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5)

第九十章(5)

病房裏靜默許久,連空氣中都滿是壓抑。

許久,雅林緩緩邁開腿,朝范青芸走了過去。她走到范青芸跟前,蹲下身去和她平視,握住了她垂在地上的手。

“難怪你會和我們說這些,你是把這些話都當成遺言了嗎?”雅林話語柔和,“可是雲姐,你不是殺人犯,你其實,並不是真的想做成這件事吧。”

范青芸眼瞼輕抬,目光散漫地朝雅林投去。

“離海冰回來明明還有好幾個小時,在他快要回來之前下藥不是更穩妥嗎?為什麼這麼著急,是在給我時間嗎?其實你心裏,是盼着我發現的,對嗎?”

范青芸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搖頭。但她只是搖頭,嘴角卻緊繃著,一聲不吭。

“我想明白了,你之前說的愛情和理智同歸於盡,是什麼意思。”雅林將她顫抖的手握得更緊,“你順從了宋琪,選擇了這條路,是丟了理智。但你不願真的殺人,就算成了也要拿自己和孩子陪葬,這是,丟了愛情。兩樣,你都丟了,所以是同歸於盡。我說得對嗎,雲姐?”

范青芸一臉鐵青,猛地想把手抽出來,但雅林死死地握着她,被她的力道往前一帶,差點重心不穩斜倒下去。

“雲姐你聽我說!”雅林用肩膀抵着沙發支撐着,雙手仍舊固執地拉着范青芸,“你不是殺人犯,你跟宋琪不一樣!今天的事我就當沒發生過,也不會告訴海冰,但云姐,你必須離開宋琪,馬上,徹底,離開他!”

“……做不到的……做不到的……”她淚眼朦朧,嘴裏發著細碎的呢喃,一聲弱似一聲。

“你是個母親了,雲姐你已經是個母親了!你知道我多羨慕你嗎?”雅林將她的手放到她高挺的肚子上,“這是活生生的孩子呀!我都還記得第一次摸到他在動的時候,他在你身體裏長了這麼久,你的感覺一定比我更強烈。你不需要什麼支柱,你自己就是支柱!宋琪是沒救了,這孩子將來只能靠你的呀,雲姐!”

范青芸忽然眼淚決堤,嚎啕大哭。

“你也是犯過錯的,做過宋琪的幫凶。”雅林接著說,“但那只是些錢財而已,可以輕判的。你幫過我,現在我幫你,但你也必須要付出行動,要自救才行!你要肩負起這個孩子,不能陷入泥潭。所以雲姐,站出來,站出來指證宋琪,把他做過的事都說出來!”

雅林眼中閃着一道厲光,范青芸本能地將身子往後縮。她的後背和沙發之間本就毫無空間,這一縮,身體就嵌進沙發里,把柔軟的沙發墊擠出一個深深的凹陷。

“雲姐,你的指證是最有效的,你是最能扳倒他的人。只有親自扳倒他,你才能真正擺脫他,才能帶着孩子好好生活下去!”

“……不……我不能……”范青芸雙唇打顫,全身禁臠般地抽搐。

這時,蕭姐驚吼了一聲:“哎呀,她出血了!”

雅林埋頭一看,范青芸臃腫的身下,湧出了一大團血!

***

“那天是我把范青芸抗去看醫生的。”講到這裏,蕭姐的嗓音已在哽咽中乾澀,“好在她只是產前落紅,並無大礙。我把她安置好后,回去時,雅林就獃獃地坐在病房外的條椅上,眼睛紅紅的,就像你回來時看到的那樣。”

我已作不出回應,雙臂無力地擱在桌面上,兩手自然地半握着拳,掌中空無一物。我靠在椅背上,若不是椅子將我牢牢托住,一定會跌落下去。

突如其來的故事彷彿一個黑洞,吸走了我身體裏的骨肉,把我變成一副空殼,死氣沉沉地架在這椅子上……

“那天事發突然,我們都手忙腳亂,把范青芸安頓好后竟忘了處理那鍋湯。雅林見你端着那湯,嚇壞了,才不小心燙傷你的。”

我一動不動呆坐着,全身上下,只有耳膜一個地方,還有知覺……

“雅林並沒有想好范青芸的事該怎麼處理,打算等她生完孩子,再慢慢開導她。可誰知……誰知……”蕭姐哽咽得難以言語,抽出幾張紙疊放在眼睛上,“……誰知……范青芸居然……自盡了……”

***

那是范青芸生產的日子,比原本的預產期提前了兩周。蕭姐接到產科打來的電話時,范青芸已經斷氣,死因為服毒。因為范青芸住院沒有登記真實的家屬信息,唯一留下的遺書封面上寫着“心血管內科蕭晴轉羅雅林收”幾個字,蕭姐和雅林便成了最早的知情人。

范青芸自儘是在生產以後,她最終還是沒捨得將孩子一起帶走,把一個剛出世的女嬰留了下來。她在遺書中寫道:“我的一生,就是一場笑話。為了愛情,我背叛了一切,也奉獻了一切,包括青春、事業、和家庭,還丟掉了自尊,甚至良知。只可惜到了最後,我還是一無所有。我不會再幫宋琪了,但我也做不到去對抗他,只有這樣,我才能解脫。雅林,能在生命的最後有你這個朋友,我三生有幸,只求你最後一件事:把這孩子送去孤兒院吧,千萬不要交給宋琪,不能讓他來做這個父親。”

雅林是在嬰兒車旁讀完這封遺書的,她雙手捧着那張薄薄的紙,淚如雨下。蕭姐怕她傷心過度,抱住她不停地安慰。雅林便在蕭姐懷裏哭訴:“都怪我……蕭姐……都怪我……我不該逼她……”

“不怪你,她早就有輕生的念頭了,要不是你,她連孩子都不會留。”

“……孩……子……”雅林推開蕭姐,轉過身去俯視嬰兒車裏的嬰孩。

她背對着蕭姐,披散的頭髮蓋住了微微抽動的雙肩。

許久,她慢慢側過臉來。窗外吹進來些許微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把她的側臉遮蓋得模糊不清。

“我不打算把這孩子送去孤兒院。”她嗓音嘶啞,音節間儘是斷斷續續的割裂感。

“那……”

“我來照顧她。”

蕭姐驚訝:“為什麼?”

“我要用這孩子,來牽制宋琪。”

蕭姐思索了一下,點了個頭,又問:“那……你怎麼跟海冰說呀?”

透過髮絲飄動的縫隙,蕭姐看到雅林微微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片刻后,她轉了回去,再次將背影對向蕭姐:“……我要……再想想……”

***

“是雅林說服你,收養林林的吧?”蕭姐看着我問。

呵,這還用問嗎?說什麼和林林有緣,說什麼相信人有靈魂,說什麼林林的靈魂來自我們死去的孩子……神叨叨的一派胡言,全都只是誆我,她自己,一丁半點兒都沒真那樣以為過……

“你還記得雅林接受過的那次採訪嗎?”蕭姐繼續說著,“那不是偶然,那是雅林安排的。她隱藏了林林的身份,但她卻要讓宋琪知道,范青芸死了,生下了女兒,而孩子就在她手裏。所以她故意讓林林出現在新聞里,意在告訴宋琪,范青芸已經暴露,孩子就是證據。你還記得雅林當時說過的話吧,她轉述過一段范青芸的遺書。那段話旁人聽不懂,但宋琪能聽懂。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那之後,宋琪就再也無法假裝下去,只能潛逃了。”

玻璃杯中的冰塊已經化掉,成了一灘常溫的死水,就連杯底集結的水氣,也已蒸發消失。

四年了,足足四年,我才得知,宋琪當初是怎麼落網的。我才明白,為什麼當時那個目擊者會說,范青芸是個胖子,那麼低的牆都翻不過去……

好大的一個陷阱,宋琪掉了進去,我也……掉了進去……

“我一開始就知道雅林找媒體的意圖,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那天的採訪之後,她突然說要離開醫院,我心頭就升起了不好的預感。”蕭姐皺着眉,“我預感到這件事還沒結束,她要做的還有更多,而且說不出為什麼,那種預感讓我很不安。所以那天我的第一反應,是反對她出院。果然,就在她出院后不久,有一天突然來找我,說擔心自己日子不長,隨時可能撒手而去,就寫了兩封信給你,要我替她保管着。”

我像個機械人,硬生生地抬起腦袋,木然地張開口,啞聲吐出一口氣:“……兩……封……”

“是……兩封。四年前給你看的,只是其中一封……”

她垂下頭去,拉開包。拉鏈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就像誰在使勁拉扯一條被卡住的帶子,而帶子的另一頭被卡在一片黑暗裏,一扯出來就會發現,上面染着駭人的血紅色!

“雅林把信給我的時候,對我說……”一個陳舊的信封被擺到桌面上,“她對我說,她放心不下你。你打掉孩子,她就明白了,你承受不了。她很怕……很怕你會變成范青芸那樣……”

蕭姐咳了兩聲,撐着氣息接著說:“她說,要是有一天她不在了,只要發現你有輕生的念頭,就把第一封信給你,提醒你,你給過她要把林林撫養成人的承諾!但……她給了一個期限,只要你遵守這個承諾五年,就五年。她說,如果五年之後,你還是找不回自己,只是被動地為承諾而活,就要我把真相告訴你,再把這第二封信,也給你……”

“……你為什麼……要幫她?”我嗓音沙啞,茫然的眼神中,帶上了些許怨恨。

“當初打掉孩子,我也是慫恿者,我對她也是有歉疚的。而且,范青芸的死,我也很震驚,我理解她的害怕。我更沒想到,她會做那樣極端的事。我以為她只是覺得撐不住了,直到她最後一次被送來醫院,我才明白過來。她不是不能慢慢等宋琪落網,她是怕這個秘密會瞞不長久啊!不能讓你知道林林的身世,所以她一定要親自見到宋琪,要讓宋琪幫她一起保守秘密,然後儘可能快地,永遠封了宋琪的口!她想讓你……扛過這一關啊……”

巨大的震驚幾乎將我擊暈——原來這就是雅林和宋琪的交易,她所謂的宋琪的“把柄”,原來就是林林!

當初,雅林一定是剛被抓去就同宋琪作了交涉,所以宋琪才會在電話里旁敲側擊地問我孩子的事。當他發現我真不知情,就答應了對我守口如瓶。

泄露秘密,我一定會拿孩子要挾他,而守口如瓶,我會對林林視若己出……

雅林最後說,宋琪並不是鐵石心腸,至少,他選擇了用沉默,來庇佑林林……

***

“海冰,本來不該是現在的……”蕭姐哽咽到幾乎說不出話,“可我沒辦法再照看你了。雖然短了一年,但我已經看明白了,對你而言,這根本不是時間的問題。哪怕再給你十年,二十年,你還是跨不出自己畫的這個圈。我只能……對不起……”

她緊捏着信封的手指鬆了松,貼着桌面,把信封朝我這邊緩緩推來。

信封和桌面之間發出輕輕的摩擦聲,雖輕微,填充在周圍安靜的空氣里,卻格格不入。

信封推到了我面前,停在水杯旁邊,表面有些顯舊,還是同樣的字跡——“海冰親啟”。

一瞬間,我感覺彷彿回到了四年前,四年前,派出所那間灰暗的小屋子裏,我就是這樣接到一封信,踏行的方向被強行扭了回來。一切那麼相似,所以這一次,雅林,你又要我做什麼?我已經照你要求的做了四年了,你還要怎麼逼我?

一股極大的拒絕情緒包裹了我,把我僵透的身體猛地從椅子上拎起來。

“……這算什麼……”我冷冷丟下一句話,轉身大步朝外走,躲避瘟疫似的,急匆匆逃出了小間。

桌上的信,我碰都沒碰一下。

小間外是咖啡館的大廳,我麻木的身軀在裏面穿梭。突然間,我的視線好像被外面的光線刺傷了,看什麼都成了模糊的一團——不是眼淚,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出來。我只覺得心臟在抽搐,淚腺已失靈,雙眼乾澀到生疼。大廳里來來回回的人,全都成了一個個撲朔迷離的光影,時而靠近,時而遠離,在狹窄的視框裏閃爍。那些光影全都沒了輪廓,像畫紙上被水融開的一團團顏料,虛無,縹緲。

我匆匆逃出咖啡館,下意識地去揉眼睛,但無濟於事。強烈陽光的籠罩下,所有的光影變得更加模糊,還失去了色彩。天上的太陽就像一個發了狂的白熾燈泡,明晃晃地閃。地上的光影也不再是光影,而是變成一個個銀白的氣泡,沒有核心,很輕,就那樣在眼前飄來飄去。不止行人,店門口的看牌,行人路上的燈柱,駛過的車輛,全都是氣泡,層層疊疊地堆滿視框,相互擠壓,變形,隨時可能炸裂。

從未直視過烈日,我卻忽然抬頭,直勾勾地朝太陽望去。我的眼睛真是壞了吧,這樣直視,居然可以不眨眼。那輪遙遠的太陽,儼然成了最大最亮的氣泡,不斷地擴散,越來越大,像是要朝着這大地延伸過來,將一切都吞噬

——這是夢吧,身在此處的我,是在夢裏吧……

這四年,都是一場夢吧。所有的事都像這虛幻的萬物一樣,根本沒有發生過吧……

雅林,你也是夢吧。你用謊言把整整四年的時光碾成粉末,一吹即散,讓我甚至找不到證據來證明,你真的存在過……

你的存在,才是最大的謊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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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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