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三章半日之語
言子臨似乎做了一場夢,那是比寂滅更靜謐、比永恆更久遠的安眠。但出於某種意識和意志,他還是睜開了雙眼。
他看見自己站在廣袤無際的黑暗大地上,頭頂是悠遠的星夜,黯淡、空靈、寂靜,卻又給人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平心而論,這“夜空”全然不似夜空,他覺得它更像一面漆黑幽深的畫布,邊角處點綴着沙塵般的群星,它們了無生機,散發出微弱的米粒之光。
他行走在這片陌生的大地上,卻一如行走在自己的家園和國度,沒有任何的意外與不適感。
言子臨抬起頭,看向虛無縹緲的蒼穹,那虛假的畫布背後,似乎潛藏着某種神秘、奇異的事物。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意志,想要撕開這層畫布,破除星空之上的壁障,看一眼它背後的那個真實與深邃的世界。
可惜,光有“意志”是不夠的,還得找到相對應的“方法”才行。思索了一陣后,他決定離開這座黑暗荒蕪的世界。
怎樣才能離開呢?言子臨心中剛湧出這個念頭,背後便出現了一扇邊緣泛着斑斕星光的大門。他似有所感,朝後方望去,發現自己與那扇“門”之間還亮着一顆耀眼的“星辰”。
言子臨走近它,看到亮白的“星辰”中間銘刻着一行黑色的字符。
那是一種神秘的文字,儘管他從未學習過這方面的知識,但似乎是某種本能驅使着他,讓他將字符們讀了出來:
“覺跡·見破。”
話音剛落,三道流光如箭矢般從“星辰”表面分離而出,隨後驀然凝實,形成了三枚拳頭大小的白色球體。
它們以不同的角度環繞在“星辰”的周圍,如三顆緩慢運轉的行星,其上也銘刻了相似的神秘字符:
“精密”、“邏輯性”、“爆發力與速度”。
言子臨注視着這些星塵許久,面對這番奇穎瑰妙的景象,他沉默了半晌,才在心中低語:
“覺跡,這就是我的‘力量’嗎?這就是人類戰勝龍族、抵禦災厄的力量……嗎?”
言子臨抬起右手,朝着那三枚行星緩緩湊近。他觸碰到了那些深黑的符文,只待片刻,臉上便露出些許瞭然的神情,似乎在說:
“原來是這樣的啊。”
只見他嘴唇一張,“靠近。”於是他雙腳離地,自動朝着那座斑斕的星光之門趨近;他又說:“遠離。”說完他便往後倒退,與光門的距離也就拉遠了。
“停。”言子臨停了下來。
“這是撬動自然力量的文字,”他說,“只可惜才說出幾個字,就有些頭暈……看來說話之前也要掂量掂量。”
他最後看了眼亮白的星辰,說:
“靠近。”
說完,言子臨便朝着那座光門飛去,然後整個人沒入其中,消失了。
與此同時,坐在列車上的他醒了過來。
四周昏暗,唯有他雙目如炬,兩道白光不受控制地從眼中放出,言子臨心下驟然一緊。好在光線一眨眼就消散了,周圍的人們也大都入眠,只角落裏還有個男人正點着燭光看書。那人戴着厚厚的方框眼鏡,頭頂毛髮稀疏,神情極為專註,顯然沒注意到外界的異動。
言子臨遙望了一眼窗外的夜空,再把睡姿歪歪斜斜的付說扶正了些,才又閉上雙眼。
……
待到他醒來,周圍已是熱火朝天。
車上的打牌聲、斗棋聲、談話聲又交織在了一起,付說也和對面的陳詠有說有笑。
今天一早,付說便將他的名字用手指蘸水寫在了車窗上。陳詠醒來得稍微晚一些,但也看到了玻璃上的文字,還照着寫了幾遍。
早餐依舊是燒餅,他們倆各自吃了兩個,背包里還剩三個,付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陳詠和言子臨,說:
“中午一人一個,下午就到家啦。”
“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陳詠打了個飽嗝說,“我應該少吃點,只吃一個的,可惜沒忍住。”
你都吃完了,再懺悔有什麼用?付說擺擺手說:“吃東西嘛,宜早不宜遲!燒餅也不是罐頭,存不了多久……只是我有一個疑問。”
“什麼疑問?”
“你為什麼這麼瘦?”
“啊?”陳詠問,“你說什麼?”
“你為什麼,這麼瘦啊?”付說這次放慢了語速。
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人長得瘦原因有很多,比如遺傳,比如營養,比如工作,隨便答一個都可以。可陳詠硬是想了半天,都找不到合適的答案,最後只能支支吾吾道:
“或許是天生的吧。”
“這樣啊,”付說嗯了一聲,“不是餓的就好。”
他嘆息一聲,說:“我記得我家門口斜對面,有一幢危房,裏面住着一些衣衫襤褸的乞丐,他們總是那麼瘦,我有好幾年沒見到他們了。”
“你也知道,我們是士兵,出來的時候不多,儘管曉得灰土上瘦的人、殘的人、畸變的人多得數不勝數,可親眼見過的卻沒幾個。”付說敲着桌子侃侃而談,“一想到訓練班裏最瘦的拉格爾都沒你瘦,我就特別稀奇,你是怎麼做到的?老實說,這問題挺奇怪的,還請你別見怪。”
說完這一大段話,付說突然哈哈笑了四五下。這個笑容是毫無來由的,笑完之後,他不禁心想:
要是坐在對面的是個鐵塔大漢,那麼自己肯定會保持距離、緘口不言——可誰叫此人生得一副瘦瘦的書獃子相呢?
付說在兵團里話不多,可他心裏的話卻多得很。他跟那些牛高馬大的士兵們有一種天然的疏離感,卻很喜歡和小草、樹木、石頭、天空交談,而陳詠給他的感覺,就像一塊呆坐的人形石雕。同樣的感覺還有和盲人、乞丐、流浪者們交談的時候,付說覺得那時的他無比自由。
不過,這莫名其妙的一陣笑,弄得陳詠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啊,你笑什麼?”
他剛吐出這句話,便又補充道:“是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嗎?不會是笑我長成這副模樣吧?”
“說什麼呢,這麼有趣?”言子臨打了個哈欠,正對着陳詠說:“我一醒來就看見付說在笑陳兄。”
“可別叫我兄,”陳詠忙說,“叫我名字就行。”
言子臨張了張嘴,“陳詠?”
陳詠回道:“言子臨?”
言子臨笑了,陳詠也笑了。陳詠沒有再追問付說是為何而笑,他說:“今天是六月三十二日,明天就是七月份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去灰土?”
“看分配。”言子臨說,“兵團的效率比宣政院高不少,估計明天就能分配出結果……只是,我們畢竟不是單兵作戰,肯定還有隊友。”
“不過,隊友是什麼成色我就說不清楚了。”他兩手一攤,做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道:
“或許我的隊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適齡青年,恰巧分配到了我所在的崗位……我們不妨假設,他從出生到成年一直待在牆內,沒有踏入過灰土半步,如今運氣不好,被分配到了‘舊日之風’。
“六大兵團里,‘舊日之風’理論上是最不需要武力的,所以一般人也能加入;但它的危險程度卻是數一數二,所以我們還得給那個普通青年特訓。”
言子臨掐着指頭,“特訓可不是一日之功,我們還得等上至少兩個月時間,才有把握走出城牆,執行兵團安排的任務。”
付說張嘴道:“還要等這麼久?”
“要不然呢?”言子臨問,“你難道想現在就插上翅膀,像鳥兒一樣遠遠地飛出去?”
“我知道、我知道。”付說歪着一張臉說,“灰土是殘酷的,灰土是艱難的,灰土是萬惡的,你都說過多少遍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言子臨看到他這副態度,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明白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付說那股“追求自由”的勁兒。可怎樣才能改變一個人呢?是血與火嗎?
他看向窗外,灰白的天空盡頭是朵朵濃雲,它們和地平線的距離近在咫尺,似要墜落,卻又勉強懸浮在空中。
這就像一塊塊大石,懸得很高,固然是極其危險,但嚇不到無知、短視的人;落在地面,就完全無害了;只有當它剛好懸在你頭頂,搖搖欲墜,彷彿下一刻就會砸落時,人才會感受到自己那顆心在怦怦直跳,才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還活着。
言子臨收回視線,沒有言語。
“我打算明天吃頓好的,再睡個好覺。”卻聽得陳詠適時開口道,“後天就動身,前往灰土。”
“祝你好運。”言子臨說。
付說卻問道:“如果你不出城牆,不當歷史學者,不去探索那些外面的東西,也能吃好、穿暖,我是說假如有這樣的生活供你選擇,你會選嗎?”
陳詠只思索了一下,便答道:“可我已經是歷史研究者、古物探索者了啊。既然已經是了,為什麼還要再選別的呢?”
“當然是因為——因為有許多更安全、更有價值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啊。”付說說,“你想想,在灰土上探索十天半個月,期間總是與危險擦肩而過,大概率會付出代價,甚至是難以承受的代價,卻往往不明白自己會得到什麼……而同樣的時間,哪怕你學着當個農民,開墾田地、種植作物,也能取得不菲的成果……不是嗎?”
付說講得很慢,陳詠一字不漏地聽着,聽完后抿一抿嘴唇,手伸進兜里不知在摸索什麼,頭也低垂下來。忽然他停住了手,抬起了頭,說:
“可我不是農民,我就是干我這一行的啊。”他頓了頓,從背包里拿出一份枯黃的羊皮卷,說:“這就是我的人生,尚且短暫的人——唉,說人生倒有些太裝模作樣了,反正我這輩子就該選擇當個歷史研究者,就像你們選擇去‘舊日之風’一樣。”
他把“就該”兩個字念得很重,付說聽完后沒再說話,只是抓抓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