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興平二年的秋天,帝國的餘暉灑滿整座長安城。肅殺涼風吹落了滿城的黃葉,彷彿天地間的一切色彩都融化在落日的血紅與落葉的枯黃之中,浩浩湯湯的死亡。

平凡無奇的黃昏,可對於這亂世中的可憐人來說,興許是短暫人生的最後一個黃昏。

“紫鵑……”林黛玉深埋在錦被裏,氣息幽幽。

守在一旁的紫鵑和雪雁冷不丁瞧見黛玉醒轉過來,忙揩乾眼淚,上來伺候。奶媽把爐上煨着的湯藥端來,紫鵑接過用小銀匙喂進去幾口,黛玉合眼偏過頭不喝了。紫鵑知道藥石已是無用,攥着碗干坐在床邊,渾渾噩噩。

黛玉躺在那兒,對着窗外出神。

“紫鵑,外頭、有雁鳴聲……”黛玉怔怔開口。

紫鵑魂魄全失,哪有功夫顧得上雁鳴,勸道:“姑娘還是養養神吧。”

黛玉卻像沒聽見似的,喃喃道:“北雁南歸,是時候回去了。”

紫鵑心如刀割,雪雁到底年紀小些,聽見這話經受不住,伏在地上哀哀哭泣。奶媽怕她刺激到黛玉,好歹連哄帶拽把雪雁拉到外間去。

李紈估摸情況不好,又拿不準,不敢太驚動人,怕鬧出事端,只吩咐人快去將王熙鳳找來。屋裏除了侍葯的小丫頭,就剩下林黛玉和紫鵑主僕二人。

紫鵑尚存希望,勉力勸她:“姑娘不要亂想。病中最忌諱多思。姑娘要是想家,更得先把身體養好!”

黛玉扯出一絲苦笑,摸出被子攥着紫鵑的手,“都到了這個光景,咱們都心知肚明,說什麼都沒用了……”

“姑娘!姑娘!多少你也想想寶玉吧!他也病得不省人事,你先走了,不是要他的命嗎!”

黛玉釋然笑笑:“傻丫頭,生死、人事,哪裏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我走了,也許他就好了……我走了,他也不必為難了……”

一席話斷斷續續,說到此處,氣虛力乏。紫鵑輕輕給她順氣,歇了許久,黛玉又不放心地開口:“命該如此,我不怨他們。只是還有一件,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不願客死異鄉,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找一個干、乾淨的地方……”

黛玉還沒說完就厥了過去。紫鵑聽此不詳之語,又見她暈厥,連忙疊聲叫人去請老太太和王夫人。老太太因寶玉急病,黛玉垂危,早就是六神無主,在怡紅院和瀟湘館兩頭看顧。剛聽到丫頭來報黛玉不行的消息,忙忙往瀟湘館趕。

鳳姐先收到李紈的傳話,急急帶了太醫趕來。太醫用湯藥灌醒黛玉,避開病人,對王熙鳳搖頭。王熙鳳心口一痛,明白黛玉已是不中用,暗暗出去吩咐準備裝裹衣衾等物。

紫鵑、雪雁、奶媽、丫頭終是忍不住,哭個不停。瀟湘館頓時亂作一團。

窗外冷月初上,涼風透骨。林黛玉躺在床上,還殘存一絲清明。眼神掃過屋內,牆上懸挂的七弦琴,書架上從姑蘇帶來的筆硯,廊下的鸚鵡。茜窗紗顏色早褪,火盆里殘存她焚詩稿的余灰。

寶玉……

昔時百般苦惱,就是為了一番姻緣,他的心意她知曉。只恨世事難料,寶玉、她自己,不過只是深宅大院裏把握不住命運的兩個小兒女罷了。

“我苦命的玉兒啊……”門外是外祖母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如今大限將至,反而將世間一切都放下了。一片鬧哄哄喧囂之中,黛玉竟覺出一絲解脫的爽快,乾澀的眼裏流出最後兩道殘淚,嘴角漾起淺笑,再無氣息。

及至賈母趕到床前,黛玉已經闔眼而去,芳魂杳杳……

傍晚時分,尤二姐剛用過晚飯,就聽見院外頭,李紈的丫鬟素雲丟了魂樣的奔到鳳姐屋裏,不多時王熙鳳也慌忙跟去。

善姐一邊伺候尤二姐洗手漱口,一邊道:“看樣子是寶二爺和林姑娘那頭又出什麼事了。”

尤二姐扶在門邊探聽外頭的動靜,回身嘆氣,“只怕是林姑娘。前兩天就聽說她身子不行了……”

不多時,二姐這邊就聽得瀟湘館處哭聲大作。

婆子嘟囔:“唉……這林姑娘和寶二爺從小長大,鬧了一出又一出,誰不知道他兩個人感情好。可惜太太非要做成寶姑娘和二爺的親事。惹得病的病,死的死。喪事倒要趕在喜事前頭!”

尤二姐阻攔道:“媽媽還是少說幾句吧!這不是我們能插得上話的事!”

尤二姐叫了善姐,去瀟湘館陪着鳳姐哭一場,勸慰賈母、王夫人。賈母摟着林黛玉屍體哭個不住,悲痛過度,被送回房中歇息。王夫人把喪事交給賈璉夫婦料理,自己回怡紅院照看寶玉。探春、惜春聞訊,也都趕來哭靈。

眾人直忙到子時,才陸續回房,瀟湘館留了紫鵑守靈,探春想往日與黛玉親厚,留下來陪一晚。

平兒早吩咐丫鬟去小廚房裏替賈璉、鳳姐煮了粳米粥預備。賈璉夫婦忙碌半晚,又餓又累,話都懶得說。

用完夜宵,鳳姐洗手漱口,問道:“剛才大老爺找你怎麼說?林妹妹的後事該怎麼料理?真的要送回南邊去?”

“正是為此事發愁呢!”賈璉皺眉道,“方才老爺找我商談,眼下董卓舊將李榷、郭汜把持朝政,劫帝後於郿塢,連日廝殺,扣留百官!連二老爺也被拘快兩月了!城內外是雞犬不寧。各處戰亂頻發,吳地也不太平。運回南邊安葬,着實不容易!不如就地安葬……”

王熙鳳愁道:“恐怕不成!別說是林妹妹,就是咱們也是三年多前被董卓強迫遷到西京來的。葬在這裏,老太太那頭是萬萬過不去的!”

幾句話提醒了賈璉,“老太太怎麼說?”

王熙鳳坐在妝枱前卸去釵環,“唉……老太太現在哪還顧得上這個……人都哭倒了……”

“如今一天一個形勢,真要把林妹妹送回姑蘇原籍入葬,還是早做打算為好!遲了,興許都運不出城!”

王熙鳳揉揉太陽穴,“先睡吧……我明兒一早就去找老太太和太太。”

次日清晨,王熙鳳就去了王夫人房裏,商量出個大概,又派人去老太太房裏探探口風。晌午時分,一起去賈母那兒陪同用了午飯。賈母仍沉浸在黛玉早逝的悲痛里,眾人勸了許久才稍止。

王夫人斟酌着開口,“老太太,有些話本不該這時候問,但也是情勢所逼……林丫頭的身後事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老太太淚眼朦朧,歪在榻上哭道:“我能有什麼打算?鳳丫頭是老道的,你再幫着她些,讓我可憐的孩子走得體面風光,回她母親身邊去吧……”

王熙鳳看王夫人為難,拿着帕子邊抹淚,邊說:“按理說是該這樣!可昨兒大老爺和璉二爺商議,現在外頭的形勢一天一個樣兒,運回南邊安葬,着實困難!”

老太太淚流滿面,着實看着可憐,“倘若在洛陽,讓她暫且葬在祖墳旁也能過去。但如今我們也是寄身長安,背井離鄉。怎麼捨得讓林丫頭一個人葬在這裏,魂魄不得歸家啊!”

王夫人和鳳姐都語塞,畢竟死生大事,委實不好讓一個孤女死後長眠他鄉。

鳳姐看回南這事推辭不得,“既然要回南邊,妹妹就不能久留了。須得儘早上路啊!”

邢夫人見賈政被郭汜扣留已久,家中外事全靠大老爺,遂搬出賈赦來,“二老爺被扣了兩個月沒回來!大老爺常擔心,賊人作亂,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封城!萬一耽誤時日,外甥女就要長久耽擱在這兒了……”

賈母聽了,連連嘆氣,“就交給你們去辦吧!世道艱難,苦了我的玉兒……務必啊,找妥帖的人送她回鄉,就讓璉兒辛苦一遭吧……”

鳳姐面露難色,可見賈母整日以淚洗面,還是應承下來。她何曾想不到差事會派到賈璉身上,來之前就與王夫人商量出來了。硬着頭皮要賈璉跑這遭,也是為了目前的亂局,得有人去老家金陵探探形勢和族裏情況。一旦日後兩京動蕩,還能留條退路,回金陵避亂。

當夜,賈璉院裏上上下下都手忙腳亂,籌備次日一早送林黛玉的棺木回姑蘇。

王熙鳳和平兒幫賈璉收拾行李包裹,賈璉看她倆都是愁眉不展,朗聲道:“你們苦着個臉做什麼?雖說外頭亂,可比起城裏,指不定要好些。我們盡量避開險處,謹慎小心,不會出什麼事的!倒是你們要多留神!家丁小廝夜夜不能偷懶,有什麼動靜,趕緊閉門鎖院!”

王熙鳳擔憂,手下活計沒停,“這一路上,打仗的、攔路劫財的,哪樣不叫我心驚膽戰!”

平兒勸她:“奶奶不必擔憂過甚。二爺也是外出慣了的,這次撥出來陪二爺去的有五六個人,都是家裏身手好的!”

賈璉透過窗子瞧見東廂房還亮着燈,起身道:“你們先收拾着,我去去就來。”

鳳姐沒抬眼就知道他是要去看尤二姐,冷笑譏諷:“哼,也是!眼看着要兩三個月不見,你還是去好好和你那兒寶貝人兒道個別,別回頭路上想得慌!”

賈璉平日知她拈酸潑醋慣了的,不過一笑了之。進了二姐房裏,果見二姐夜不成眠,呆坐在燈下等他。

賈璉走到她身後一把擁住二姐,附耳低語:“怎麼還不睡?”

尤二姐掩嘴羞笑,明眸炯炯:“我以為今晚你不會來了。”

“總要看看你才能走,不然我哪裏走得了呢!”賈璉拾過她掩嘴的纖纖玉手,送到唇下輕吻。

尤二姐替他掩掩衣襟,“奶奶還有巧姐兒可以分神。恨我沒福,沒保住哥兒!不然你不在家,我還有個依靠。”

賈璉細聲安慰:“你還年輕,不急在這一時。家裏近來事多,不太平!回頭等料理完林妹妹這趟,寶玉和薛妹妹的事成了,咱們正好借這喜氣,給老爺太太添個孫兒。”

“當初我沒了孩子,三妹又生死不知。我打量活着也是受氣,不如死了乾淨……要不是妹子在宮裏封了美人的消息傳來,我早就……”

賈璉忙捂住她的嘴,“這也是天意,誰能料三姐有這等福氣呢!”

二姐頷首淺笑,“說的也是。”

賈璉不放心,和她面對面坐下,手兒拉在一起,密語:“我這出去,少說也要三個月。她和你不對付,雖說現在院裏念着三姐,對你恭恭敬敬……要是趁我不在給你氣受,山高水遠,抓不着撓不着,我幫不了你!”

尤二姐還是那心痴意軟的毛病,但多少也學聰明點,“你安心上路吧!妹子現在跟着陛下在郿塢,好在沒什麼壞消息!有她一天,奶奶是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如今三妹得寵,你要是不好,她們也沒法交代!”

尤二姐腰肢一軟,倒入賈璉懷裏,摩挲他的脖頸,低噥:“你可要快些回來,我日日惦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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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三姐的前因後果,後文會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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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紅樓拉郎]金風玉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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