也從來沒見過他。
他倒不如讓她更早地解脫了,免了她遇人不淑、一族日後接連遭滅,萬貫家財落入旁人囊中。
他於是展了眉,一邊背着琴不緊不慢地走。
將目光落在領他去琴樂館的胖管家身上,眼前視野便不自覺變得飄忽起來。
讓他想想,該如何做---
就在此時,雕樑畫棟的長廊外,突然遠遠地,傳來一聲清脆悠長的女音。
“---奴婢家僕就地避路行禮,郡主此番外行!”
遠處的廊閣挑起珍珠織成的帘子,年輕僕人們低頭引路,抱扇端案行於前。
一頂華貴緞面的轎子從里緩然現身而來,綉着錦狄麒紋和西番蓮紋的緞子夾金線勾勒,瞧着便重而奢。
轎頂是一顆極大的夜明珠,就是在晴日裏也粲然發亮,晃了人的眼睛。
就在此時,他身邊的王府仆奴們盡數退到兩側,紛紛恭敬低身,陸景淮隨着這人群後退了幾步。
胖管家粗聲粗氣道,“低頭!”說罷他也躬下.身,垂首侍立。
陸景淮看他一眼,沒有照做。
他反而倨傲地仰着臉,在一群恭敬低頭的奴婢中,目光遙遙望去。
透過那層細若纏絲細亘的淺淺薄紗,妄圖窺見那裏頭的人。
——寶璋郡主謝婉凝,謝氏王公的獨生嫡女,生於元康三年,卒於元康二十年,脾性.驕縱跋扈,曾位及太子正妃,后未受封后而被廢黜,全家抄斬。
謝女,姿容明艷嫵媚,生來尊貴如寶。自小長於內廷,美人生桃臉杏腮湛然若神,如九天神女。
妝成華裙着玉琤坐轎巡街而游,為天下美人秋娘而妒。
陸景淮想起先前在野史里,看到關於這女人的形容,微扯了下唇角。
在旁人投來目光之前,他先一步微垂臉,待那轎子被抬着走近跟前,甫一抬頭。
轎子近在咫尺,細風驟然略過,側面薄紗的轎簾被吹開,他的眼正好落入其里,瞥見轎子中一雙華美的明眸。
恰是對方的細腕拂開了曼簾,謝婉凝向外不經意地一望,一片白衣映入眼帘。
那一群恭順低眉的僕從中,那人卻鋒着下頜、正直直看她。
兩人雙目對視。
錯愕一瞬,嚇得轎子裏的嬌人驚了手中的圓扇,她又撩起帘子,杏目瞪過來。
……江景淮?
她一愣,一抬手揮停轎子。
——
咚——
小轎落地,紗簾微起。
管家連忙上前。
問完詳情,少女悠悠開口,“你就是新來的琴師?”
扇子遮住少女嬌美的面容,珠簾微挑,她打量他。
不遠處的樂館裏一陣縹緲歌聲隨風而來,唱着曲變謬的鳳求凰。
正是那句“有美人兮…見之不忘…思之如狂。”
是個好曲,也很應景罷。
陸景淮笑了,下頜微抬,向轎里的少女,俯身行了一禮。
縱是心中冷硬如冰,他也硬將唇角變作一抹溫潤的笑。
“景淮,見過寶璋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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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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