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丫頭,別哭..
蘇玉衡忽然凌空躍起,兩朵銀蓮在紅彤彤的夕陽下綻開,一如上次在講武場上她猛追慕容鉞,這一次她也跟個旋風般,以極快的速度席捲如潮,朝高湛身邊掠去!
許多南陳將士看到這一幕,都震撼住了,那是雙槍蓮花!
威震四海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雙槍蓮花,先前雙槍蓮花將翠娘子殺於陣下時,雙槍蓮花和霄雲郡主的傳說開始流傳整個江南,沒想到駐守在臨安遠離戰場的將士也有機會看到雙槍蓮花。
蘇玉衡那匹汗血寶馬在陣中隨着她的身影往前沖,時左時右,緊隨蘇玉衡的節奏。
“殺….”
蘇玉衡面色冷如霜雪,傲如雄鷹,她的銀蓮在晚霞的映射下血光閃閃。
整個戰場浴血飛灑,每個人臉上血跡斑斑。
遠處的甘常看到她出現后,陡然色變,僵直的面孔越發猙獰,他朝牆頭上看了一眼,一個早埋伏好的狙擊手躲在城牆垛上,悄悄拔起弓箭,對準高湛的後背。
不遠處高洋神情兇悍地撲來,他氣勢如虹,氣焰如血,他只盼自己能儘快來到哥哥身邊,他要給他守好身後。
整個戰場如修羅地獄,戰事慘烈,高湛殺到城下的五千人與南陳的一萬多主力屍積如山,頭盔下掛着不少頭顱,下顎還低着血,整個戰場血水橫流。
這是高湛以身為刃幫北睿殺掉的對方最後一隻力量,也是甘常給北睿的一個代價!
高洋和蘇玉衡身後的戰士神情堅定而又木然,一個個拿着長槍短刀紅了眼,可偏偏那一雙雙眼眸格外亮,亮如星辰。
一波又一波的廝殺聲淹沒了南陳將士,陣中的高湛眼見蘇玉衡和高洋奔馳過來,他終於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他的堅持值了!
以偏軍的實力扛起了主力的大旗,他是高湛,南境聞之喪膽的戰熊!
他面朝夕陽的笑容,鍍上一層金色,那雙黑亮的眼眸褪去了往日的銳利,而是帶着某種欣慰和希冀看着自己的戰友和親人!
霎時,離箭撕裂了朔風,毫無預料地插入了高湛那破口的銀甲後背。
高湛身子一僵,眼眸一瞪,“噗!”爆出一團血霧,他那高大偉岸的身軀忽然栽了下去!
“高湛!”
蘇玉衡心衝到了嗓眼,喉嚨嘶啞,她斷喝一聲,一記飛鏢朝那牆上那射暗箭的人丟去,那人應聲而倒。
蘇玉衡踩着人頭朝高湛掠去!
高洋看清高湛栽下去后,他眼珠子快爆出來,“殺!”
他舉着長矛帶着他的戰熊隊,勢如破竹,朝甘常殺去,他要為哥哥報仇!
就在此時,這片戰場的身後再傳來一道鏗鏘的吼聲,
“洋兒,去攻城門,甘常交給爹爹!”
所有高家軍聽到這個聲音,無不熱淚盈眶,國公爺來了!
高翔帶着他的親衛踩着幾匹戰馬徑直朝甘常奔去,甘常也毫不退縮,似乎等着要血戰一場,舉矛迎殺過去。
高翔舉着長刀,舞得虎虎生威,即便他的動作不如年輕人快,可一招一式甚有章法,長刀揮過,血霧四灑,頭顱騰飛!
高翔手法極其血腥,這才是主宰着戰場的老將作風!
高洋見狀則朝高湛奔來,“哥哥!”他眼眶酸痛,可他忍住淚水,哥哥怎麼樣了?
然而此時,蘇玉衡已經接住了高湛的身子,高湛口吐鮮血不止,氣若遊絲。
蘇玉衡瞅着他渾身上下鮮血淋漓,可知傷口太多太多,“高湛…”她大哭。
可饒是如此,她紅着眼朝高洋嘶吼道:“高洋,去攻城門,一定要拿下臨安,去!”蘇玉衡嘶聲力竭地哭喊着。
去奪得高湛用生命換來的榮耀,去捍衛屬於高家軍的勳章!
高洋牙齒咬破了嘴唇,扭頭望着城門,揚起長矛,高喊一聲,“高將軍,隨我攻下西門!”
“諾!”
除了高翔帶來的一千將士依舊與甘常那八百將士廝殺在一塊時,其他所有北睿兵將如潮水般隨着高洋朝西門涌去!
高洋背負高家軍的使命,去替哥哥完成他最後的心愿。
殘陽消盡,暮色蒼蒼,高翔長刀一舉割下了甘常的頭顱,南陳兵士棄甲潰敗。
蘇玉衡緊緊抱着高湛痛哭,“高湛…”她心痛呀,沒想到甘常寧願棄臨安只要高湛一條命!
是啊,這是北睿攻下南陳的代價,損失了一代英豪!
高湛身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上半身倒在蘇玉衡懷裏。
高湛微張着嘴,艱難地呼吸着,可他還在微笑,“蘇丫頭…謝謝你來救我,臨死前還能見到你,我開心…別哭…丫頭別哭…”
蘇玉衡淚如泉湧,她嗑在他頭頂,哭得肝腸寸斷。
四處硝煙瀰漫,濃煙滾滾,鼻尖充滯着血腥味,
百戰沙場鐵衣碎,日暮髑髏皆作灰。
“高湛…”她很想去挽救他,可她知道已經沒有辦法,就如那夜的韓彥筠般,此刻高湛也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已經褪去了血色。
與這片肅殺的戰場不相符的是,高湛臉上掛着祥和的笑容,她知道他是迴光返照。
“丫頭…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嗎?”高湛忽然笑着問她,
蘇玉衡搖頭,俯身望着靠在她臂膀上的高湛,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就是停不下來。
高湛看着她,恍惚一笑,“她曾說…如果這輩子打不贏她,就別想成為她眼中的英雄….”
蘇玉衡聞言心痛如絞,這是前世她跟高湛說過的話,那個時候她銳氣太盛,誰都不放在眼裏。
“不…不是的,那個時候她不懂事….不算數…”她跟個被人誤解的小孩子般,哭得很委屈。
高湛笑了,緩緩開口,“我就是…想聽她誇獎我一句…我想成為她心目中的英雄….”
“嗯嗯!”蘇玉衡使勁點頭,“你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從來都是,從你帶着她在慶山狩獵,幫她打到一隻野雞燒給她吃時,你就是她眼裏的英雄…”
這絕對是高湛聽過最美好的話,他沒從前世的杜霄雲嘴裏聽到,終於從今生的蘇玉衡這裏聽到了。
他死而瞑目,了無遺憾。
“好,替我謝謝她…”
高湛深深望着她,“丫頭,你既然活了下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知道嗎?”
“嗯嗯!”蘇玉衡使勁點頭。
“湛兒!”恰在這時,高翔奔了過來,一把抓住了高湛的手,“孩子….”高翔很想忍住淚水,可淚珠兒在他眼眶裏打了幾個轉還是滾了下來。
高湛吸了一口氣,艱難地開口道:“爹爹….別傷心……南陳已平,四境歸一,這最後一戰是我高湛打的…孩兒死得其所!”他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聽了他這話,高翔擦了擦眼角,朝他重重地點頭,而蘇玉衡還嗑在他頭上使勁地哭。
不舍,這是南陳最後一戰,偏偏高湛殞命於此,她痛心哪!
這是她的戰友!
猶然很多很多年前,二哥哥帶着三歲的她上街去買冰糖葫蘆吃,那個老頭只剩下最後一根,二哥哥正要付錢拿下來,偏偏被一個咋呼呼的小子給搶去了,“我弟弟也要吃!”高湛冷哼哼地說,
二哥哥二話沒說,跟高湛打了一架,打到半路,高湛手中那冰糖葫蘆一飛,被她給接住了,然後她吭哧地咬着冰糖葫蘆,看着高湛被二哥哥打得落花流水。
自那后,高湛知道他們是杜家的兄妹,便纏到了杜家來,從此杜家再無寧日。
還記得,他曾氣呼呼對她說:“你再凶,以後嫁不出去了!”結果被她打了一頓后,他又半認真半開玩笑地笑道:“你放心,大不了我娶你唄!”
還記得,他跟她第一次並肩作戰,他送了她一塊馬鞍,坐起來,軟軟的很舒服,他笑嘻嘻地說,叫我一句哥哥,我以後罩着你!她嬌俏地飛了他一個眼刀子,有本事打過我再說!
還記得十五歲那年,他說他下次回來就能打過她了,可他還沒回來,她卻被斬頭沉江。
還記得他幫她收了雙槍蓮花,還記得……
太多太多,他們是浴血共戰過的同袍戰友!
蘇玉衡眼淚流干后,高湛那隻佈滿老繭的手永遠沉了下去。
蘇玉衡仰頭閉目,悲切難當。她沒注意到,高湛閉目時,嘴角含笑。
他是橫行京城的小霸王,他是疆場上橫掃千軍的戰熊,他是名震四海的襄國公府世子爺,平南之戰他功勛卓著。
今日過後,他用自己的鮮血把高湛這個名字刻在了華夏大地,將來,青史講述平南陳之役時,會永遠記下高湛這個人!——
高洋帶着幾千高將軍殺入臨安時,夜色降臨,華燈初上,江南臨安的醉煙樓里依舊紙醉金迷,浮華滿天。
高洋徑直殺入皇宮,與盛放攻破宮城,直到半夜子時,他方把所有南陳的皇族給控制住,隨即第一個抓到了準備投井自盡的南陳末帝陳允章。
次日一早,高洋將高家軍和北睿的旗幟插在了臨安四面城牆上!
知道哥哥殞命后,高洋一刀斬落南陳城牆上的展旗,仰天長嘯,悲痛不已。
十天後,朝廷發來嘉獎令,可高洋和蘇玉衡無暇去聽那浮華艷詞,他們忙於整軍安撫南陳民眾和降兵。
蕭翎走之前曾留下一批培養了多年的幕僚和幹吏,這個時候,他們起到了作用,幫着理順南陳一帶的民政。王謙則安然駐守在江州一帶,把江州、粵州和湖湘均納入了西梁領地。
根據皇帝旨意,信王駐守臨安,料理南陳一切事宜。高翔將在南境安順后,帶着南陳百官和皇族返回洛陽,再行駐守襄陽。
蕭翎知道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設法讓病懨懨的信王母妃曲淑妃逝世,暗地讓太子施壓逼信王回京,改讓高翔駐守臨安一帶,對於太子來說,信王威脅遠遠大於高家,皇帝被逼無奈,再下聖旨,召漢王攜南陳皇族官員回京。
此前蘇玉衡與高洋先啟程,七月初七那一日,他們扶着高湛的靈柩回京。
聞訊的秦少游騎着戰馬來到南郊三十里來迎接。
他遠遠看到蘇玉衡一行人出現在洛陽南郊那片原野時,他下馬狂奔過去,直到摸到了高湛的棺槨,他方泣不成聲。
“當年…他曾戲說過,大丈夫生當報國,馬革裹屍還方是我輩志向!”秦少游吸着鼻子,狠狠抽泣,
“沒想到…他真的有這麼一天!”
秦少游不知道該惋惜還是該祝福,是啊,他該祝福,甚至是羨慕,他死得其所,他青史留名,萬世流芳。
“高洋…”秦少游忽然抬頭望着他,
高洋依舊一襲黑衣,清俊冷逸,一雙眸子黑如深潭,裏頭翻騰着不屈和悲切。
那是他哥呀,這個世上對他最好的人,人人都說高翔寵高洋,可高洋知道,平日裏裡外外,護他最多的是哥哥高湛。他們母親早死,他就是高湛一手帶大的。
別人都以為他哥哥咋咋呼呼,其實高湛粗中有細,至少在他的事上永遠是最用心的一個。
高湛一死,他整個心臟像沒了一樣,空空的,失魂落魄,要不是高翔還在,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你該挑起高家的大梁了!”
秦少游看到他茫然悲傷的眼神,忽然說道。
高洋微微一怔,目光低垂落在高湛的靈柩上,重重點了點頭,
是的,他要照顧好哥哥的兒子,他要保護整個高家,以前哥哥的擔子現在由他來挑!
年少的肆意風華已經不在,他們都成了守護萬家燈火的逆行人!
三人一行默默回城,洛陽正南門外,許多百姓哭着迎接高湛,可謂是全城泣,百鳥悲。
百姓和一些與高家交好的世家子,以及部分朝廷官員隨着高洋一道把高湛送回高家。
蘇玉衡進去時,見高湛的妻子世子夫人一襲白衫立在廳外的台階上。
“嫂子,節哀….”蘇玉衡眼眶一酸,熱淚滾滾而下,
世子夫人哭着笑了笑,望着高湛的靈柩眼眶刺痛,原本她是個豐腴的少婦,不過半個月,整個人消瘦如柴。
“我早知道…他有這麼一天….我不難受…”她話這麼說著,眼眶的淚水如泄了閘門的洪水般宣涌而出。
“他醉酒回來后,還總是笑稱‘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還’…他從來不懼生死,他從來笑傲沙場,他是這世間最雄偉的男人!”世子夫人說到最後抱着靈柩棺頭哭了又笑了。
蕩氣迴腸沙場劍,風雲殘敗夕陽血,青史留名千年後,英雄冢上草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