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第一章(2)

從此,對成人世界察言觀色近乎成了我的本能,大人們對話背後的意思總令我敏感。我總是以同齡人幾倍的深度去揣度別人的一言一行,甚至是無中生有地大發想像。同時,我也學會了隱藏和自控,不鬧脾氣,不給人添麻煩。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子,所以我和表哥不可能同等,而對此,我也不具備發言權。

九歲時,剛上小學三年級的我無論如何也要報名去參加散打學習班,因為在那裏,我可以完全放開自己,盡情地揮灑拳頭,發泄胸中的鬱悶。舅舅舅媽很反對,他們希望我像表哥一樣知書達理,才十歲就戴上標誌着“學問”的眼鏡。而我,偏偏喜歡與人打架,拉一堆夥伴稱兄道弟。但他們沒有堅決反對,因為他們不必為我的“墮落”承擔什麼責任。“那是遺傳,”他們說,“是遺傳,我們也沒辦法。”

在外人所能觀察到的方方面面,我和表哥受到的待遇似乎是一樣的。

小時候,我們總會有一套一模一樣的衣服,每次出去參加什麼壽宴喜事,都要穿得一模一樣。親朋好友們看見總誇我們像一對雙胞胎,這時,舅舅舅媽就會覺得臉上特別有光。

上學后,舅舅要我們一起參加補習班,我不樂意,就為這事挨過一頓大批。那是我頭一回硬了脾氣,堅決不從,甚至想到了離家出走。舅舅在我的脾氣下軟了下來,他說:“這可是你自己不去,不是我不讓你去,你不去,不是我和你舅媽的責任!”我就明白了,其實只要我把責任分清楚,別讓旁人說他們待我不公,他才懶得逼我做什麼。

但這種同等待遇一到家中就會崩潰。表哥不小心弄壞我的東西,我從來沒有怪過他,總是陪着笑臉說沒事。但我絕不能弄壞他的東西,那時,他不會記得我有多少次原諒過他。在他的潛意識裏,這不是兩個兄弟之間誰對誰犯的小錯誤,而是一個外人損壞了家裏的東西。

最無奈的是,家裏發現丟了什麼,當著我的面,他們會先問表哥拿沒拿,再問我拿沒拿。如果都說沒有,他們便會私底下問表哥怎麼回事,然後共同找出是我拿的證據。表哥在他的卧室里丟過一本書,他硬說是一起打遊戲那天不見的,擺明了指我。我問那是本什麼書,他說是《論語解讀》。我一聽,不屑道:“武俠我說不定會偷,你那書,我瞧都不瞧,偷來幹嘛?”舅舅舅媽在我身上實在找不出偷這樣一本書的動機,只好作罷。但他們並不完全放心我,總覺得像我這種缺乏父愛母愛的孩子,性格一定會非常扭曲,喜歡以破壞為樂。從這一點出發,家裏丟什麼東西都有我的嫌疑。

慢慢地,我發現他們經常躲着我干一些事,為避免我猜疑,不直截了當把我支開,而是抓緊細小的我不在場的時間。

小學五年級的一天,我準備晚上跟同學出去玩,晚點回去,後來發現忘了東西,中途折回。我剛走到門口,還沒開門,就聽見舅媽高興的聲音:“什麼呀,人蔘!怎麼可能,媽媽可給你買不起人蔘。這叫‘千年蟲草’,你現在又長身體又讀書,吃這個特補。這照樣貴着呢,一斤都要四千三!”

“啊!媽,這也太貴了吧,咱家哪有那麼多錢買這個呀!”

“咱家哪兒買得起。”這回是舅舅的聲音,“這些呀,是好些年前你那有錢的姑父買的。那會兒他弄來了好多,現在已經沒多少了。”

過了好一會兒,表哥才慢吞吞地說:“……那他知道嗎?要是沒了……”

“他怎麼會知道。”舅媽又說,“別耽擱了,快吃。”

我沒有打開門,也沒有再偷聽下去,轉身走開。

那時表哥已經不習慣像小時候那樣親熱地叫我了,和別人在一起時就叫名字,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時,便只需要一個“他”字,就心照不宣了。

我知道他們煩我,沒有我,他們三口之家肯定比現在輕鬆,至少有更多的時間享受天倫之樂,而不被我這個外人打擾。

***

當我長到開始思考自我的年齡時,我驚奇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珍藏着一片空無一物的空白地,就像連雜草也無法成活的沙漠。

那是我生命的空洞,是我活在這世上所缺少的東西。我缺少什麼,不是衣食,而是同這世上共存的其他人之間,所能產生的情感紐帶。親情,這最原始的情感,在我成長為人的整個過程中徹底缺席。於是,通往內心深處的那道門始終緊閉,排斥着任何人哪怕片刻的窺探。

於是,所有的人在我這裏,都似乎一張無法佔據空間的紙片,我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無法生出情感。

沒有情感,便少有煩惱,於是我總算平安地長大了。

但那種寄人籬下和倍感多餘的痛苦,卻隨着時間的流逝不斷加劇。我痛恨看人臉色的日子,急於想要逃離。

上了職業學校后,一幫沒出息的學生邀我一起出去闖蕩。我早已混得相當不錯,因為沒人敢跟我打架,男生群里我是公認的大哥。就連表哥有次被人威脅,也是我幫他擺平的。所以闖蕩這種事,他們也要我成頭。我一向有分寸,不給學校添麻煩,但那次卻應得爽快——因為他們說,乾脆去平城闖一闖。

平城是在老家北邊的一座大城市,是方圓幾百公里內最繁華的大都市。去平城闖蕩在這幫學生看來只是一種時尚,但對我來說,卻是個難得的機會——我不僅要去平城,還要想辦法留在那裏,逃離童年的一切!

***

在平城漂流的日子完全不像想像的那麼簡單刺激,孩童們第一次感受到了現實世界的殘酷。才半個月,大家花光了身上的錢,卻連給人端盤子都沒人要。眼看就要露宿街頭了,一伙人只好打起了退堂鼓,算了,還是回去吧。我們一同來的有十來個人,一番遊盪后,其他人都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只有我,意外地留了下來。我本來就打定了主意絕不回去,留下來的願望比他們任何一個都要強烈。事實上,我也的確是得到了一個機會,為這個願望的實現種下了可能性。

就在大家決定要走的那天,為了發泄胸中的不滿,決定找個地方吃頓霸王餐。我們找到了一條背街的巷子,那巷子裏連着開了好幾家酒吧,巷子口掛着一個大大的金屬牌子,上面寫着“銀巷”兩個大字。

我們打探了一番,酒吧里的服務員都是些漂亮小姐,門口也沒有雇保安,一看就是好捏的軟柿子。這幫欺善怕惡的學生決定在這裏打劫,卻沒想到,銀巷裏的酒吧,背後都是有人撐腰的,而我們選中的那家,老闆正好是那一帶出了名的地痞。

本地痞子碰到外地痞子來找碴,自然免不了一場混戰。酒吧看着沒人管,可實際上,連坐在吧枱邊喝酒的人都是擼起袖子就能幹架的那種。我們那幫學生雖然白喝了酒,卻掛了滿身的彩,被揍得找不着北。

當然,挂彩的人中並不包括我。這些痞子雖比花架子學生能打,但畢竟沒有真練過,功夫不到家,還夠不着我。那一架打得甚是爽快,我一身拳腳功夫頭一回淋漓盡致地展露出來。

最後,學生們狼狽不堪地逃走,而我在準備收手離開時,卻被一個在一旁喝酒,觀賞着我們打架的人叫住。

***

那個人就是後來跟我兄弟相稱的張進,也就是他,給了我一個留在平城的機會。

張進最初看上的便是我過人的功夫,他說:“這也是種本事,小兄弟,想不想跟我混?”

我想都沒想,在完全不了解狀況的情形下,就點了頭。

張進是幹什麼的,我當時全然不知,也不關心,只要給我個飯碗留在平城,什麼都好說。更何況張進一口就開出了吃住全包的條件,我便想,我一個大男人還怕被你們賣了不成,還能有什麼比從前更壞的嗎?便爽快地答應了。

從那天起,我真正開始了在平城的生活。

張進在一家叫長慧的公司供職,這家公司做着大批量貨物集散倒賣的生意,在平城經營了多年,有着不小的勢力。張進在長慧幹了好些年頭了,深受器重,我跟隨他后,也是作為他的副手,按照他的吩咐做事。長慧在鬧市區裏有座大樓,張進的辦公桌就在那裏,他也將旁邊的位置騰出來留給了我。長慧的老大姓杜,旁人稱杜經理,張進每每都是從他那裏接到命令,然後拉上我一起去乾的。我雖沒有身在什麼要職,但因總跟着張進直接接杜經理吩咐的活兒,薪酬比剛進來的底層員工高了不少。

這讓我十分疑惑:為何我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外來小子,會受到這麼好的待遇,在前人的關照下順風順水?後來,在同張進真正成為兄弟之後,我才知曉了這其中的緣由。

不知為何,我跟張進自打認識起,就格外合得來。

從進長慧,我就被安排在公司分給他的小套房裏,同在一個屋檐下,和他私底下接觸頗多。張進辦事的時候雖一本正經,但生活中卻是個十足散漫無章的性子,頗有幾分痞里痞氣。他這人直爽,富有幽默感,但脾氣卻大得厲害,動不動就吹鼻子瞪眼。他長我幾歲,老喜歡擺出老大哥的樣子吩咐我干這干那,說話也不客氣。但我從不反感他的傲慢,而且無論他生多大氣,多不講理,都不和他較真。於是在張進看來,我是個脾氣好得不能再好的人。這得益於我從小練就的對情緒的管控能力,再加上本就對周圍漠不關心,張進那點火氣於我而言,就跟眼前飄過了一陣連香氣都沒有的煙霧似的,瞬間即逝,根本引不起我的注意。張進並不理解我如此淡然的緣由,但他認為我這樣的性格極好,很是滿意。

他漸漸在我跟前放得更開,而後來的一件事,更讓他決心對我誠心相待。

張進家在平城市郊,母親早逝,父親終生務農。張進年少時因叛逆同父親翻臉,跑來市區后很少回家。我跟他幹了一年後才第一次聽他提起家裏事,但那已是他父親下葬之時了。張進的父親是個怪人,生前得罪了不少鄰里,連事先選好的墓址都被人強佔了去。下葬前的那幾日,張進需要守靈,叫我幫他驅趕那些前來強佔墳頭的村民。那幾天頗下了些大雨,我連着好幾夜冒雨幫他守住了父親的墓址,讓他父親最終得以安然下葬。

那之後,張進便打心眼兒里把我看成了自己人。他仗義地跑去跟杜經理為我要福利,還為我安排些其他的活兒干。之前的一年,我幫他乾的大都是些出力氣的粗活,但第二年,他便總在杜經理耳邊吹風,說我有做生意的天賦,常常帶着我跟他一起會會客戶,跑跑場面。杜經理對張進的做法似乎並不高興,但也沒有反對,於是我也有了些機會,接觸到生意場上的事。

可人一旦對誰認真起來,也是件麻煩事。當張進開始真拿我當兄弟后,卻不得不向我道出了秘密。

原來長慧表面看着正規,背地裏卻做着不少灰色生意,倒賣的許多貨物都是違規甚至違法的,這些灰色生意為長慧帶來了巨大利潤。為了擺平暗地裏偶發的衝突,長慧手底下常年養着一幫打手,其實就是一些無所事事的混混。我們誤闖的銀巷便是長慧的地盤,那裏的酒吧大多都是跟長慧沾親帶故的人經營的,而且常在那裏出沒的,基本都是參與過灰色生意的人。

張進大多數時候都做正經事,但多少也是參與過的,算得上是杜經理眼裏的內圈人,也曾幫杜經理物色過打手人選。而我,不過是他看中的一根苗子,安排到他身邊同吃同住,就是為了對我進行考察。我每天跟着張進外出做事,從早到晚,屋裏屋外,都有他盯着。是不是身家乾淨,能不能放心用,這些,便是張進觀察的重點。

他以往推薦過去的人,大都在兩三個月之內考察完畢,但我這裏,他卻遇到了不小的麻煩。為打聽清楚身家背景,張進總是想方設法地詢問我的成長經歷。但很不巧,對於那些童年往事,我總是避而不提。那些塵封的記憶,我是不願對任何人吐露的。雖然毫不相干,但張進卻多了心,搞不清楚我這傢伙到底從何而來,懷着一身傲人的“武藝”,卻神秘兮兮。張進不捨得放棄我這好苗子,便不知不覺地將考察期限一拖再拖,直到過去了一年多,他忽然被老天爺開了個大玩笑——堂堂張進,竟然對自己尋來的考察對象生出了哥們兒情意!

拿我真當兄弟后,張進便開始後悔了,怪自己不該拖我下水。他不能就此放走我,那樣杜經理會翻臉,於是他開始想辦法把我往正道上引,讓我跟着他學怎麼做生意。可能出於遺傳,我的確很快就開了竅,他便希望我能展現出生意上的才能,讓杜經理對我生出別的打算,而不至於把我扔到那個水生火熱的窟窿里去。

我無法預料自己將會面臨什麼,雖然留在平城讓我過得十分愜意,但我並不想跌入火坑,步了父親的後塵。

“你就先裝傻吧。”這是張進對我的囑咐,“內圈不能進,進了就出不去了。我當初是年少不更事,現在沒辦法了,只能跟着杜老頭閉着眼幹活兒。杜老頭我來應付,你記着,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要多問!”

***

我在平城的生活,就在這暗藏危機的路上踉蹌起步了。我享受着自立后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脫離桎梏的暢快,無暇顧及這光滑的鏡面之下,還隱藏着的暗涌。

在我來到平城之後,同舅舅一家的聯繫便漸漸降為了零。我的自立對雙方來說都是種解脫,我終於得到了一片有尊嚴的天空,而他們也終於完成了將我撫養成人的任務。我們都鬆了口氣。兩年下來,我一直以種種理由不回鄉,他們也都表示理解。後來,我們的聯絡越來越少,甚至一年半載,都不再通一次電話。

我的生活徹底同過去劃清了界線,平城,成了一切的開端,我也有了此生第一個願意深交的人——張進。

我此生永遠不悔的事情,便是來到了平城。來到這裏,才有了後來的一切,才有了這座城市留給我的,再也無法抹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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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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