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三十八掌 狼骨渡魂(中)
狼群此刻已來到死羊邊上,夜色中,除了眾人身後篝火輕微的噼啪爆鳴外,便是一陣狼牙摩擦、皮肉撕扯的聲音,冷風刮過,頓時一陣令人作嘔的血腥腐臭味和着濃重的羊膻味,瀰漫在營地周圍。
隱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空氣中的腥味漸漸稀薄,彷彿死羊已被狼群分食乾淨,可狼目綠光依然聚集不散,竟有緩緩迫近商隊營地的樣子。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心臟也緊緊地提到了嗓子眼。
庄遠喬大呼不妙,原先遇見狼群幾次,都不過十幾隻的數量,所以每次備着三四頭死羊足以應付。今日這情況,自然是喂不夠三十多頭的餓狼。
“庄老大,怎麼辦?”旁邊的幾個夥計見勢不妙,都問他對策。
庄遠喬回頭望着商隊的六頭駱駝和自己已有身孕的妻子,若是將駱駝丟給狼群,別說是這一年的心血貨物都要丟在這戈壁中,就是商隊二十多人都不能在剩下十多天的路程里活下去。
他一咬牙,怒道:“要是把駱駝送了,我們這二十多人,都要死在戈壁里,跟着群畜生拼了!你們先去備好火把,這群畜生必然是怕火的。”
庄遠喬一聲令下,眾人紛紛後撤,從篝火中舉出火把,將方圓二十長照的明亮。
這火光揚起,隱沒在夜色中的狼群頓時映入眾人眼帘。那群畜生口中仍舊滴着血腥,獠牙伸張,發出凶聲低嗚,緩緩想營地逼近。
從未見過這陣勢的幾個少年學徒,早就嚇得有些失神。康長明一手一個將這幾個少年拎到營地中間,道:“你們這些後生,膽子放大些,若有不測,各自拚命吧。”說著,他解開上身皮襖,露出乾癟精壯的上身肌肉,將長刀抽出提在手上,走到營地外圍,提防狼群的突然襲擊。
康長明操着長刀,用刀背挨個狠狠地抽了有些發怵的夥計的后脊樑,道:“都是些四條腿的畜生,你們怕些什麼,手起刀落一刀一個。”
庄遠喬雙手拖着大刀,向康長明輕聲問道:“老哥,你有年輕時候和這些狼群動過手嗎?”
康長明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年輕時候死在我刀下的野狼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庄遠喬雖然聽着他言語氣勢毫不畏懼,可低頭卻瞧見這老江湖提着長刀的手已有些微微顫抖。
黑夜深處,火光未曾照耀到的地方,那頭狼忽的一聲長嘯,最前的七八隻灰狼嗷嗚一聲,便朝商隊正中奔襲而來。
眾人全身一顫,血液登時倒灌上腦,揚起手中火把長刀,將最先衝來的幾隻畜生攔了下來。
那幾隻灰狼剛衝到營地外圍,就被四五隻火把圍住,它們止步不及,好幾隻的絨毛被燒焦,嚇得它們連忙後退,不停地朝眾人怒號咆哮。
那頭狼見第一回進攻未成,又嚎一聲。這一聲令下,狼群中又奔出十頭灰狼,與之前的七八隻合成一隊,分成正面與左右兩翼分頭襲來。
商隊中人那見過這頭狼竟有如此智慧,皆驚駭不已。可眼下商隊二十餘人,除去女眷和四五個毫無經驗的少年學徒,能有一戰之力的男丁也不過十三四人,哪能與這狼群正面一戰。
正在這時,卻見康長明一個大步橫在眾人面前,手持兩柄大刀,猛地敲擊摩擦,只聽“嗆”的一陣刺耳金屬聲,震得嗡嗡直響。他大吼道:“這些畜生怕火光和金屬摩擦聲,把它們趕跑,迫不得已不要傷它們性命,要是殺了一頭,我們全都要葬身狼腹了!”
當年應武商會死在狼群口中的慘象深深的刻在康長明的腦子裏,他沒法不相信若是他們今夜真的斬殺了幾頭畜生,惹得頭狼震怒,真的都要把命交代在這。
那衝來的狼陣,一聽到這摩擦音,頓時止步剎住,隔着好幾丈遠的距離朝着眾人嘶嚎,更有幾隻駭得夾着尾巴向後逃竄。眾人見此招有效,都精神大振立馬分工,有人持火把守住營地入口,另有人以長刀摩擦,驚走狼群。
夜色曠野中,金屬摩擦音刺啦刺啦不絕入耳,狼群被這聲音震得肝膽俱裂,不甘而後撤,更有甚者倒在地上微微抽搐。一時間,原本嚴陣有素的狼群被撕扯開來,沒了方才威風凜凜的凶神惡煞之勢。
庄遠喬見狼群頹勢,喜不自勝,手持火把一個箭步衝到眾人當前,道:“畜生就是畜生,活膩……”
他這一句話還沒出口,就聽身後康長明驚怒大吼:“白痴!滾回來!”
庄遠喬還沒反應過來,面前已是一陣寒風刺骨,撲面襲來,眼前銀光流電,一道光芒從左肩竄過,等他回過神時,右肩劇痛席捲全身,肩頭皮肉翻卷,露出腥紅可怖的傷口。他吃痛大吼,手裏火把拿捏不住,整個人倒在地上,嘶吼翻滾。他還沒滾出幾步,就覺得衣領被人扯住,向營地中奔去,耳邊康長明怒罵道:“王八孫子,嫌命長不是。”
庄遠喬被康長明拖走時,他側眼便見一隻全身雪白,身形偉岸的銀狼立在狼群當前。
商隊中大部分人都不曾見過這狼群頭狼,忽的見這頭狼襲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廢了庄遠喬的一隻手臂,又從未見着氣勢逼人,樣貌恍如天降神物的銀狼,早就駭的齊齊後退。
而原本混亂的狼群,在這頭狼出陣后,也一瞬間安靜整齊下來,轉眼又恢復了之前的靜默肅殺,整整齊齊地蹲伏在頭狼身後,殺氣恍然騰起,層層迫來。
康長明將重傷的庄遠喬丟在營地後排,趕緊回到營地陣前,這才仔細看到這頭狼樣貌。他一眼見到這頭狼,也是楞了一下。旁邊與這頭狼打過交道的商隊夥計見狀,也是低聲問道:“這頭狼與之前見到的不一樣啊。”
原來,康長明行商三十餘年,與狼群有過將近十次交往,但正面遇到過得也不過四五次。這三十年時間,對於人來說,也不過是孩提壯年的時間,可對於狼來說,卻足以是兩三輩子的光陰。
這頭狼少說活有三十年的歲數,若不是康長明最後幾次見到這頭狼時,它已年老氣衰,狼目昏花毛髮灰黃,連奔跑速度都處於狼群下風,他必然會以為這狼早已成精。可怪就怪在,這一回見到這頭狼,竟不再有上回遇見的老態龍鍾之樣,反倒是氣宇軒昂身強體壯的雄姿。
“莫不成是那頭狼的孩子?”夥計如此猜測。
此時哪有心思再去推測這頭狼到底是過去三十年的那隻頭狼,還是頭狼的孩子。這銀狼已側首面朝眾人,低聲嗚咽,雙目幽藍光芒閃爍,全身微微蜷縮,作蓄勢而髮狀。
眾人猛地吞了口口水,將火把向前逼近,手中更加賣力的摩擦刀劍發出刺耳的聲響。
那銀狼面對這烈烈火焰與金屬聲響,毫無懼色不退反進,忽的仰首長嘯,轉而將身暴旋一圈,頓時寒風狂卷,吹的草木咧咧,火把噗噗搖曳,剎那間便滅了七七八八。
這頭狼邪風滅火,在場眾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驚得目瞪口呆,更有年輕學徒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懼道:“妖怪,妖狼……”
頭狼鼻息噴涌,逐步畢竟商隊營地。商隊十幾名壯丁,面對這頭狼,竟畏而後退,再沒了一點反抗鬥志。
康長明雙拳緊握雙刀,全身冷汗淋漓。這頭狼單憑區區一獸之力,便迫得他們二十餘人肝膽俱裂,當下狼群在這頭狼的指引下又分成了左中右三股,將商隊營地包圍。
如今領隊庄遠喬已重傷無力,作為一隊資歷最老的老夥計,全隊二十餘人的身家性命自然全落在了他康長明的肩上,雖說這西域一年勞苦,可他猶記得當年應武商會三十餘人橫屍遍野的慘狀。
康長明長嘆一身,將雙刀棄在地上,命令道:“牽三頭駱駝出來,宰了送給狼群吧……”
商會眾人面面相覷,這駱駝是商隊最大的勞力,也是他們走出戈壁的依仗,要送出三頭,幾乎就是要把他們全一年的勞苦全都拱手打了水漂。
“康老哥,這可是夥計們忙活了一整年的成果啊。”
康長明斥道:“今年沒了,勒緊褲帶,明年再掙。命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雖說眾人都不願面對,可康長明說的確實不假,大夥咬牙跺腳,丟了火把鋼刀,便準備回營地內將駱駝牽了出來。
此時,肩膀被頭狼咬下一大塊血肉的庄遠喬,在幾個女眷的包紮照顧下,終於緩緩醒來。可他剛一睜眼,就見幾個夥計解了駱駝的繩子,往營地口牽去。他心中咯噔一下,也顧不上肩膀火辣辣的疼痛,掙扎着跳了起來,吼道:“你們要幹什麼!”
走在最後的夥計見庄遠喬醒來,怒而無奈,道:“庄哥,如果不把駱駝送出去,兄弟們就都要葬身狼腹了。”
“混賬!”庄遠喬提起大刀,“駱駝沒了,兄弟們忙活了大半年的生意,還怎麼帶回去!”
夥計搖了搖頭,道:“康老哥說得對,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庄哥,你別動怒,還是好好養傷吧。”
“廢物!廢物!”庄遠喬掙開妻子的攙扶,“一群畜生而已,看老子我砍死他們!”
庄遠喬的妻子裴曉蝶被他掙開,正要去扶住,卻瞥眼瞧了營地後方一眼,頓時駭的尖叫一聲。
“啊!!!!”
正在營地前方與狼群對峙的康長明與一干壯丁,聽見後方撕心裂肺的尖叫,皆悚然一震,以為狼群趁着他們不注意,偷襲後方。
康長明腦子轟鳴,卻旋即回過神來,立馬吩咐道:“留五六個人在這看着狼群的動靜,其他人趕緊回去!”言罷,便帶着幾個夥計趕到營地後方去了。
此時此刻,營地深處,庄遠喬與方才來牽駱駝的幾個夥計將女眷護在身後,雙目死死地盯着營地東南方向的夜幕中。
“怎麼回事?!”
趕來的康長明見狀,趕緊問道。
庄遠喬顫抖着右手,指向了東南方向的黑暗……
康長明與其他人順着庄遠喬手指的方向望去,頓時汗毛倒豎,心跳驀地驟停一下。
只見不遠處的夜幕中,猛地睜開一雙腥紅雙目,靜靜的伏在草木之中,彷彿靜候着獵物的野獸,屏息之下,亦能察覺那雙目下似是野獸呼吸,伺機而動。
康長明見着這驚悚駭人的腥紅雙目,也是頭皮直炸。本以為那雙目幽藍的銀狼已是極為詭異,可這從未聽講過得紅色雙目到底是什麼東西?莫不成他們一隊真的撞鬼了不成。
正想着,那腥紅雙目忽的閃爍一下,竟唰的一下站起一人高。
眾人齊齊後退一步,倒吸一口涼氣,若這雙目真的是一隻狼,那麼這一人多高的狼,該是如何兇殘可怖。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那腥紅雙目處,一陣嚓嚓亂響,乃是那物撥開草木,向營地緩緩行來。康長明將武器死死握在手中,生怕那物突然發難衝出。
只見那新紅雙目緩緩靠近,卻在營地篝火中逐漸暗淡,那物又走了幾步,終於在火光所及處,露出了一雙人類的赤足。
“是人?”
眾人剛要松下一口氣,就見黑暗中的人慢慢走出,此人身材修長壯碩,但卻全身赤裸披頭散髮,周身上下污泥遍佈,遠遠都能聞見他身上散發出濃烈的汗臭與尿騷味,極是噁心難看,彷彿是從蠻荒之地出來的野人一般。
這戈壁荒野中,怎得突然冒出一個這樣的野人,康長明剛要開口問這人話。
那人卻突然俯身,手腳並用趴在地上,口中“啊,呼,呵”的發出近乎野獸低吼的聲音,他抬頭將商隊眾人掃了一眼,突然倒在地上翻滾,雙手不停地撕扯頭髮,轉而發出似是痛苦的呻吟。眾人被這人奇怪的反應弄得面面相覷,卻終見他撩開蔽面枯發,露出了一雙空洞失神的雙眼,那人在地上翻滾了片刻,又驀地筆直坐起,旋即安靜下來,那雙已經沒了光彩的眼睛藉著火光漫無目的地搜尋攀爬,有轉而激動興奮,露出詭異難看的笑容,又直挺挺後仰躺在地上,四肢亂舞。
“莫不是個可憐的瘋子?”
眾人正如此猜測時,那野人忽的從地上竄起,躍起丈許高度,從眾人頭頂越過。
康長明等人大吃一驚,這野人身手怎麼如此驚人詭異。
他們趕緊轉身追尋着野人,卻見身後那銀白的頭狼率領狼群冷峻地立在原地,那野人伏在頭狼身前,喉中嗚嗚發聲,似是與頭狼交流。
庄遠喬見這野人竟與狼**談,驚了半晌,才喃喃道:“這瘋子到底是什麼來頭?”
康長明道:“我小時候曾聽說書先生講,若人出生襁褓時,被狼叼走沒被吃掉,就會在狼群中長大,自此失人性通狼語。我以為是戲言,哪知道真有此事。”
就在眾人被這野人的突然出現給擾的摸不着頭腦時,卻見那頭狼朝着野人呼號一聲,便仰頭長嘯,群狼聞之,皆轉身撤退。那野人屈身後仰,四肢伸展,亦狂嘯一聲,緊隨狼群而撤,時而雙腿狂奔,時而四肢並用作獸行,剎那間綠洲曠野又恢復了尋常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