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我在一個工廠找了個事做。”我去客廳櫥窗里拿東西時,對沙發上正在看電視的蕭姐說。
那天下午我打電話給蕭姐說要請她吃飯,她就笑了:“有什麼好事兒啊,還請我?”
我請她,是想要感謝她,感謝她這三年來無微不至地照顧林林,感謝她年年到監獄裏來問寒問暖,感謝她現在還這麼幫我。這些恩惠,不是我一頓飯就可以報答的。而除了感恩之外,我還有另一層意思,我想用這種方式告訴她,我已經可以自立,不用她再操心了。
“你去做什麼?”她走到廚房來問我。
“不做什麼,體力活。”我回答。
“也沒關係呀,起步的時候都這樣。你以前是有機遇,遇到了好平台,沒有從零開始過,其實很多成功人士都是從零開始的。你人這麼聰明,幹不了兩年就會提升的。以後搞些拉生意的活兒,干熟了自己開個公司也行啊,生意場上的事你不是本來就熟嗎?”
我知道蕭姐是在鼓勵我,如果我真的有了事業心,我的生活的確不會像現在這麼無望。但她不明白的是,事業心的前提是要對未來有憧憬。而我,此時的我,何處去找那種憧憬?
“我沒什麼想法,也不想再干那些生意了。”我說,“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就好。”
“可是你不可能一輩子都給人下苦力,得某別的出路。你現在年輕,還有力氣,等將來年紀大點兒……”
我微微地搖頭,望着在一旁玩耍的林林:“將來,到我干不動了的時候,林林就長大了……”
***
我答應了舒心幫雅林找工作,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又算個誰?在人海茫茫的平城,殺人放火都占不了一張報紙的版面,說找工作就找工作?對自己不聞不問是簡單的,但一旦有了一個你真心想要幫的人,你就會覺得自己擁有的能力永遠不夠。答應得輕巧,到頭來,除了那個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兄弟,又還能找誰幫忙?
但我始終不知該怎樣對張進開口,一個多月了,我從未在他面前提到過雅林。
張進最擅長戲謔,他要知道我認識了一個漂亮女孩,可不得戲謔個夠。但我不想雅林被他拿來戲謔,我認真了,我不樂意。
於是我選擇了下下策,做出一副弔兒郎當的表情,向張進開了口:“幫個忙成嗎?給找個女孩兒合適的活兒。”
張進本來斜仰在沙發上看報紙,聽我突然冒了句不着邊際的話,漫不經心地哼了聲:“啥?”
“找個活兒,就是工作,”我走到沙發邊,重複道。
“誰?誰找工作呢?”他的神經還沒從報紙里那些花花新聞上收回來。
於是我扯開他手上的報紙:“幫我找個合適女孩兒的工作。這回聽清了吧?”
張進一時沒反應過來,望了望我,然後腿一伸,坐了起來,半天才答了句:“誰呀?我認識不?”
我就知道,他第一件注意的事永遠不可能是找工作這個正題,只要說是女孩,他的注意力立馬就會轉移上來。
要說張進這人還真挺好色的,而且好色得明目張胆。他對稍有點兒姿色的女人完全沒有抵抗力,一有機會就上去撩,憑一張油嘴屢屢得逞。但他只有三分鐘熱情,沒一個能長,我就沒見過超過一個月的。他不拿女人當回事,卻又三天不碰就手痒痒。以他的話說,“只要是個男人,哪能缺了女人,這就好比,再宏偉的一棵樹,得不到雨露的滋潤,就會枯萎。這女人也一樣……”,便以同一個比喻把女人放進去,只需把樹換成花兒,把宏偉換成嬌美。
這姑且算是張進的兩性哲學,自行貫徹我也只當視而不見。可氣人就氣人在,他總要把他的理論強加於我,說什麼“連女人都沒有的男人忒他媽不是男人!”我沒有感染上他的作風,連送貨上門——這是指蘇也——都不要,他就認定我是生理或者心理上有缺陷,白長了一張臉和一雙長腿。
而今天,我突然要幫一女的找工作,語氣還挺渾,他勁頭就上來了。真不知他那扭曲的想像里,勾勒出了我和他認為的某個女人怎樣的一幅畫面。
“你別問了,你不認識。”我說。
他嘿嘿地笑起來,眼睛鼻子揉成一團:“喲!破天荒啊!”
“少胡扯,你到底有轍沒轍?”
“那要看那女的怎麼樣啦。”
這話還真不好反駁,找工作當然要看本人怎樣,但我知道他才不是在說這個。我一本正經地跟他報告情況:“人還行,人品不錯,就是身體不是太好,工作嘛,得輕鬆點兒的,還有就是……”
“行行行……”他打住我,毫不關心這些,“有照片兒嗎?”
我憋了一會兒,老老實實回答說有。
“看看,看看。”他立刻說。
我從皮夾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那是在郊外的一棵柏樹下我給雅林照的。
張進一看,兩眼立刻直盯着照片眨都不眨一下,嘴巴擺出一個O形,啞然失聲。然後他緩緩地抬起頭,看看我,又低頭看看照片,搖晃着腦袋道:“哥們兒啊,這哪兒是你說的什麼小姑娘,簡直就一仙女兒!一個字兒——‘純’!看不出來呀,艷福不淺呀!”
他又把照片前前後後,顛來倒去地看了幾遍,連連感嘆:“真看不出來,你小子平時看着老實,原來是要一口吃個大胖子!嘿,有種!”
他這些表情我早已習以為常,但我想他今天終於意識到了自己表情的有限,實在是無法比平時做得更誇張,來表達這異常的驚嘆。如果這照片不是我給他的,不是事先就有我佔據了位置,他恐怕早已心生歹意。但朋友之妻不可欺,張進深講這個意氣。
“誒,說說,怎麼泡上的?”
“沒你想的那回事,不就幫找個工作嗎,竟屁話。得,你愛幫不幫。”我裝得無所謂,因為我知道,張進是不會拒絕的,除非我真掏出一張“東施照”。
“切,你老哥還想幫你出出主意,給你參謀參謀,你倒好……”
“你幫人家把工作找好了不就擺平了?”
這句話最管用,張進不屑地瞅了我兩眼,嘴角咧着笑了一下:“原來打的這算盤,拍上了分紅啊!”
張進開始認真琢磨這事了。只是我心裏,卻突然感到了一絲苦咸。
***
張進是個真正的鐵哥們兒,為兄弟辦事從來都盡心儘力,他應下我這事的第三天便給了我答覆。他有個哥們兒的堂兄開了家男裝店,這段時間生意有些下滑,想找個漂亮姑娘接客,願意讓雅林去試試。
我說雅林不是個話多的人,可能不擅長籠絡客人。張進就笑我:“就她那模樣,還用得着籠絡?往門口一站,肯定一邦人進店瞧。他們說了,工錢按店鋪的收入提成,憑她那條件,怎麼著都比那破中學拿得多吧。”
對雅林來說,這真算是來之不易的工作了,即便她可能並不喜歡做這類事,但只要能再留一段時間,她應是願意的。至少,比起在河銘中學受氣,在這裏能得到我的照應,不會被人欺負。
我便說:“行,我們請你那朋友和他堂兄吃頓飯吧。”
“那是,還不能光是咱倆,小丫頭呢,叫上,她才主角呢!”
“……”這卻讓我有些為難,我總感覺雅林跟這種場合是沾不上邊的。“其實……”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吞吐了半天,才磨出一句話,“非得她來?”
“這不廢話嗎?”張進瞪了我一眼,笑得有點邪,“喲!還藏着不讓人瞧呀?”
我只好先應下,腦中卻在思考,該怎麼對雅林解釋這一切,怎麼說,她才不會因為舒心向我透露了秘密而耿耿於懷,欣然接受這新工作呢?
***
當天,我一邊上班一邊琢磨這事,還沒琢磨出頭緒,電話就振動了起來。屏幕上顯示出“雅林”兩個字,我心頭緊了一下:這是被逼上了梁山?
“海冰,是我。”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從上次舒心找我以後,我都沒再聽到她的聲音了,現在突然又漂浮在耳邊,似乎夾了一些久違的親切感,那些因舒心講的故事帶來的陌生,因為她的幾個字淡去了許多。
“嗯。”我答。
“你有空嗎?”她又問。
“現在嗎?”
她停了一下:“……你在上班吧?”
“一會兒就可以走了,怎麼了?”
“那我等你,我請你吃飯。”
我驚了下,不自覺笑了:“呵呵,為什麼?”
“……”話筒里沉默了。
“說啊,幹嘛請我吃飯?有事要我幫忙嗎?有事你說就是了。”
“……沒有……沒有事。你先來吧。”
***
雅林約的地點是我頭一次請她吃飯的那個普通的中餐小店,她說附近別的餐館她沒去過,怕沒試過不合胃口。我以為她會帶着舒心一起,畢竟她們難得下一次館子,但當我打的車駛到餐館門口時,卻只看見了她一個人。
她背靠在店門口的柱子上,雙手縮進外套的袖子裏,微聳着肩,將兩根袖管綳得直直的,像是在抵禦寒冷。但她的神情卻有些呆,兩眼出神地盯着地板。
她聽到向她靠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到是我,臉上展開來一個微笑。
“外面冷,在裏面等就好,幹嘛在這兒干站着?”我說。
“裏頭大,我怕你不好找。”她的表情一如既往,便是聽說了那些秘密,我也看不出絲毫異樣。
我淺淺一笑,和她開了句玩笑:“我還沒有老眼昏花。”
她笑着肩膀一聳,手就從袖口裏露了出來。
進店后,我們找了個窗邊的座,我擺弄桌上的碗筷,雅林雙手把菜單向我遞來:“你點吧。”
從她手上接過菜單並要敲她一筆的感覺着實有些奇特,服務員就站在我旁邊,但我沒有急着點菜,而是把菜單壓在肘下,望着她笑:“你要我點哪種菜呢?”
她懂我的意思,直言道:“點吧,今天你點什麼我都請。”
我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半信半疑,故意做出要痛宰一頓的樣子,但實際上只在幾個普通的菜名上畫了勾。
等服務員拿走菜單,我問:“你現在總該告訴我,為什麼請我了吧。”
雅林望着我的表情變得沉靜,臉上始終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其實,我是不知道怎樣用一兩句話跟你說清楚。說得簡單一些吧,就是我已經辭職了,我和心心準備一起離開平城,我們已經買好了後天早上的火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