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秋鴻光這次來就是為了向霍屹請教的,霍屹雖然知道他遲早會來,但沒想到秋鴻光行動力這麼強。
於是霍屹喝着茶說了兩句:“我並不擅長刀法,說的也只是一家之言。小滿力氣大,重劍對他來說是如虎添翼,他每招帶血,應對他需要更多的精力,你耐力不足,自然不是他的對手。”
秋鴻光認真地問:“那我該如何應對呢?”
“你的刀法師從大家,招式沒什麼問題,而且在戰場上,刀比劍的適用性更高。但有一個問題,你和刀之間的聯繫太生疏了……”
霍屹的話簡單明了,雖然只是渺渺幾句,但秋鴻光總覺得有如撥開雲霧見天光一樣。
他漸漸聽得入了神,迫不及待地又問了很多問題,恨不得再和霍屹聊上兩天兩夜。
然而事與願違,霍小滿走進來比了個手勢,霍屹適時停下來,問:“怎麼了?”
霍小滿說:“家主,唐城縣縣令趙承求見。”
趙承,就是那個寫文章罵他的縣令。
霍屹微微嘆了口氣。
今天郡守府怎麼這麼熱鬧,放假期間,他其實很不想見到下屬的啊。
霍小滿看着他的神色,說:“家主,要不我說您不方便見他?”
秋鴻光瘋狂點頭:“對對對,不方便,你家主忙着呢。”
“別鬧。”霍屹說:“請趙縣令進來吧。”
郡守府外,趙承本以為自己要等很久,冬天的西河邊郡既干又冷,寒風似刀,他雙手抱着一堆文書,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趙承在等待之中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早年寫了一篇文章譏諷郡守貪污受賄,為官亦為賊,本以為郡守事後會找他麻煩,但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反而當上了唐城縣縣令。一次宴會之中,有人當著霍屹的面提到這篇文章,想給趙承使絆子,也有看霍屹笑話的意思。
霍屹當時說,趙縣令文章寫得不錯。
是裝腔作勢,還是真的寬宏大度?
趙承漫不經心地想着,這時候郡守府的大門被打開,霍小滿探出頭,說:“請進吧,趙縣令。”
趙承整理衣冠,收斂面容,跟着霍小滿進了院子。
他第一次來郡守府,本以為這應該是個窮奢極欲的地方,然而這裏又空曠又蕭瑟,除了霍小滿和兩個洒掃的僕人,就沒其他人了。他回想起之前來時看到的,郡守府外面並沒有門衛守着,只有幾個軍隊裏的士兵在街上巡邏。
郡守沒有養門客,也沒養家僕,看上去無欲無求。
趙承垂下眼,進入大廳之後,埋首向郡守行禮。
“下官唐城縣縣令趙承,拜見郡守大人。”
“請坐吧。”他聽見郡守的聲音,平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小滿,上茶。”
趙承這才坐下,抬起來頭。
他下意識打量了一下,室內裝飾十分簡陋,霍屹坐在書案之後,一個把輕甲穿得非常隨便的人跪坐在他身後,那人看上去十分高大,氣勢驚人,五官極具侵略性,不像普通的士兵。
這人自然是不願意離開的秋鴻光,他見趙承打量自己,毫不猶豫地看回去了。
“趙縣令忙着來見我,所為何事?”霍屹問。
趙承把手上厚厚一沓文書放在書案上推給霍屹,說:“這是前兩日關於受審犯人的報告文書,請郡守過目。”
在大越,其他罪行倒無所謂,但地方是沒有資格判決死刑的。所有死刑犯的資料必須整理出報告上交長安,等長安那邊同意之後,才能執行。
而且只能在秋冬兩季執行死刑,如果過了冬天,就必須等明年秋天了。
霍屹隨後翻閱了幾頁,還是張家的事,不過這厚厚一沓文書中至少牽涉了上百人。
趙承殺心之重可見一斑。
霍屹隨手從中抽出幾張報告,就可以看出上面的人罪不至死,只是因為和張家有所牽扯罷了。但趙承自有手段,只要和張家有關係的,他都飾文逮捕,多項罪行加身,直至死罪。
趙承優秀的文采同樣表現在這些文書上,他的字跡乾脆利落,每一筆都是一條人命。
“十天前,你向我上交了一份百人的罪行報告,那封報告恐怕才剛剛送到長安。”霍屹揉了揉眉心:“唐城縣總共才多少人,經得起你這樣殺?”
“唐城縣共有六千五百二十七戶,一萬三千人口,殺不完的。”趙承說:“而且,我從不殺無罪之人。”
他這話說得極為坦蕩,這些報告之中,除了張家人和與張家利益相連的人,確實沒有普通的平民百姓。
趙承如同一隻鷹隼,他的利爪只會伸向作姦犯科之人,而一旦被他抓住,則絲毫沒有逃脫的機會。
秋鴻光也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他看向趙承,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樣一個書生人物,竟然處事手段如此激烈。
趙承二十齣頭,和秋鴻光差不多的年紀。他身形削瘦如薄紙,手指纖長而蒼白,指尖有一塊明顯的墨跡。他的眼皮和嘴唇都很薄,眼睛狹長,黑色的瞳孔透露出一種壓抑的瘋狂,嘴角如同開縫的紙一樣鋒利無比。
和秋鴻光不同,他總是將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甚至連走路的步伐和說話的語氣也規矩到了極點。
秋鴻光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個人。
趙承的目光也在秋鴻光身上一閃而過,他覺得這個士兵身上有他不喜歡的味道。
霍屹沒有察覺這兩人瞬間的微妙氣氛,他隨手翻出一張報告,透過那些誘導性的文字輕易地看出了事情的真相。
這些人其實只牽涉到了一樁案件。
張家在唐城縣聲望極高,張家家主早年只是布衣之身,而他所做的事,基本就是殺人越貨,刨人祖墳之類的。他因此集結了一夥志同道合之人,後來勢力越來越大,他便開始金盆洗手,仗義疏財,修習功德,在唐城縣的聲望也越來越高了。
人們畏懼官府,更畏懼張家。有些官府管不到的事,張家便插手處理,調解糾紛,或暗地處置,慢慢地竟然有了一些賢名。
張家看上去變成了正經人,實際上招攬的手下還是那些謀財害命的罪犯。有一個儒生在茶館中說張家橫行鄉里,竟然被張家手下找上門,殺了全家,又割去了他的舌頭。
這是趙承上任之前發生的事,他上任抓的第一件事,是張家強行吞併他人田產,之後才順藤摸瓜抽出了這些血案。
儒生全家的死亡,讓趙承抓出了近一百人,全部判出死刑。
霍屹指着報告上的人,說:“這個人在儒生之死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還沒有投靠張家。”
“但他知道張家動用私刑卻沒有告訴官府。”他冷冷道:“這些人所犯之罪,並非告密或者脅從,而是目無法紀,踐踏國法!除了國法,沒有任何人擁有判罪行刑的權力!”
“一個縣令手中小吏不過數十人,張家卻養着上百的門客與武士,只因別人一句話,便動輒殺人滅口。張家的寬宏大量,言行有德,不過是偽裝出來的罷了。”
趙承抬眼看着霍屹,扯了扯嘴角:“當初我出言不遜,郡守尚且讓我苟活到了現在呢。”
秋鴻光忽然說:“縣令大人,大家族之中,養一些家僕是很正常的事。畢竟家大業大的,總得有點保障才行是吧。”
趙承黑沉沉的目光轉向他,問:“你是什麼人?”
秋鴻光輕飄飄地說:“我是郡守的人。”
“你先回去吧,小秋。”霍屹說:“我和趙承恐怕要再談一會。”
秋鴻光其實還想再留一會,他知道接下來趙承他們會談論更深的問題,然而霍屹發話了,他只好起身行禮離開。
“霍君,我明天再來拜訪。”秋鴻光說。
秋鴻光離開之後,室內陷入片刻的寂靜。
霍屹說:“趙縣令,你既然把報告交給我,我不可能允許你將無辜之人處死。”
趙承冷硬地說:“這裏沒有無辜之人。”
霍屹簡直氣笑了,他用指節敲了敲那一沓公文,發出沉悶的聲音:“要不把真正有罪的人挑出來,要不這些公文就留在我這裏。”
趙承嘴唇抖了抖,斟酌之後,抽出了其中的一大半——他甚至無需辨認,因為這些人都是他一個一個親自審問的。
霍屹嘆了口氣,把那小部分的資料全部翻開,說:“趙縣令,依附張家的人,有趨利避害者,也有明哲保身者。”
“張家勢大,身為弱者,自然有許多迫不得已。”霍屹說:“我們一起來看看,都有誰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他們從早上討論到黃昏,準確來說是爭論。途中霍小滿進來送飯,險些以為他倆打起來了。趙縣令眼底佈滿血絲,神情可怖,衣袖散開,拍着桌子說:“他是告密者,必須死罪!”
霍屹揉了揉眉心:“他告密是張家手下逼迫的……”
最後兩人終於敲定了十三個人交上去,基本都是親自動手殺了儒生全家的兇手。
趙承看着霍屹將那十三人的資料放在一起,他們吵了一整天,趙承也懶得再維持對霍屹畢恭畢敬的假象,催促說:“你快點交上去,我好早日行刑,否則牢房塞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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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老霍又在休假日工作了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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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