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半日之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飛舟會的貿易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但十七歲的江城卻沒空關注這些了。
他一天內大多數清醒的時間都花在課桌前,這是這個年齡段學生的常態。
每天清晨,江城從家中跑步到格致街,有時候是騎馬。父親要他勤學“君子六藝”,因此騎射和武功方面在同齡人中鮮有敵手。
格致街取“格物致知”之意,是城內的學堂街,這兩年可謂日新月異,變化不斷。
兩年前,天啟朝堂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維新變法,其中一項便是將教育機構由蒙學、縣學、府學、國學四級,改為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四等。
看似換湯不換藥,但維新派來了一招釜底抽薪——以前,府學畢業的學子就能參與科舉,一步步入朝為官;但現在,高中畢業的學生不得參與科舉,必須等到大學畢業;科舉也不叫科舉了,叫官憑考試。
此外,國子監和太學合併的京師學堂改為京師大學,五大國學書院也改稱大學;又擢升四所府學為大學,整個國家現在一共才十所大學。以前全國近百所府學,那麼多學子都能參加科舉考試;現在倒好,一下少了近百分之九十。故有順口溜四句:
“前年秀才大路旁,今日秀才留高堂。府學秀才成絕響,科舉只看大學堂。”
江城府學堂也更名為“江城高中部”,雖說江城並非天啟國境內的城市,但天啟對它仍有直接的管轄權。
江城很喜歡這個新興的名字,新興的很多事物他都很喜歡。但學校里卻有同學不喜歡他。
不喜歡江城的那位同學名叫曹鳳年,他喜歡、渴望並傾慕艾琳,因為嫉妒而討厭着江城。
這聽上去合理,江城想。他找了個機會和曹鳳年單獨聊天,開場便坦誠地說:“你追求艾琳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把火急着往我身上撒。”
曹鳳年是個相貌端正的青年,個子比江城高上兩公分,有着一頭飄逸的淺黃短髮,也是一名官員的兒子,他的母親有一半的西方血脈。
他聽到江城的話,先是高興,復又惱怒。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孩,卻不被江城放在眼裏?
可他又無法發火,因為怎麼看都是自己沒道理。江城開門見山坦坦蕩蕩,反倒是自己,因為那一絲嫉妒而顯得可憐起來。
曹鳳年僵在原地,準備鼓起勇氣好好反駁一頓,可片刻間竟想不到什麼措辭,只得用一種近似於“便秘”般的表情面對江城。
的確是我沒有道理,但愛情是不講道理的!他深吸一口氣,對江城說:
“那你當著高中部同學的面,澄清你和艾琳不是戀愛關係!”
江城怎會答應這種無理要求?他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反問道:“我為何要聽從你的命令?”
“當然是因為她心繫於你!”曹鳳年心裏不假思索地嘶吼,但這句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看着直愣愣望着自己的曹鳳年,江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只要真心為她好,不做出傷害她的事情,如果她願意和你戀愛,那我自然也祝福你們獲得自己的幸福。”
“你……”曹鳳年只感覺一股惡氣沒地方出,對方話里話外都是為自己着想!一瞬間,他簡直想揮起拳頭猛揍江城一頓,可又想到對方的武藝強於自己,憤怒頓時變成了沮喪。
他只能惡狠狠地瞪了江城一眼,灰溜溜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江城看着他的背影,感覺既莫名其妙又好笑。
曹鳳年來到盥洗室,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罵了七八句,又碎碎念了二十多句后,用清水抹了把臉。
心情過了好久才得以平復,他回到教室,來到艾琳身旁,將一樣準備已久的漂亮的小飾物送給艾琳,誠摯地說:“祝願你每天都比昨天更美麗。”
這是一枚小巧的紫水晶吊墜,水晶本身價值一般,但雕琢精緻,十分惹人喜愛。
艾琳禮貌地謝過他的好意,並收下了禮物。
“送什麼回禮好呢?”她很糾結這個問題。
艾琳很想拒絕這件小飾物,上一回她就是這麼做的;但那個男孩實在是鍥而不捨,她拒絕一樣很快便又迎來新的一樣。
彼時,她只好接受了曹鳳年的禮物:一件翠綠的玉簪,並請祝子華幫她挑選回禮——她實在不知道曹鳳年喜歡什麼。可祝子華也不知道,因此挑的幾樣感覺都不太合適,要麼太親近要麼太冷淡。
“你們才認識多久?這姓曹的就迫不及待地喜歡上你了。”祝子華撇撇嘴,一面小聲嘟囔道:“要是江城有這種軟磨硬泡的求愛精神,估計你明年兒子都有倆了。”
艾琳輕撫鬢角,疑惑道:“你說什麼?什麼兒子啊?”
“說禮物呢,寧可冷淡些,也不要盲目親近。”祝子華陳述她的觀點,並最終選了一塊價值一般的紫水晶,送給曹鳳年。
此刻,祝子華走到艾琳身邊,略顯得意地笑道:“送出一塊樸實的水晶,得到的卻是一枚精緻的吊墜。”
“那送給你咯?”艾琳纖細的手指捏了捏嘴唇,“這塊水晶本來就是你挑的。”
祝子華摸了摸艾琳的臉蛋,輕笑兩下:“你給江城,別給我。”
“給他幹什麼?”艾琳翻了個白眼。
祝子華嘖嘖笑着:“一提到江城就翻白眼……”
“那就送吧。”艾琳面容平靜,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不斷摩挲着長發,“我覺得,他九成不會給我回禮。”
“怎麼可能?”祝子華不解,“我從沒聽說江城有過收禮不回的事迹。”
“這回不一樣。況且……”艾琳頓了頓,“不收不就不用回了?”
不出所料,江城並沒有收下這枚吊墜,他知道這是曹鳳年送給艾琳的禮物。
雖然不熟,但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江城對曹鳳年多少有些了解。後者除了有些急性子,為人還是挺正直守信的,追求艾琳是他的事,沒必要將戰火燃到自己這裏。
“有本書上說,愛情能讓理智的人沖昏頭腦,我可不希望身邊出現這樣的敵人。”
江城回到了家,坐在書房的小沙發上,細細地呼出一口氣,氣流在口腔里打着旋兒,然後輕快地飛出,發出清脆的簌簌聲。
他有點明白艾琳的心意,但並沒有真正當回事兒。江城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他肩負着代代相傳的特殊使命。
江城的父親江稷、祖父江承恩,都是天啟皇帝敕封的靈武伯。老實說,伯爵爵位在天啟朝堂上算不得什麼貴胄,看上去也只是個虛封的武勛,但暗地裏背負着沉重的責任。
世界上有異人,也有非凡者,有試圖顛覆現有秩序的勢力,也有維持和平安定的組織。
靈武伯府顯然是後者。自高祖父那一代起,每代靈武伯都要與危險分子,與作惡的異人、非凡者展開大大小小的戰鬥,死難傷殘的親友部曲,名字足以列成一部血淋淋的書。
那些藏於暗中的守護者,他們的戰鬥與逝去,誰會知道呢?
“這或許就是我們的宿命吧?”江城半開玩笑地說著。
他是個心大的傢伙,曾用一個時髦的詞來形容自己,說有一點點的“理想主義”。
每過一個夜晚,世界都會發生新的變化。當下,“理想主義”正受到人們的追捧,各種各樣的文化運動和科技革新應運而生,與之對立的“現實”往往就成了貶義詞,“你太現實了”通常指人目光短淺、胸無大志。
“也不知道幾十年、上百年以後,當理想成為現實,會是怎樣的情景?”
江城搖頭輕笑:“或許到那時候,大行其道的就是現實主義了……”
“那時,人們看到一些異想天開的人,十有八九會說上一句:‘你太理想化了。’”
江城笑得稍稍大聲了些,一股恣意洒然之感油然而生。
他站起身,活動活動頸部和雙肩,腦袋旋轉起來,視線則四處游散,最後落到了書桌角落的一個相框內。
相框內裝着一張黑白的照片,那是前兩天許自維在江上拍的,照片的主角便是那名驚鴻一面的白裙女子。
她的五官被烙印在上面,但夥伴們看過後都感到失望,一是不夠清晰,二是認為照片上的她既無生機,也不靈動,精緻卻空虛。
但江城的感受和他們截然不同。
在他的腦海里,那對灰色的眼眸始終揮之不去,尤其是當那雙眼睛與相片上的面孔重合的一剎那,江城忽然感覺,她又在腦海里“活”了過來!
“呼……呼……”
脖子被什麼東西卡住似的,江城感到窒息。他只能用力地吸着氣,然後費勁地喘着。
他猛烈又急速地甩着腦袋,一下,三下,五下,試圖將“她”甩出思緒。她的嘴角,還是眼角,掛着若有若無的笑容……這讓江城感到一種未知的恐懼。
“腦子裏怎會住着一個人呢?”他的思緒飛轉,“難道這位異人能操縱我的精神?靈魂?甚至是人格?”
江城一咬牙,果決地準備打暈自己。但在他的拳頭碰到腦袋的前一刻,那個活的人影忽然淡了下去。她嘴角和眼角的笑容不見了,似乎變成了一幅畫像。
“砰!”
突然,江城的精神彷彿瞬間被抽空,猛地向後仰倒,最終癱掛在沙發上,只余雙眼恍惚地望着天花板。
“吸……呼……”
他有氣無力地呼吸着新鮮的、珍貴的空氣,恍惚間才發覺背後竟已佈滿冷汗。
“那個女子究竟是何種異人?為什麼念想一番就如此危險……”
江城只覺得自己糟了番無妄之災。片刻后,他發現腦海里那個女人的模樣清晰了許多,五官分明,面部已不再朦朦朧朧。
“確實是天上人間,危險又讓人憧憬。”江城閉上雙眼,忍住回想的念頭,卻忍不住感慨,一絲無奈的苦笑浮在嘴角。
然而,很快,一個糟糕的消息讓他的笑容戛然而止:
“少爺!曹……曹鳳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