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願手染鮮血
“小夥子,愁眉苦臉可不是好事,嘗嘗這魚湯,味道不錯。”
卓小河笑着點點頭,說了聲謝謝接過碗來,正好腹中飢腸轆轆,一口吞下去暖洋洋的分外舒服,不由讓他想起呂雪數十年如一日給他煨湯做菜,照顧他吃飯穿衣,臉色又有些沉鬱。
坐在對面的老農呵呵笑着,他今天早上趕去照顧秧苗的時候現了躺在稻草堆里的卓小河,見到卓小河腿上包着白布,明白這個少年估計受了傷,就把卓小河帶回到家裏,還親自下廚做了魚湯放上生薑。
“有心事吧。”見卓小河端着魚湯半響才喝一口,老人開口問道,聲音很有彌合江邊乾脆簡明的風格,“過去的就過去了,去年收成不好來年收成不一定也不好,咱們是要看着將來的。”
很難想像一個普通的老頭子都能說出這種很有道理的話,卓小河覺得自己身邊生的事情老是出人意料,可是他現在想的事情不是過去的,而是該怎麼去平息始終在心底燃燒着的那團火。
想了想,卓小河突然抬起頭來問道:“老人家,你說殺人是對的還是錯的?”
老農搖搖頭,聽出卓小河語氣中的遲疑和痛苦,心底嘆息一聲,這大概又是哪個大家子弟受到排擠甚至追殺,他摸摸花白鬍須,似有深意說道:“我老頭子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什麼東西都看透了,這世道哪有什麼對的錯的,全看人心吶。”
他當然猜錯了,卓小河並非出逃的王公貴族。
只是昨日已去再不回來,逝去的人只能在夢中才能看見,可還活着的人總是要去做該做的事情,能胖子害死了呂雪害死了道人,卓小河不可能當做什麼都沒有生過,至於張賀,說到底他也是一個悲劇的人物,卓小河不知道鬼劍張賀在江南江北有多大名氣,也不知道他兒子出了什麼狀況逼得他只好受雇於能家,但把張賀殺死,卓小河並不後悔。
他卓小河,不能是擺在案板上的魚,任由明晃晃的菜刀在身邊割來割去。
張賀既然是直接兇手,那麼不管是什麼原因,他都不會放下手中的劍,張賀若不是受了重傷,也許死的還是自己,原以為自己真能平凡地過這一生,沒想到只是黃粱一夢。
卓小河想到這裏,心裏突然有些輕鬆,既然躲不了,那麼就只能鼓起勇氣去面對,儘管還沒有做好面對的準備,儘管殺人之後的感覺真的很噁心很不舒服,但他不能不殺。
彌合江下游還有許多鎮子,其中許多雖然沒有同峽鎮那麼繁華,但也相差不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邊的人們都有自己的生存辦法,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卓小河隨便找了間客棧住下,在藥店買了些傷葯,每日就在客棧中靜養,哪也不去,連吃飯都是叫殿裏的夥計送上來,他有自己的考慮,能家早晚能打聽到當日船上僅有兩個人,不可能會放過他卓小河。
腿上的傷口漸漸變得麻癢,這是在長肉芽的徵兆,漸漸地卓小河已經能夠自由行走,但他依然沒有離開這間客棧,每天都坐在院子裏呆,客棧的夥計們開始還覺得很詫異,時間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反正卓小河在這裏不耽誤他們什麼事兒,也不短缺銀子,就隨他去了。
直到腿上的傷對行動沒有絲毫影響,卓小河才結賬離開了客棧,他在刀劍鋪子裏買了一隻短匕,牢牢綁在腿上,不斷調整直到伸手就能抽出來的位置,這才做其他打算。
卓小河在賭坊之中扮作神秘客撈銀子的時候,對坊間的傳聞隱隱約約聽到過,現在想起來有幾分自嘲,原來認為自己壓根沒可能走上這條搏命的道路,萬萬是想不到世事無常能無常到這種地步,種下去的是豆子,收穫的卻是漫山遍野的荊棘。
其時國家還算太平,物價比較低廉,在同峽鎮街上一張符咒要價萬兩不過是三角眼道人整出來的噱頭,至於那次在酒樓中吃飯,卻是因為那家酒樓在同峽鎮中可是高端場所,道人盡點招牌菜式花的錢自然也比平常日子裏要多。
因此留下來做平日花銷的一個金錠就派上了大用場,除了那把鋒利的短匕,遠遠足夠卓小河在集市上買了一套青布衣衫,再弄一個淡白色絲綢帽子,加上一把摺扇在手中分分合合,眨眼之間東街的貧窮少年就變成了翩翩佳公子。
卓小河收拾心情輕輕一笑,將摺扇在眼前刷地展開來,雇來一輛馬車往同峽鎮行去。
膘肥體壯的駿馬希律律往前奔跑,要雇一輛光鮮的馬車來配上卓小河現在光鮮的行頭,讓卓小河本就枯竭的腰包又癟下去不少,但似乎經歷過彌合江上的事情,東街的少年突然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完全沒有一點吝惜的意思。
“公子,這太陽忒就這麼毒辣,公子要是覺得車廂裏面悶的話,我們找個樹蔭休息一下?”
坐在前面趕車的車夫小心翼翼說著這些話,這位小客人不僅出手大方,而且看上去儀錶不凡,風度翩翩,精明的車夫肯定地認為這次拉的客人不同尋常,需要小心侍候着。
卓小河正在假寐,聽到這話微微一曬,其實太陽並不毒辣,但能讓車夫如此殷勤,卻體現了這身裝扮已經起到自己想要的作用,他淡淡說道:“不用了,反正也不遠,再走一兩個時辰就到了,你也可以早些回來。”
車夫唯諾應了,不敢再問,只是一抖韁繩加勁趕着馬車。
……
……
站在同峽鎮城門外面,看到那堵已經坍塌的高牆,卓小河有些情不自禁喃喃說道:“想不到少爺此生,還能做一次荊軻。”
說完此話,少年一撩下擺,一隻腳踏進城門洞裏,雙眼有些濕潤,半晌才將另外一隻腳也跨過來,然後,他嘴邊帶着高傲的笑容一步三搖擺走進了同峽鎮。
卓小河如同第一次來到同峽鎮一般,四處打量慢慢走着,最後於一家青樓前面停下,在樓上花枝招展的姑娘們看來,這個氣質不凡的公子哥有一張清秀平凡的臉,雖然談不上英俊,卻有非常人能有的自信和瀟洒,似乎是想找個地方打下午茶的無聊時間,饒有興趣但又用着挑剔的眼光在青樓裡外掃過,最後才提步走了進來。
青樓老鴇一早迎上來,上下極快地打量一下卓小河,堆起笑容殷勤地招呼道:“哎呀,公子,您可有好些時候沒來咱們這裏了,不知道今次哪個姑娘有這個福氣能夠侍候公子喲?”
卓小河迎着風姿猶存的老鴇,知道這不過是煙花地尋常招呼客人的伎倆,他眉毛一挑,壞笑道:“那就要看你們這裏那個姑娘最漂亮了。”
青樓的姑娘們帶着些許羞意,帶着職業化的微笑站成一排,等這位看上去很年輕的公子哥兒挑選,然而卓小河並非是來這裏喝一杯**的花酒,那把匕藏在腿側緊緊貼着裏衣,已經被體溫熨燙感覺不到一絲冰涼,鋒利的雙刃躲在牛皮製作的刀鞘里,每時每刻都可以爆出奪目的寒光。
他黑亮的瞳孔深處,有一份抹不去的痛苦,以及因為仇恨而嗜血的暗幕。
彷彿生來就該是這樣一個騎馬提劍搖扇雲遊四方,衣襟一展風采無限的氣質男人,東街的貧窮日子只是卓小河披在身上的一層外衣,被血水浸透之後不得已脫下來,然後就成了這樣一個讓青樓里的姑娘們都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的公子哥兒。
“就她吧。”
隨意叫了一個姑娘,卓小河遞給老鴇一塊銀子,老鴇掂量一下,笑容變得更燦爛了,忙下去準備酒菜。
那個姑娘肌膚如雪,微笑着坐在卓小河旁邊為他倒酒,雲髻如彎卷的瀑布,絲絲盤在一起,儘管卓小河志不在此,也暗地裏讚歎着,他臉上看不出有初次進青樓的尷尬和畏怯,大方地笑着問道:“姑娘身上頗有幾分傾國味道,我能知道姑娘叫什麼名字么?”
“公子謬讚了,奴家這幾分姿色哪裏當得上傾國,便是傾城也難的,奴家名作添香。”添香先是吃吃一笑,顯然這種話聽過不只一遍了,她在樓裏面也是紅牌之一,平日裏恩客也不少,歡場上的話說得很順溜。
佳顏如玉,本該有紅燭作伴,然而出乎添香意料之外,眼前這位年輕的公子哥不像其餘人等,並沒有一上來就急色不已摟摟抱抱,只是在哪裏安靜聽自己說些青樓里的趣事兒,對卓小河時不時才插一句,添香雖然有些好奇驚異,但並沒有覺得這是多奇怪的事,她們這些煙花女子賣藝陪酒,就得侍奉客人高興,何況卓小河的姿容氣度頗和添香心意,在滿青樓的恩客之中很有眼前一新的感覺。
要想將公子哥扮得出彩,那麼就要真的把自己當做是公子哥兒,東街巷子裏的少年們多數都對青樓里的漂亮女子嚮往不已,但若真要讓他們進來走一圈的時候,卻又容易淹沒在脂粉味中手足無措,但卓小河畢竟是個例外,在家時大多注意呂雪都對他言聽計從,很疼愛這個弟弟,而且某些悠遠的記憶,正隨着平靜生活的夢想破滅,重新又回復到卓小河腦海中。
卓小河安安靜靜聽添香說話,嘴角大多數時候都噙着一絲微笑,更顯得大體可愛迷人,在他這個年紀就有這般形色,更是讓添香好奇不已,話也就更多了起來,而且添香是個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見識也不少,自然不愁找不到話同卓小河說。
卓小河的確是很認真地聽添香說笑,但他很少插話是因為他始終都在注意着隔間外的動靜,這家秦樓是能才思最愛來的地方之一,還沒有出事之前能胖子大多數時間都會在這裏一擲千金,就算今日不會來,就算明日也不來,但後天他一定會來這裏。
接過添香白嫩藕臂遞過來的酒,卓小河放在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卻聽到添香清脆嗓音半開玩笑式的說道:“公子有心事?”
卓小河感覺有些糗,難道自己什麼事兒都寫在臉上了么,江邊的稻農能夠看出來,青樓里的如花姑娘們也能看出來,他心思一轉,搖頭笑道:“添香姑娘太漂亮,讓我不知覺就有點入迷了。”
添香見過各色人等,哪會看不出卓小河言不由衷是在敷衍,少年從開始至現在眼睛裏都清涼無比,似乎還有一點點悲痛隱含在其中,莫名的讓人有些心悸憐惜,添香雖然對自己容貌有信心,但同樣明白眼前的小公子沒注意自己姿色如何。
她假裝蹙起蛾眉嗔道:“公子又在開玩笑了。”
說完這話,她卻沒有再往卓小河杯子中倒酒了,到是拿過一個果子剝開皮來遞給他,然後又說其些其他的趣事兒。
直到天色將晚,青樓裏面真正點起了搖曳的紅燭,卓小河仍然沒有等到能思才,以這個傢伙一貫囂張跋扈的風格,要是進了青樓肯定不會一點動靜都沒有,而且今天客人的確有些少,更容易分辨來過什麼人沒有。
卓小河並不打算在青樓裏面過夜,他還要操心一件事情,那就是接下來的銀兩用度該怎麼辦,雖然今日添香堅持搖頭拒絕了他的紅包,但兜里的銀子依然不足以讓他再多待上幾日。
說不得,又只好再去賭坊中一次,而且同峽鎮最大的賭坊,和同峽鎮最好的青樓之間相隔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