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即便被你殺了
我回到家,發現薊不見了。
這還是第一次見,我在家裏找了個遍,卻不見她的身影。她的鞋子也不見了。想必她是想趁我回來前出趟門,不料我回來得早了。感覺與神樂果礎聊了半天,一瞧時間,發現才過了一個小時。
再等一會兒,薊應該就會回來。
到時或許會再添一條人命。
我不希望這樣,卻又不想阻攔她作惡。
不,不該是這樣。
我想起了加奈茂的一句話——對於他們來說,殺人相當於食糧。
此話若真,我便沒有權利阻止薊。唯一能阻止她的只有法律。
「…………」
所謂的法律,不過是眾人投票通過的。
不可殺人這一法律,在我和薊出生之前便已存在。倘若當時薊在場,一定會投反對票。
然而,這一反對意見,終究會被大多數所否決。
終究如此。
所謂的正義,不過是用人數來說話。
薊這類人,倘若比我這類人多出一個,正義和世界將瞬間顛倒過來。
正義也不過如此。
虛幻易碎的一場夢罷了。
「好煩。」
堅持正義只是一種無謂的苦惱。
一想到殺人,心底便湧出厭惡。我多想把這種厭惡給連根拔起。
一見到屍體,不由地反胃作嘔。我多想把如此脆弱的大腦攪碎。
若真能做到,想必會輕鬆得多了。
「…………薊。」
你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好想和你再說說話。
我望着空蕩蕩的手掌,用力地攥緊了拳頭。
我取出手機,打給了鷺森老師。鈴聲響了幾下,她便接了。
「喂,鷺森老師,有空嗎?」
『不巧我剛泡好了咖啡,不喝不行了。』
「我等你喝完,之後有空嗎?」
『不巧家規嚴禁休息天出門,只許在家看視頻。沒空。』
「今天我要了結繩鏡案。」
電話那頭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
鷺森老師啜了一口咖啡,緩緩說道:
『…………好吧,出來見個面。』
我還要先稍作準備,見面時間便定在了傍晚。
待會薊要是回來了,兩人碰上面會尷尬;加之我想一個人靜靜,於是便出了門。
見面地點定在了片白江東公園,正是百枝早苗失蹤的地方。
我在附近的咖啡店打發時間,等到了傍晚五點,便朝公園走去,只見門口停了一輛黑色奔馳。
我敲了敲右車窗,車窗搖下。
「上車吧。」
「嗯。」
我拉開車門上了車,她遞過來了咖啡。不是一般的罐裝,而是少見的瓶裝,是怕我灑在車上么。
「這才幾點,我不想喝咖啡。」
「這是長大成人的捷徑。」
「現在哪有年輕人想長大的,這你不知道?」
「哎,這麼早熟。」
我隨意地喝了一口。
本以為還要閑聊幾句,她卻直接切入主題:
「電話時你說要了結繩鏡案。」
「是的。」
「意思是……你知道薊的下落了?」
「……嗯。」
車裏有點嗆人,原來她點了煙。
「放棄吧你。」
她的聲音比平時嚴厲了不少,說是生氣,更像是在對我嚴加教導。
「你是理解不了殺人犯的。」
「……這得問過她才知道。」
「那好,我問你,你有理解過薊嗎?」
「…………」
老老實實向警方報警吧,她勸道。
「這樣薊就孤零零一人了,誰能給她幸福?」
「哎,她這種人是不可能幸福的。」
這一句深深刺痛了我的心。這話錯了,無論如何也要反駁她。
「……那她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才誕生於世的?
「把她扔進監獄就好了,說不定她會改過自新。」
不可能。
做錯了便沒有回頭路,無法挽回,也無法一筆勾銷。一旦偏離了正軌,便再也回不去。
神樂果礎的話在腦海中浮現。
監獄是沒用的。
人一旦犯罪就該永遠受刑。
父親是罪人,僅僅如此,我們也被迫一起沉淪。
回不去了。
一旦被扔進監獄,便再也回不去正軌。
「橘,價值觀不同的人有不少。」
「當然。」
「那該怎麼和他們交往呢?」
「……不知道。」
「不搭理他們便好了。」
老師吐了一口煙,從她身上能感受到一股威嚴。
「不搭理就好了,這是為了彼此的幸福。價值觀是勉強不來的,那是一個人的本質,變不了的。明白了吧?」
「明——」
白、了。
兩眼忽然一黑。
這是——
我立即反應過來,這種熟悉的感覺。
和水次月摻料那次一模一樣。
「橘。」
她瞥了一眼我的樣子。
是她下的葯?
……咖啡。
我不該亂喝的。
「薊就交給我吧。」
她是為了阻止我去?
不,那她沒必要下藥,藥效一過我還不是能去。下藥的目的並非如此。
引擎聲隆隆作響,車子開動了。
這是要去哪裏。
「老、老師……」
不知是沒聽見,抑或聽而不聞,她沒有搭理我。
哎,真是的。
自從薊來了,我便老被捲入麻煩事。
想必,這並非是單純的偶然——
2
我醒了過來,只覺頭痛欲裂。最近腦殼老受罪了。腦漿經這一攪和,說不定能變得理解薊了。
現在卻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環顧四周,混凝土的地板,銹跡斑斑的巨大機器,從破裂的玻璃窗能瞥見野樹野草。僅憑月光,看清周圍已是綽綽有餘。
一片蟲鳴聲中,隱約聽到滴水和鐵板被風吹起的聲音。
看來這裏是廢棄工廠。
我被綁在凳子上,鐵鏈牢牢地將凳子和柱子捆死,比水次月那次還嚴實。這次同樣上了手銬,並且拷得很緊,折斷拇指也取不出來了。
「鷺森老師。」
我喊了一聲。綁我的人必是她,她一定在附近。
「你醒了。」
突然打來了一道亮光,晃得我睜不開眼,好不容易眯開眼,只見十米之外有一張椅子,坐着的正是鷺森老師。她一旁是一張破爛的書桌,上面擱着枱燈。
「老師……這是怎麼回事?」
她站起身,走到了我面前,從后褲兜掏出了一樣東西,是一把匕首。
「這匕首是乙黑了用來殺人的。」
她對着亮光舉起匕首,刀身閃爍出斑駁的光芒。她似是看入了迷,臉上滿是陶醉。
「它太幹了。」
說畢,她一把捅入了我的大腿,我似被掐喉嚨般痛吟了一聲。疼得窒息,左腳稍一用力便鑽心地疼,讓人無法思考。感覺離死亡近了一大步。
我痛得屈身彎腰,死咬牙忍住,渾身直冒冷汗。
「橘,你沒那本事。」
「本事……?」
「你簡直是凡人一個,不配當乙黑了的親生骨肉。」
「…………」
「你只配叫橘。被稱為乙黑的有薊就夠了。」
她一把拔出了匕首。刀身擦着骨肉的觸感,讓我齜牙咧嘴地大叫。
血如泉涌般狂噴而出,隨即緩了下來,順着大腿慢慢滴下。
「哈哈,澤田見到了肯定流口水。」
「老師……」
她究竟什麼來歷?
我從未對她提過澤田老師愛喝血。
劇痛加上難以理解的現狀,讓我無法反應過來:
「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她從書桌抽屜拿出化妝鏡和紅色細繩,扔到了我面前。鏡面掉地裂開了。
「細繩和化妝鏡,你知道是拿來幹嘛的嗎?」
「你是繩鏡案的兇手!?」
她沒回答,而是輕蔑地說道:
「……你不懂吧。」
她喃喃道:
「你不會懂的,水次也不會懂。」
「什……」
她連水次月的事都知道了?
「世界不一樣,你不懂薊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一點都不懂。在她眼裏,漂亮的房間全是鮮血淋漓,人就是會走路的植物。」
這是比喻么?
「這陣子和你聊多后,我已經死心了,你就是一個凡人……薊太可憐了。你想理解她?別笑死人了,再努力都是白費功夫,你不可能理解她的。」
「……你想幹嘛?」
「我想拯救薊。」
「拯救?」
「待會就知道了……她來咯。」
她朝我的背後望去。
後方傳來了細細的踩沙聲,有人正走過來。
「嘻嘻。」
鷺森老師的笑聲從喉嚨深處溢出。
腳步聲越來越靠近。
終於走了過來,她站在了我的身旁。
「……薊。」
來人正是乙黑薊。她不看我一眼,而是死死地盯着鷺森老師,瞳孔一片漆黑。
鷺森老師張開雙臂,歡迎地說道:
「哈啰,薊。」
薊卻只是一言不發地瞪着她,鷺森連忙開口道:
「別誤會,我沒想要殺他。」
「真的?」
「真的,他可是你養好的,我哪會去搶。」
養好?
怎麼回事?
薊卻似乎全聽明白了,點頭說道:
「……那就好。」
「歡迎你的到來,我真的很開心——」
沒有任何預備動作。
不過寥寥數步,薊便衝到了鷺森老師的身前。鷺森老師先是一愣,當即刺出匕首,卻被薊一腳踢到了手腕,匕首應聲脫手。薊奪過空中的匕首,筆直地朝她的喉嚨揮下,即將割喉之際卻停了手。
與此同時,薊的太陽穴上頂了一把手槍。
「爆頭比割喉快,我贏了。」
「試過才知道,來?」
面對薊的挑釁,鷺森老師咽了下唾沫說:
「我不想失去你。」
「我也不想殺你,只想問一句——」
——你到底找我什麼事。
她的聲音冷若冰霜。
「知道啦……匕首給你吧,本來我就不會用。」
「那當然,這是爸爸的東西。」
薊走回了我的身邊,自始至終沒看我一眼。哪怕使個眼色也好啊。
「那我說正事咯……薊,你穿過了嗎?」
穿過了嗎。
這句話似曾相識。加奈茂對薊說過一樣的話。
我曾經思索了許久,終究無法理解此話的含義。
「穿過了。」
「噢噢……!真棒啊……」
鷺森老師興奮得睜大了眼,探出了身子。
「穿過了是什麼意思?」
聽見我插嘴打岔,鷺森老師頓時皺起了臉,馬上轉過來道:
「你不知道么?」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嘲笑道:
「是門。」
「門?」
「那是我專業的終點。」
犯罪心理學。
其終點是門。
「穿過了門的人會變成殺人魔。無論是天真無邪的小孩,或者是聖人,無一例外會變成醜陋冷血的殺人魔。」
開什麼玩笑……
「你以為在開玩笑?隨便你怎麼想,反正另一側的人都見過了門,這絕非巧合所能解釋。」
「變成殺人魔……」
門。
倘若真有這玩意。
那便是隔開我和薊的本體。
門這一側,與門另一側。
薊在另一側。
「乙黑了說他在二十一歲穿的……你呢?」
「記不清了,記事起就穿了。」
「竟有這種事!你是天生的么……果然是遺傳……莫非基因就是門?不對,也有好人無端端穿過門的……」
鷺森老師自言自語着。我難以相信這種鬼話,這兩人卻說得煞有其事。她倆不能用常識來衡量,同是另一側的人,或許說的才是真的。鷺森老師見薊盯着不放,一下回過了神,朝我倆說道:
「薊,你應該猜到了,繩鏡案的兇手就是我。」
…………
不對勁,不是這樣的。沉思片刻后,我想明白了。
沒事。
薊沉默了一會兒,接着噗嗤一聲笑了,鷺森老師也跟着笑了。兩人的笑聲混雜在一起,傾注在我身上。我一頭霧水,只覺得無比瘮人。
我從未見過薊笑成這樣。
兩人笑了半晌,薊開口道:
「我明白繩鏡的含義。」
繩鏡的含義。
坊間對此有過無數的猜測。
為何犯人會把細繩和化妝鏡遺留在現場?
薊已經明白了。
「看來你全都懂,那我就放心了。懂了也不來找我,你也太過分了。」
「…………」
「我能理解你。」
薊依然一語不發,總算把視線挪了過來,並且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她似在沉思。
鷺森老師向她勸道:
「他永遠理解不了你。你和他在一起,只是因為兩人流着一樣的血。你希望他終有一天也會穿過門,也會變得理解你。」
薊始終在盯着我,注意力卻已經不在我身上。她只是出神地望着我這個人。
我不明白。
薊在想什麼,我完全不明白。
「然而事與願違,穿過了門的人,其孩子未必一定會穿過門。」
「我和終是同卵雙胞胎,基因是一樣的。」
「即便如此,你們也不同。他可能見過了門,但沒穿過去,而你穿過了。」
「…………」
「他這輩子可能不會再見到門了。」
「……………………也是呢。」
啊。
薊從我身上挪開了眼。
此時傳來了斷線之音。
自出生以來,將我和薊聯結一起的線被切斷了。
忽然一陣孤獨縈上心頭。
以前只要有薊在,我總會安心下來。
以前薊一直都會幫我。
以前無論何種情況,她都會選擇站到我這邊。
她朝鷺森老師邁出了一步,彷彿是要與我永別了。
「薊!」
我大叫道,她卻不願回頭。
本以為她會直接走到對面,她卻只是撿起了我腳邊的紅色細繩和化妝鏡,仔細地端詳:
「終確實與門無緣了……不過這不是和你在一起的理由。」
「我會給你幸福。」
幸福。
薊被這句話打動了,眼神遊離了好一會兒。
「我一定能讓你幸福。我能理解你,你希望什麼,高興什麼——幸福什麼,我都了如指掌。」
那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
卻又求之不得的。
薊眯起了眼:
「……為什麼這麼執着於我?」
「因為你很神秘啊。」
「神秘?」
「對,我們這種人是人類的高層次階段,為了防止人類過多而生的。我們必然是神秘的。」
「……你覺得我很珍貴?」
「對啊,我不會阻止你殺人,也不會被你的話嚇到。」
此話一出,薊整個人一動不動。
從她的側臉,可以感受到她平日有多傷心。
「你是兩周殺一次吧?是怎麼憋到現在的?那種衝動的滋味哪能忍得住。」
「……動物。」
「哦,靠殺動物來過癮,真可憐。」
殺動物——
我想起了那條沾血的褲子,原來上面並非人血。
薊一直強忍着痛苦。
一邊是殺戮的衝動,一邊是和我的約定,她被夾在其中痛苦萬分。因此,她才會深夜外出去虐殺動物。唯有如此,她才能勉強維持住平衡。
……不,維持不了的。
對她而言,動物還遠遠不夠。
「……我想殺人。」
話從薊的唇間輕輕地流淌出。
其中摻雜着哽咽。她是……哭了嗎?
「為什麼不能殺呀?」
問題浮空而起,沒人回答,便又沉了下去。
薊雙手捂臉,數滴眼淚落在了水泥地上。
「我只想普通地過生活。每天起床、歡笑、吃飯、殺人、睡覺……只是這樣就夠了。」
聽見這話,我如同被當頭一棒。
我一直以為,她殺人是為了取樂,卻並非如此。那是穿過了門后,無法抑制的殺人衝動。
她是被其所支配了。
這種衝動我雖無法想像,但必定深深植於本能。
若非如此,薊不可能痛苦到落淚。
「好想殺人,真的好想殺啊,可是你不許我殺。我該怎麼活下去啊?」
這是她的心聲。
我果然對她一無所知。
我曾以為,自己和她不太一樣。事實並非如此。
我和薊,有的只有不一樣。
「對吧,辛苦你忍這麼久了。不用再忍了……來到我身邊,我以後會給你幸福。」
幸福。
沒有互相理解,就不會孕育出幸福。
我給不了薊幸福——
薊望向了我,手上是細繩和化妝鏡,她手一松,鏡子脫落掉地。
她兩手握住繩子的兩頭,使勁拉直了。
她正朝我一步一步地走近。
她此刻的眼神,與平時的截然不同。
「薊,你要幹嘛?」
不會吧。
腦中掠過了一種可能性。
鷺森老師笑道:
「橘,你知道繩鏡是幹嘛的嗎?」
她是在故意嘲弄我。見我不說話,她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人穿過門后,眼中的世界全變了,會被殺人的衝動所支配,忍不住地想殺人。而最想殺的人是誰……你知道不?」
她一邊壞笑,一邊向我投來無法回答的問題。
「最想殺的人,正是自己。」
「自己……?」
「穿過門后,人就會想殺自己。穿過越久越想殺。」
「那他們會自殺么?」
「對,最終都會自殺。」
想必類似於自我毀滅的傾向。
「不過求生的本能擺着,沒那麼快會死。於是他們都會做一件事。」
「……一件事?」
「就是在鏡子前,用細繩勒住自己的脖子。」
我恍然大悟。
細繩。
當年加奈茂也曾提過。
她如果也穿過了,也會這樣做。
「這不過是自我滿足,假裝自殺來臨時解脫罷了。」
「…………」
「然而,薊能真正地得到解脫。」
「……這。」
騙人。
一個想法冒出了腦海,我不敢相信。
她不會的。
「你就是薊,薊就是你,殺了你就等同於自殺。這樣一來,薊就能成為穿門后克服本能的人了。」
薊把繩子套在了我的脖子上,緩緩地繞了一圈。我沒有絲毫抵觸。
「你以為她和你在一起圖什麼?親情?愛情?幸福?都不對。」
「…………」
「人穿過門后都會陷入孤獨。眼中的世界與常人的不同,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因此他們會同病相憐、互相依偎。可穿門人寥寥無幾,只好默默地忍受孤獨。他們都盼着一個知音,一個能同樣看待世界、能理解自己的人。」
這正是我所追求的。
「本來薊盼的人是你。你們同血同源,她覺得你也會穿門,然而遲遲不見你穿門。於是她轉變了想法,等一個理解自己的知音出現,之後就殺了你。」
這樣一來,薊既有知音,又能從自殺欲中解脫出來。
「知音出現前,她和你在一起,只是為了更好地融合。兩人同寢同食同經歷才能合二為一,殺你時才解脫得徹底。」
監視竊聽。
她那麼痴迷我的一舉一動,是為了這個?
薊曾說過有件事想做。
指的是殺了我?
時機未到前要討我歡心,所以她才會乖乖聽我的話。她表面和我好,內心深處卻是滿懷殺意。
拿凳子砸我並非一時胡鬧。
而是內含殺意。
「不會的!這不可能!……薊。」
她用漆黑的瞳孔望着我。
我不願承認。
我和薊不是心靈相通嗎?
一起相處的日子是假的嗎?
「你說一句不是啊……」
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殺我?
這真相太過殘忍了——
不,殘忍這一想法,只是我這一側的人的感覺。
她慢慢地注入力氣,勒緊了我的脖子。我漸漸喘不過氣。
心頭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這樣啊。
我就知道。
不互相理解,便會是這般下場。
連對方的殺意都察覺不了。
「對、不起。」
薊,對不起。
沒能理解你,真的對不起。
出生以來一直在一起,我卻沒為你做過任何事。
你的快樂、痛苦,我全都一無所知。
對不起。
我臉頰開始發燙,已經無法呼吸,薊手上依然勒着。她不眨一眼,彷彿怕錯過任何一瞬間,將我的垂死之狀刻入眼中。
眼前泛起了紫光。
薊。
能死在你手上也不壞。
「薊……」
薊。
「你……的……」
你幸福的話。
「我……無……」
我死而無憾。
眼前開始泛黑,連薊的臉也看不清了。
她笑得開心嗎。
伴隨着吵雜的耳鳴聲,意識終於沉落了。
就這樣,我死去了。
3
若問這是地獄或是天堂,想必是地獄了。
腳邊全是死屍,而眼前是大海。回過頭去,地上堆着無邊無際的屍體。
堪稱屍體的海岸。
屍體全是死了兩三日的,血淋淋的傷口清晰可見。有穿西裝的,也有穿舊和服的,全都躺着一動不動。
天空一片染紅,微風吹過,雖裹挾着屍臭味,但很快便聞習慣了。
海水波光粼粼,清澈可見。
「果然。」
以前上課時學過,人因何緣由墮入地獄。
記得是殺生。
然而,世上哪有人不殺生。誰小時候沒踩死過螞蟻?沒肢解過蜘蛛?人就是從中學會生命的重要。
若都按殺生論,世人全該下地獄。
我望了望腳下,感嘆自己下地獄是應該的。
「……那是。」
海中孤零零地佇立着一扇門。
遲疑片刻后,我踏入大海,朝門走去。
沒有海浪,比起大海,這更像是一個大湖。水只有薄薄的一層,堪堪沒過了腳踝。
我走近了門,發現它如此簡陋:邊框只有細長的木條,柱子被海水腐蝕得破破爛爛。
形容它是門也誇張了。
此時,我記起來了。
這扇門很熟悉,我曾經見過它。
真叫人懷念。
「是什麼時候見過呢?」
我不斷往前回憶,不是初中不是小學不是幼兒園。
要更早之前。
「……本源。」
這是我的本源。
在記憶的盡頭,這是我出生的地方。
「啊……」
我情不自禁地撫摸了門框,傳來濕濕滑滑的手感。門依然堅挺,彷彿能永遠屹立於此。
門的觸感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歡迎。」
不知何時,門的另一側站了一個男人。他穿着西裝,約莫二十歲,長相清爽,很有女人緣的樣子。
這人我認識。
他正是我觸門后想起的人。
「爸爸。」
「喲,終,好久不見,還好嗎?」
我倆彷彿來到了酒席,融洽地閑聊了起來。
「……一般吧。我被你折騰慘了。」
父親笑了笑,隨口向我說了幾聲抱歉,又說道:
「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你先過來吧。」
門。
我反應過來,這正是鷺森老師所說的門。
穿過它——我就會變成殺人魔。
不過,我都來到地獄了。
穿過了又有何所謂呢?
「怎麼了?來呀。」
「……嗯。」
我朝外挪了挪,從門外看不到父親。目光轉回門內,父親的身影又出現了。
「你要好好穿過門。」
「穿過了會怎麼樣?」
見我猶豫不決,父親開朗地笑道:
「穿過了就能理解薊。」
「…………理解她。」
穿門之後,世界會翻天覆地。
我的價值觀會分崩離析、重新組合,到時候就能明白薊。
她高興什麼。
她難過什麼。
她希望什麼。
她討厭什麼。
她眼中的世界,我將一清二楚。
到時我或許會殺人,或許會指染朋友,或許會迷失自我。
即便如此,只要我們幸福。
便足夠了。
「來吧,終。」
「嗯。」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
我正要邁出那一步,忽然,身後傳來了啜泣聲。
我回過頭去,那邊有個女生背對着我蹲着。她穿着校服,從稚嫩的後背上看,是個初中生。
「為什麼……為什麼……」
我走了過去,想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卻一下穿了過去。
這女生是薊。
初中時的薊。
加奈茂在學校散播我們是殺人魔的兒女,我們從此成了欺凌的對象。薊一開始忍着,終於有一天爆發了,讓對方身負重傷。這成了暴力事件。
不久后的一天,我們得知兩人即將被拆散。
「不要,我不想殺……想殺、不想殺、不……還是想殺。」
此時一個男生走近了薊。他也穿着校服,一見到她便鬆了一口氣。
那男生正是我。
我緩步來到了薊的身邊,蹲了下來:
「總算找到你了,回去吧。」
我牽了她的手,她卻一手甩開了:
「我不回去,我已經沒有容身之所了。」
「……薊。」
「我沒有地方活下去了。」
「……………………」
「我想死。終,求你了,讓我死吧。」
我一言不發。
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哭泣,過了好一會兒,才挨到她身旁:
「你聽我說。」
我緩緩說道。
「我不想說沒用的安慰話,也不想無謂地勸你堅強。」
「…………」
「我們是被拋棄了。」
「……嗯。」
「之前不是有個女生弒父么,哪怕她遭受了性侵,只要殺了人就會被逮捕。」
「……對。」
「等她贖完罪,回歸社會,是否一切都能當作無事發生呢?性侵、殺父……這些是否能全部忘掉,重新做人呢?」
薊垂下了眼眸。
「我認為不行。一旦脫軌了便無法重回,罪是消不掉的。」
我的話中充滿了自信。
「我和你,只能作為被拋棄的人活下去。」
「……可這太難了,太痛苦了……」
「痛苦是痛苦。大家都對我們恨之入骨,恨不得我們早死。或許他們說得對。」
薊皺起了臉,流下了淚。
我伸手幫她揩了揩。
「不過呢,薊。」
「…………」
「即便如此,我們也能幸福。」
「……幸福。」
「我們或許會被白眼對待,會被扔石子。不過我們能手握幸福。」
「這樣的幸福……我看不到啊……」
「沒事,有我在。」
我抱緊了薊。
「我一定會找到,讓你幸福的方法。」
我鬆開手,站起了身,薊抬起了臉。
「…………終。」
「我們幸福地活下去吧。」
我向她伸出了手,她接過了:
「嗯……!」
她臉上是燦爛的笑容。
「…………」
我們的殘影就此停住了,隨後如沙子般隨風飄散。
那是我的約定。
要給薊幸福。
回過頭,父親正盯着我。他見了剛才的往事,苦笑道:
「真是辛苦你了。你說得對,兩個人幸福就好,不用去管別人。」
「對。」
他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
「爸爸,我不會去那邊。」
他的表情凝固了:
「……為什麼?」
「我去了那邊后,或許可以理解薊。不過,我將理解不了這個世界。」
「那不好么?這麼無聊的世界,理解來幹嘛。」
「不是這樣的……穿了門后,我和薊能幸福,卻只是暫時的。馬上就會覆滅。」
「你好好乾就行了,我不是教過你方法了么?」
「不,即便我好好乾,也拯救不了薊的痛苦。」
我不想殺人。
薊這樣說過。
「…………這樣啊。」
「我要留在這邊,在這個世界中,尋找讓她幸福的方法。」
父親悲傷地笑道:
「那邊的世界裏,可沒有殺人魔的幸福。」
「或許是吧,等真的找不到了,我就去你那邊。」
我微笑道,他也隨之微笑道:
「你說的話我懂了,隨便你去吧。身為一個父親,是該默默地看着你成長……不過。」
「嗯?」
「在你看來,我這邊是不正常的。其實,真正不正常的是你那邊……你看看身後。」
我回過頭,是佈滿屍體的海岸。
我不知道這是從何而來的。
父親的話我也沒聽懂。
我正想問他個仔細,門裏卻沒了父親的身影。
就在此時,整個世界開始搖晃。海面泛起了波紋,隨之是海浪,我站不穩了,跌倒在地。大地轟然裂開,我掉入了裂縫之中。
4
「咳!咳!」
嗓子火燒般地疼,我狂咳不止。
朦朧的意識逐漸回籠。
奇怪。
我方才明明還在地獄。看到了門,和父親重聚,還見到了過往的我們。
一晃神,我又回到了廢棄工廠,依舊被綁在椅子上。每次咳嗽,鐵鏈都勒得生疼。
「什麼!?」
有人驚愕地叫道,是鷺森老師。
我這才看清了狀況。
薊勒完了脖子沒多久,如今正朝鷺森老師走去。薊只是假意勒我,真正目的是接近她。見我沒死,鷺森老師瞪直了眼。
她以為我必死無疑了。
趁着這一剎那,薊一個箭步沖了過去。鷺森老師的右手正要去掏手槍,薊亮出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胳膊,扭了九十度再拔出。沒等血噴出來,老師就被按倒在地。只見她左手被扭在背上,叫道:
「什、什麼!?為什麼!薊!」
老師陷入了癲狂。薊默默地撿起了手槍,抵住了她的腦門,她咽了下唾沫,這才安靜了下來。
***
右胳膊出血嚴重,而且疼得要命,這下手槍也握不住了。左手持槍則準度差,派不上用場。
況且想從薊手上奪過手槍,難度無異於登天。
「……薊,你怎麼了,玩笑也開太大了。」
她想幹嘛?
薊剛才勒了橘終的脖子,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另一條命消散。他一個抽搐,肌肉鬆緩下來后便一動不動。
他看似是死了。
可是還活着,只是失去意識罷了。
是薊手下留情了?
還是說,為了制伏我而演的這一出?
「你說話啊。」
「嗯。我現在要殺了你,你老實點。」
她全身壓在我背上,死死地鉗住了我的左手,我根本無法掙脫。
她似乎沒使過槍,不懂得解保險栓,只聽見她不停撥弄着手槍。
就在此時,一臉慘白虛弱的橘終說話了:
「薊,別殺。」
薊的手停住了。
「……可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那也不能殺。」
「……為什麼?」
她的聲音摻雜着不滿。
「不為什麼。」
「……好吧。」
薊扔掉了手槍。拜此所賜,我的命是保住了,可依然不懂。
「薊,你到底想幹嘛?」
「我本來就不站你那邊。」
「……為什麼?」
這是她和終設好的局么?可他一臉的驚訝,看來並不是。
「穿過了門的人,不都盼着知音嗎?」
她不可能不孤獨,不可能不想要知音。
佐藤郁夫。
他是我的未婚夫。
在一起足足兩年,本以為兩人已經心意相通。
然而,透過一層玻璃窗,我和他卻無法溝通。
為什麼要擺起頭顱?為什麼要擺成圓形?為什麼要切臉做表情?
為什麼要犯下這一切?
明知這麼做,將無法和我一起共度餘生。
為什麼。
無論他說再多,我也無法明白。
理解不了他的話。
乙黑薊被捕之前,我見過他一面。那是一次偶然,或說是命中注定,他把門的事告訴了我。見我是知音人,他把匕首贈給了我。
不知何時起,我便渴望着能穿過門。
上天眷顧了我。
有一天,一道門赫然出現在眼前,我毫不遲疑地穿了過去。
世界霎時為之一變。
這世界竟是如此美妙,我感動得落淚了。
然而,這份感動我卻分享不了。佐藤郁夫已經處死了。空虛侵襲了我的心靈,時常感覺自己是世界上的異類。
我沒和乙黑了留電話,也不知道其他的穿門人。
那時,我靈光一現。
乙黑了有兒女。
他的孩子一定也穿過了門,一定也和我一樣孤獨。
我要告訴他們。
這裏也有穿門人。
也有一樣嗜好的人。
你並非孤身一人。
自從穿門后,我便有自勒脖子的衝動,這隻有同病相憐的人才懂。我於是利用這一點去殺人。
作為穿過了門的證明——
「你根本就沒穿過門。」
「什麼……?」
薊的一句話,讓我目瞪口呆:
「胡說,我明明穿過了。」
那是在六年前,確確實實的一個夜晚,門在我面前出現了。我穿了過去,感覺一切都顛覆了。
我確實穿過了門。
我是他們的知音。
「你說的有偏差。我確實會在鏡子前勒脖子,但不是為了自殺。」
「誒?」
「只是為了抑制住殺人的衝動。」
「……胡說,我明明真的想自殺。乙黑了也說自勒過。」
「爸爸可沒說過想自殺。」
是沒說過。
「可我想自殺啊。」
「都說了,你沒穿過門。」
「穿過了!千真萬確!」
「那只是一場夢罷了,你想穿門想多了。」
「夢……?」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那次明顯和一般的夢差之雲泥,真實得如同現實。那不是夢,不是這麼兒戲的,是神秘的體驗。
將我反轉了一百八十度的、絕妙的體驗。
乙黑薊喃喃道:
「你想自殺,說明你想改變。」
改變。
「你想變得能理解某人。你並沒有穿過門,只是一個——」
——彆扭的變態。
「像你這種人,我也理解不來。」
「閉嘴!」
不是。
我才不是這種低級的殺人魔。
不顧右臂的劇痛,我拚命扭動身子,好不容易翻過了身。
「啊!」
左肩被刺了一刀。我咬着牙,輪起左手往她的頭揮去;她卻在頭上反手架刀,刺穿了我的手掌。
「死小孩!」
我瘋狂地用力壓,即便掌心被切得嘎嘎作響,依然灌注全力。左胳膊已經失去了知覺。
薊沒料到我如此玩命,把刀一抽,從我身上躲遠了幾步。我趁機起身,拾起地上的手槍,舉槍就是一發。子彈雖然打偏在了牆上,但足夠震懾住薊了。
「我肯定穿過了!你才沒穿過!不然怎麼會和我不一樣!」
薊緊盯着槍口,彎腰架着刀。
我手快舉不起來了,要抓緊時間射殺她。
去死吧。
竟敢侮辱門。
「死吧。」
這一句嘀咕,不是出自我口。我開了第二槍,她卻一瞬間消失在了瞄準線上。只見她一個箭步衝上前來,刺中了我的腹部,順勢將我推倒在地。
我對她的頭又是一槍,如此近距離,她卻一個歪頭,躲了過去。
「薊不要。」
薊舉起了刀,橘終卻喊道。她身上充滿了殺意。
「這人不殺不行。」
「不,讓老師活下去吧。」
「終……不能這麼好心。」
他愣了一愣,露出了會心的微微一笑。不是這樣的,他說。
「總之不能殺,她已經無力反抗了。」
「可是,她會全說出去的。到時我們的生活就全毀了。」
「或許是吧,到時就將她交給水次月監禁吧。」
「…………」
見薊不說話,他緩緩地道出了真相:
「這是為了兩人的幸福。你要是再被逮了,我可沒自信讓你再逃脫了。」
……什麼?
他說什麼?
薊似乎被說服了,乖乖放下了刀。
各種線索在腦海中串聯起來。
「橘、你……」
難道。
一開始就有人懷疑,薊是如何逃脫警方逮捕的。說不定幕後有犯罪集團——
原來不是犯罪集團。
讓薊逃脫的人是他。
橘終。
「開什麼玩笑。」
你知道放走乙黑薊意味着什麼嗎?
平時居然裝成一副好人樣。
或許,我就不該招惹他。
本來就覺得他沒穿過門。他對繩鏡案感興趣,我就藉由澤田,讓他來主動找我。他果真來了。
他找我問的都是關於薊的。我以為他只是想制止薊。
果然只是一介凡人。
和他聊得越多,就越確定他沒穿過門。這我早就預料到了。回顧初中時的事,穿門人顯然是薊。
於是我把他作為誘餌,來釣薊上鉤。
這便是我的失策之處……
我不該小瞧他,不該視他為凡人……
「我到底……怎麼了……」
我只是想去理解。
只是想一起幸福。
「…………」
我望了望一旁,豎起的玻璃上映着自己的臉。我把槍對準了腦袋。
自己的臉上凈是驚恐。
沒錯了。
這是害怕死亡的我。
我俯瞰着自己。
我明白你的心情。
我明白我的心情。
是不是很辛苦、很痛苦、很難受、很寂寞?
明明只是想變好點。
明明只是想去拯救。
我往扳機上用力。
體內充滿了興奮。
殺掉,殺了這樣的自己,只留下俯瞰的自己。不好的自己不需要。
世界也不需要。
「郁夫……」
我扣動了扳機。
爆破音,是終結一切的聲音。
***
血花飛濺,槍聲迴響了半刻,終究回歸了寂靜。
鷺森老師歪着頭,一動不動。
我來不及阻止。薊本可以阻止,卻只是默默地看着。
「鷺森、老師……」
她的頭偏向了另一邊,看不到她的臉。
「嘔……」
我當場吐了。身子被鐵鏈捆着,嘔吐物全落在了衣服上。
死。
她死了。
我沒料到她會死。
薊站起身,看着我。
一瞬間,方才勒脖子的場面從腦海中閃過。我不由呼吸變淺,鼻子冒汗,眼皮底發乾。
「終……」
「啊、啊啊……!」
薊朝我走了一步,我卻無法抑制地害怕。
死。
汗毛聳立。
不行,止不住地害怕。
我很珍惜薊,也很想理解她。即便如此,全身終究對『死』一字無比抗拒。
「終,沒事的。」
薊會殺了我。
她只是先解決了鷺森老師。
薊不認同她是知音,也不會認同我。她會說出來,證明不想和我在一起。
方才勒脖子時我保持了冷靜,也接受了死亡。
不過,不行啊。
一旦面對着死亡。
好怕。
記憶湧上。
裸露的小腸、濕潤黏糊的聲音、亂七八糟的肉塊、母親痛苦的呻吟、抽搐的身體。
「不!別過來!」
薊停在了我眼前,望着我。
眼神如樹洞般漆黑無情。
我拚命蹬着水泥地,但是椅子被綁着,與薊的距離拉不開。
「……終。」
薊抱緊了我。嘔吐物在兩人之間噗呲作響。
「沒事的。」
她哽咽着說。
聽見這聲音,我才回過了神。
「我和終確實不一樣。」
她把臉埋在了我的肩膀。或許是她的眼淚,只覺得肩上涼冰冰的。
「或許,我們從根本上不一樣,也無法互相理解。我知道你很害怕,不理解肯定會怕的。」
薊的頭髮有一股香味,聞着讓人懷念,不由放下心來。有一種母性的感覺。
「我知道你怕我,可是……我希望你知道。」
「…………」
「我愛你。」
她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我。
她抽抽搭搭說道:
「只希望你知道,我愛你。求你了……」
「……薊。」
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明明早就知道了。
我竟是如此愚蠢。
我害怕薊。同樣地,薊也會害怕我。
同樣是不理解,同樣是害怕,薊卻選擇了相信我。
為什麼我會懷疑她。為什麼我會不相信她,而是說要接受她。
明明約好了要給她幸福。
我立時止住了顫抖:
「對不起,薊……」
薊不可能殺我,不可能背叛我。
當初她哭着說沒有容身之處不是嗎?當初她高興地接過了我的手不是嗎?
我對薊幾乎一無所知。
即便如此。
她對我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
那是我和薊唯一的接點。
「我也愛你。」
「嗯……」
她歡喜地用盡全力抱我。我想抱回去,可惜被綁住了。
懷中薊的體溫,讓我的心跳平復了下來。
沒事的。
真正重要的部分,我和你早已相通了。
放學了,我按約定來到了DEL咖啡廳。她已經到了,一邊吃着黑米蒸糕一邊沖我揮手。
和上次一樣的座位,我坐到了她面前:
「又吃黑的。」
「黑色食品養生。」
「你才高一,哪用這麼早養生。」
「真是不懂少女心。我從幼兒園起就注意保養了。」
「注意別的不好么。」
比如說性格。
我點了咖啡,她說今天不請客,於是取消了訂單,改成了白開水。老闆淡笑着端上了水。
果礎望向了窗外。日落黃昏,孩子們卻聚在店前的長凳嬉戲。
「哎呀,最近太平了不少。」
「是呢。」
繩鏡案已經告破了。
兇手是鷺森綾香,這是警方下的判斷。
現場遺留的化妝鏡上有她的指紋。從她的家中搜出了大量同款的繩鏡,而且她還錄下了作案經過。這成了一錘定音的證據。
幸好她沒錄我們的,真是鬆了一口氣。
「不過,總覺得不對勁。」
「什麼?」
「鷺森綾香死在了廢棄工廠。警方判斷她下手時被反殺,即是說,有人殺了她。」
當時鷺森老師被薊壓在地上,邪笑着嘀咕了幾句,便舉槍自盡了。
我們清理完證據后,將她的遺體留在了原地,一周后才被人發現。
「不過現場有激烈搏鬥的痕迹,說明對方是正當防衛吧?」
「嗯……」
果礎雙手挽胸,眉頭緊皺:
「假設我來襲擊你。」
「哦。」
她嘿了一聲,當即甩了我一巴掌。不是佯裝也不是碰臉,而是結結實實的一巴掌。我脖子都被打疼了。
「接着你掏出匕首,刺了我的右臂和左肩,讓我失去了反抗能力。這時我肯定會逃跑。」
「你又不是殺人犯,別亂揣摩心思。」
「確實,假設我血氣上頭了,選擇留在了原地。然後被你輕鬆地制伏在地。」
討厭,要被得手啦——她邊說邊抱住身體。我冷冷地瞥了一眼,她才繼續說道:
「這時,你選擇丟掉匕首,拿出了手槍,對着我的側腦門給了終結的一槍。」
「差不多這樣。」
「現場找不到匕首和手槍,這兩樣兇器肯定是被害者——這回是兇手帶走了。」
鷺森老師的手槍不翼而飛。
說明被人拿走了。
其實就是我。
她舉槍自盡后,四周一片寂靜,手槍卻彷彿有話要說的樣子。我自然得帶回去聽聽。
「你不覺得奇怪么?」
「哪兒奇怪?」
「鷺森綾香當時雙手被廢,為什麼兇手不用匕首,而是選擇了手槍呢?」
「她不是腳還好么,肯定是想逃跑,結果被一槍放倒了。」
「這樣的話,兇手是沒想留她活口。」
「是呢。」
「你說的推理有問題。從血的分佈來看,鷺森綾香死前是正面躺地,根本逃不了。兇手為何偏偏打的是側腦門,不可能是為了防沾血,之前的刀傷已經足夠多血了。我個人認為——鷺森綾香是舉槍自盡的。」
真是敏銳。
上次我就領教過,她並非一般的過家家偵探。
「那為什麼要自殺?」
「不知呢……或許是不想死的太難看,乾脆自己給個痛快。」
「原來你也不知道。」
「是啊,沒有任何線索,怎麼猜得出這人的心思。」
「也是呢。」
她從包中取出了一本筆記,封面寫着『推理筆記』,稚氣得可愛。她翻開讀了起來。
「不少人對鷺森綾香的死感到惋惜。」
「是么。」
「她熱心於罪犯的心理工作,一直真誠地疏導罪犯,與他們心連心。不少人因此重回了正軌。還有人稱她是聖母。」
聖母。
真是難以想像。想必只是我沒見過她這一面。
她一直很自責。
經常為自己理解不了罪犯而唉聲嘆氣。
她只是想理解他們,僅此而已。
「……她是個好老師。」
「可惜好過頭了。度過了就會變成惡。」
「……也是呢。」
「真是可悲。」
「也對。」
倘若將罪犯歸為邪惡,將常人歸為正義,那世上沒有真正的邪惡了。
正義和邪惡本就一體兩面。
只是視乎於人和世界。
我小口地啜着白開水:
「說起來,薊真是可憐。」
「確實,居然被當成了殺人犯。」
「警方最後都承認抓錯了人。怪不得她要逃走。」
「我倒覺得逃跑比殺人可怕多了。」
薊如今還藏匿在家。
等風頭一過,世人將此事忘去,她將重返社會。大眾認可她是無辜時,便是我和她幸福的起點。
「其實……我挺懷疑的。」
「……懷疑什麼?」
神樂果礎的雙眸閃過一道邪魅的銳光。
「懷疑你是不是窩藏了薊。」
「你又來了……反正現在真相大白,窩藏了也沒所謂吧?」
「不,如果真窩藏了,話就不一樣了。」
「怎麼個不一樣?」
「這一連串的事就說得通了。」
「……是么。」
「我打從一開始就覺得,是你幫薊逃脫的。」
「說得我是罪魁禍首似的。」
實際上,確實是我幫了薊。
一聽到父親的死訊,我就隱約懷疑是薊乾的,於是偷偷跟蹤了她。最後在警車上動手腳,讓薊成功逃脫了。
可我沒料到,她會主動跑上門來找我。
「乙黑了、千葉千代子、神谷孝介、相良壯子、加奈茂佐芙、西松四方路。」
她所列舉的名字,都曾有所耳聞。
「這些全是繩鏡案的遇害者。無一例外全被刀殺,身上被刺得亂七八糟,警方由此判斷兇手是為了取樂。離遺體一米開外,必定會留下細繩和化妝鏡。」
「所以呢?」
這些都是公開的信息。
「其中,乙黑了和加奈茂佐芙的屍體尤為慘烈,基本不成人形了。畢竟同是刀殺,警方便將其歸為了同一個連環兇手。不過——」
「…………」
「——我認為殺害這兩人的兇手,並非鷺森綾香。」
「有點新意。」
「兇手其實是乙黑薊。」
我不禁起雞皮疙瘩。
威脅我和薊的不是警察和社會,而是眼前的神樂果礎。
「證據呢?」
「被你藏起來了。」
「……歸根到底,你還是懷疑我窩藏了薊?」
「一早就這麼說了。」
「你這是冤枉我。」
可不是喲,神樂豎起食指說道。
「的確有人幫薊逃脫了。請問他的目的是?」
「誰知呢……說不定是薊的朋友嘞?」
「在這個法治國家裏,逃犯終究是逃不了的。街上到處有監控,一個女生去打工也引人注目,這怎麼逃。」
「…………」
「幫她逃脫的人,心裏也清楚。」
「…………」
「她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況且還背上了人命。所以——」
所以。
「先把她藏在家裏,再去栽贓嫁禍別人,好替她洗脫罪名。」
「……………………」
「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在想你說的話。」
我沒想到薊會來我家,這是真心話。
我本想趁着她在逃時——
將罪名嫁禍到別人身上。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殺沒殺人,要是沒殺就好,可凡事要做最壞的打算。
她為何要殺了乙黑了和加奈茂佐芙?
父親的事我不了解,畢竟很多事只有他們才懂。將來了解得薊越多,我也會漸漸地懂吧。
殺死加奈茂佐芙。
想必這就是薊來我家的原因。
薊所說的有事要做,就是殺死她。
加奈茂痴迷於乙黑了,等他刑滿出獄一定會去見面。可是乙黑了死了,死於薊的刀下。
薊超越了乙黑了,卻因我而不隨意殺人。
加奈茂必定想喚醒薊。
她也渴望着同伴。
殺了我,就能解放薊。
然而,她卻先葬身於薊的刀下。
歸根到底,薊是為了保護我,才來到了我家。
她之所以不說,是怕我不同意她殺人。即便現在,我死也不願讓薊殺人。
「…………」
我厭惡殺人。
比任何都厭惡。
我答應了要給薊幸福,答應了兩人要一起幸福。這句話是我的生存意義。
為此,我要還薊一個自由。
澤田佐保子和水次月,這兩人都不夠頂繩鏡案的罪。還得另找合適人選。
然而,神樂果礎卻憑空插了一腳。她找到薊已是迫在眉睫。
於是,我決定了要動手殺人。
那天,我打算見過鷺森老師后就去殺人,之後再去找薊。到時我作為繩鏡案的兇手被捕,將一切罪名攬上身。
為此,我得模仿繩鏡案的兇手。之所以去找鷺森老師,正是為了向她請教作案細節。
鷺森綾香竟是繩鏡案的兇手之一,真是天助我也。
「幕後真兇就是你,橘終。」
「無憑無據的,還向嫌疑人說出推理,你這偵探當的。」
「這樣一來,我起碼不會被你殺。」
懷疑我的人一死,我的嫌疑自然會變大。
我壓根就沒想殺她。
我不殺人。
「說得我像殺人魔似的。」
「確實,你不會殺人,但比殺人還過分。」
「…………」
「為了自己,你可以不眨一眼地犧牲任何人。這是完全的邪惡。」
「你又在冤枉我。」
邪惡。
對此我心中有數。
「神樂啊,什麼正義邪惡,不過是相對而言罷了。沒有絕對的標準。」
「有的。」
「……那是?」
「看我的良心會不會痛。」
見我一臉茫然,她站起身,叫來了賬單。我問道:
「要是有個社會公認的罪人,但你對此良心不痛,那怎麼算?」
「那他就是正義的。」
「這叫邪惡吧。」
她不回話,結完賬便揚長而去。老闆冷眼盯着我,我假裝不見,並陷入了沉思。
世人認為鷺森老師是邪惡的。
將大多數人共通的部分抽離出來,便是所謂的良心。這成了判斷正邪的依據。
隨意地貼上標籤后,人們便懶得再去思考。
對於他們而言,只是無法理解。
問題出自於此。
她的大部分行為,都能以『異常』二字概括。如此一看——這側的人哪能理解得了。
這樣真的好嗎?
肆意妄為又時而迷糊的鷺森老師。
她撫摸我頭時的餘熱,至今仍依稀殘存。
「……好想和她說說話。」
和她好好聊一聊的話,或許心意能相通。
就像我和薊一樣,被唯一的接點所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