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呂雪 卓小河 三角眼道人
東街的家家戶戶都已經緊閉門窗，坐在溫暖家中烤着火爐，吃着小米飯，喝一杯茶，再伸出手拿起一兩塊甜點，唯有年前剛搬進青磚瓦房的呂雪院子裏大門半開，少女憂慮地站着，一隻素手緊緊扳着門檐，雙眼死死盯着門外愈來愈大的雨點。
三角眼道人走到她身後道：“沒事兒，別擔心他。”
呂雪點點頭，強笑道：“我知道小河肯定沒事，不過雨下得這麼大，小河身體又不是很好，要是着涼了怎麼辦。”
“師父雖然年紀小，心底卻自有分寸，論見識貧道也趕不上他。”三角眼道人嘆息一聲，抬眼四望院子陳設，“若不是師父，貧道要在泥濘中打滾多久，恐怕早就變成路邊一堆白骨，有人經過踢一腳，有狼嗅到啃一口……我們能搬進這個院子，全都是師父的功勞。”
呂雪俏眉一皺：“他年紀還小，不可能到碼頭上去打零工，年前冬天的那些銀子，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三角眼道人訕訕笑道：“這個……師父不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以他為人，不可能是坑蒙拐騙得來的，不需要擔心吧。”
卓小河一路磕磕絆絆往東街行來，大腿好像是傷到了動脈，從布條里滲出來的血珠順着粗布褲子往下滴，被雨水沖刷在街道之上，一絲絲紅色顯得很刺目，卓小河努力睜大雙眼，身體越來越虛弱，左腿全憑藉著右腿拖動在街上行走，若不是不斷襲來的刺痛，卓小河幾乎以為左腿已經不是身體的一部分。
胸腹之間漲得難受，每一口氣吸進去的是冰冷的劍，鋒利的劍刃割着卓小河的雙肺，只有拚命如風箱一般拉扯才能給身體多補充一點力氣，眼中的世界越來越模糊，路旁的樹，街上的石板，兩邊嶙峋的房屋，在朦朧雨中愈來愈遠，如海市蜃樓一般若隱若現。
想到呂雪焦慮孤獨的身影，卓小河不知道該如何跟她交代，關於賭坊關於賭博，卓小河一直都不願意沾染，那種在賭桌上翻轉跳動的是銀子，在生活中上下顛簸的是生存，因為要生存，所以要銀子。
但不論如何，卓小河都不喜歡這種靠賭博生活的日子，更不喜歡撲朔迷離完全不可預知，不知道什麼時候給你下絆子的命運。
呂雪看到卓小河顫抖着身體慢騰騰掙扎着出現的身影，心底咯噔一下，她飛快跑過去攙住卓小河，少年抬起頭來見到是自己相依為命許多年的老姐，蒼白着嘴唇，緩緩虛弱道：“對不起。”
‘對不起’是因為卓小河擅自出去此刻方回，他讓呂雪在家中擔心害怕憂慮很漫長的時間，卻看到一個左腿淌着血的弟弟……
呂雪眼角流淌出一絲晶瑩，回身大喊道：“道長。”
將卓小河抬床去，道人把卓小河身上擦乾，接過呂雪遞來的乾衣服給卓小河換上。
呂雪小心翼翼將卓小河腿上的布條一層層揭開，看到血肉翻卷的傷口倒吸一口涼氣，淚水又流了下來，抖着手把藥粉灑在傷口上，重新找了乾淨布條纏上，她轉身過來臉色黯然道：“為什麼？”
三角眼道人沉默，自責道：“是我的錯。”
“小河不是去買東西。”呂雪看到卓小河身邊的那個布兜，裏面幾塊金錠正閃着黃澄澄的光芒，“去哪裏了，怎麼弄成這樣？”
“姐，我去賭坊了。”
虛弱聲音響起，卓小河苦笑着說道：“因為不想讓你擔心，所以沒有告訴你，去年的銀子也是從賭坊中贏來的。”
呂雪沒有細究此話，只是蹙着眉間，抿着嘴唇說道：“小河，你快先休息，有什麼話好了以後再說。”
她伸出手在卓小河頭上摸摸，焦慮道：“你發燒了。”
“道長，你照顧一下小河，我去找大夫。”
尚未等三角眼道人發話，呂雪找來一把傘闖入大雨之中，完全不曾想過能不能找得到大夫回來，道人眼睜睜看她離去，想說什麼又憋回去，終究沒有阻攔，長嘆一聲坐回床邊，看着卓小河道：“師父，你覺得怎麼樣？”
卓小河聚集起幾分力氣道：“還好，死不了。”
道人摸摸卓小河額頭。
“果然發燒了。”
“滾……”
一如既往的乾脆利落，一個字完美表達情感，卓小河本還待將今天那個白衣人所說的話轉述一下，卻感覺力氣不濟，於是微微閉上眼睛，三角眼道人見他想要休息，不再說笑悄悄推出去，拿來一塊濕帕子疊在一起，輕輕放到卓小河額頭上，然後升起爐子熬薑湯。
呂雪打着傘在雨幕中走到藥房門口，黑漆漆的大門合在一起沒有縫隙，她使勁敲擊着門，半響依然不見打開，急得揉着頭髮，想了想轉身離開，一路往同峽鎮中心跑去，泥水灌入呂雪匆忙之間忘記換的鞋裏，她深一腳淺一腳走着，狂風吹捲起傘邊，竹片傘壓根就擋不住初夏的磅礴大雨，直淋得她渾身濕漉漉的，秀髮難以飄飛貼在身上，粗布衣裙滿是泥土。
同峽鎮中心的藥店並沒有關門，但是站在櫃枱後面的大夫看到金色亂舞，雨水如注的夜晚不願意出診，沉吟着不說話，呂雪苦苦哀求着，想起正在發燒的卓小河，急切之下跪在地上。
“大夫，我求求你了，救救我弟弟吧，沒了他我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大夫看到少女臉上淚水夾雜雨水橫流腮幫，小巧鼻翼上還細細冒出點點汗珠，心頭一軟，摸摸下頜稀鬆鬍鬚轉頭看到門外天色，又猶豫起來。
“姑娘，你先起來，不是我不肯出診，實在是這個天氣出診很困難。”
“大夫，您不肯出診，小女子就跪在地上不起來。”
“你。”大夫氣得鬍子微翹，“你這不是在逼我么？”
呂雪仰着頭不說話，緊抿着嘴唇堅定看着櫃枱後面的大夫，沒有一點說笑的意思在其中，大夫愣愣看她半響，終究還是點點頭。
……
……
卓小河因為受傷了失血瞭然后在雨中奔走，情緒波動后發了燒，他身體一向不是特別好，比不上那些在風煙中打滾的人，所以這一病就是兩天，呂雪時時刻刻在他身邊照顧着，姣好面容上秀麗眉毛從來沒有舒展開過。
今天卓小河氣色很好，他瘸着一條腿來到院子中的石凳上坐下，眺望前方，雨後的青山柳樹分外乾淨，清脆欲滴，他深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滿足地閉上眼嘆息一聲，伸出手好像要擁抱這樣的風光美景。
前天傍晚為何出去之後銀子沒有變成貨物而是變成了金子，為何戴着斗笠去了瘸着一條傷腿回來，卓小河已經給呂雪和道人解釋過，只是少女看到他此刻樣子，心裏頭的某些情緒忍不住想要說出來。
“小河，以後不要再去賭坊了。”
“恩……”
呂雪沉默稍許，醞釀著該怎麼接著說下去，說到底她只是一個沒上過學不認識字的普通鄉村女子，儘管長得很漂亮很好看，仍然不可能知道許多之乎者也相關的大道理，她望着卓小河說道：“賭坊終究不是好地方，裏面什麼人都有，就像今兒個一樣，遇着歹人受傷怎麼辦，要是連命都沒了……”
“小河，其實我們不需要那麼多錢的，我在秦家做工沒月也能領到一兩銀子，足夠我們三人生活下去了，我知道艱難了點，但我幹活努力一點，應該會有更多的月錢……”
“姐，你在秦家打工很辛苦。”卓小河低着頭淡淡說道：“再說我們兩個大男人在，總不能讓你老是在外面勞苦勞累的，我心裏面不好受，我徒弟估計也不好受。”
三角眼道人有些難堪點點頭，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作為一個凡人眼中高不可及的仙師，卻連基本的生活問題都難以解決，說出去是很丟人的事，至於賣符咒，卓小河不允許認為太嘩眾取寵太不低調太出風頭，只好就此作罷，然而除了賣符咒，道人還真想不出自己怎麼去獲得該死的銀子。因此他沉默不說話……
卓小河為何能在賭坊之中贏得那麼多金錠，呂雪完全無從猜度，她輕輕噓一口氣道：“我知道你有些事情瞞着我，我不在乎這個，咱們姐弟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我沒有問過你這些事兒，你還只是一個男孩子，不是男人。”
卓小河眼角微斜，看到三角眼道人低着頭盯着腳尖一語不發。
“姐，你也只是一個女孩。”卓小河笑笑，說道：“我不想呆在同峽鎮了，想多賺點錢在江對岸買個店面，然後搬過去，等姐找一個好人家，也能多一點嫁妝風風光光嫁出去。”
呂雪羞惱說道：“什麼嫁不嫁人的……你留着自個兒娶媳婦用吧。”
說完這話，呂雪臉上透出牡丹一般的嫣紅色，多了幾分玫瑰一樣的嫵媚，卓小河愣愣，終於想起來這就是傳奇中的女人味，他笑着讚美道：“姐，你害羞起來真漂亮。”
“小河不要亂說。”呂雪捧着雙頰搖搖頭，等感覺不是那麼燙之後，她認真說道：“你真打算離開同峽鎮？”
卓小河點點頭，離開同峽鎮他是認真考慮過的，三角眼道人在這裏鬧出了如此動靜，這種平淡如水卻溫暖入春的生活不可能持續很長時間，而他是一個不喜煩惱的人，遇到三角眼道人之前，他只是同峽鎮上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會在夏天到河裏游泳，會在冬天在湖上鑿冰，儘管他顯得成熟，或者說是不會拉着鼻涕玩泥巴玩水玩魚玩狗。
但他仍然跟其他少年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都沒想過有一天要腰纏萬貫，更沒有想過要登雲踏霧做一個仙人，卓小河的理想很簡單很平凡，就是同樣簡單平凡地做一個普通人了此一生，在將要死亡的時候幸福地閉上眼睛。
所以他想到江對岸去，不想繼續呆在同峽鎮上。
對於卓小河認真說出來的話，呂雪會仔細考慮，一般也不會反對，因此她只是稍稍想了想便做了決定，問過卓小河什麼時候準備走，在得到最近幾天就走的答覆之後，她轉身回屋收拾東西去了。
三角眼道人走到卓小河面前，低聲問道：“真的要走？”
卓小河嘆口氣說道：“你有沒有覺察到這幾天有些不同？”
道人搖搖頭：“跟平時一樣，貧道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同啊，賣肉的每天都在那吆喝，賣布的連續幾天都是在最後一天大甩賣，有什麼不同么？”
“正因為跟平時一樣，所以不同。”
“同峽鎮出了仙師。”卓小河看一眼道人，挑眉說道：“而且還是一個半吊子仙師，起初驚訝過後，他們很快就會反應過來，不然秦家不會莫名其妙給我姐漲了一兩銀子的月錢。”
“某個地方出了仙師，人們會怎麼做？”
“會怎麼做？”道人疑慮反問道。
“說你笨，還真是笨得可以，人們當然會搶着拜師，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何況你那天在集市上露了一手，真實性已經確定了，但現在東街還是門口羅雀，你不覺得不同尋常？”
“跟那個白衣人的約戰有關聯？”
“他們在等能家的反應……”
卓小河憂慮說道：“能胖子家大業大，原來我頂嘴掃他面子，讓他做一些事情不順利，他雖然懷恨在心，但不可能將我放在眼裏，因為在能胖子看來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蚊蟲而已，想什麼時候一巴掌拍扁了隨他心情，最多是府衙問起罪來不容易答覆，但這個不是問題，他完全可以做得人不知鬼不覺。”
“所以那時候他不在意，但現在我成了仙師的師父，能胖子就會擔心我報復他，他有兩個選擇，要麼是過來道歉，要麼是鋌而走險。”
道人沉下臉，眯起眼說道：“那個王八蛋沒有來道歉。”
“所以他肯定會鋌而走險，你一個人能打幾個？”
“不用符咒的話，我一個都打不過。”道人羞惱說完這句話，然後稍稍驕傲繼續道：“如果用符咒，十來個二十來個不是我對手，我能讓他們變成焦炭變成冰雕。”
卓小河看着他，皺着眉頭說道：“如果是武藝精熟的那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