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末等刺客(下)
剛入夜幕的廬州城中,白天裏的滾滾熱浪終於收斂了許多,百姓這才紛紛走出家門,到河邊夜風處納涼,城中集市也逐漸人氣多了許多。
誰曾想到,廬州,這個並非繁華遠離都城的小城,乃是名震黑白兩道的殘君閣總部所在。殘君閣總部,分城西、城東、城南三處所在,門面上乃是三家名為“廬安當”的當鋪。
城西分部,是殘君閣最高層的核心所在,殘君閣閣主和坐鎮總部的若干名甲等刺客皆在此處,每日大唐各處分部的重要情報、更新的刺客信息以及財富流通都要彙集此處。
城東分部,則是殘君閣廬州分部的交易之所,但凡駐紮在廬州的刺客,或是懸賞人頭的幕後黑手都會在此接頭,由黑手掌柜記錄發佈任務,同時記錄廬州分部刺客的任務信息。
城南分部,是殘君閣培養新生刺客的秘密訓練營,江南道、淮南道中各分部的新鮮血液都是又此處培育而來。而當年名震天下的“天刺”劉千城,也是從廬州城南分部訓練營走出的一代殺神。
城東廬安當,表面上完結了一日生意的夥計們,掛上了打烊了牌子,藉著點上的燭光,噼里啪啦打着算盤,算計着當日的賬目。
這時,門外一個少年竄了進來,背着一個大油包,進門就嚷嚷道:“我要見當家的,有好貨!”
那夥計才抬起頭,望了一眼少年,撩開一旁的帘子,道:“門后就是。”
那少年抓起油包,徑直走了進去。通過一段短而狹長的過道,少年轉而上樓,上到三層,才突然開朗,寬敞的屋內,兩個黑手掌柜坐在櫃枱后,整理着一天內的任務信息。
少年將油包仍在桌子上,道:“巴掌柜,小爺來了,快點算賬!”
那被少年稱作巴掌柜的黑手掌柜抬起頭,解開油包,將那個胖子劉少爺的頭顱取了出來,仔細打量了一下,道:“沒想到,你小子居然能耐得住性子花半個月的時間來幹掉這劉家武。”
那少年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旁的太師椅上,道:“這胖子真狡猾的很,小爺我跟蹤了他半個多月才摸清了他的路子。”說著,捧起茶几上的茶壺,也不用茶碗,直接便灌進口中。
巴掌柜翻開賬目,劃掉了劉家武的名字,從櫃中提出五兩白銀,丟給少年道:“劉家販賣人口的勾當做了多少年,自然狡猾的很。”
那少年將銀子收好,抱怨道:“怎麼也是劉家少爺,給的報酬也太少了。枉費小爺我累死累活跑了半個月。”
巴掌柜瞪了他一眼:“你就知足吧,這劉家在人販集團中也不過是個三流的配角,若不是上一庄生意得罪了人,大集團連百兩白銀都懶得懸賞他的人頭。”
看着少年撇嘴不屑的樣子,巴掌柜翻了翻眼前的簿子,道:“怎麼,嫌少?燕羅,你要是能趕在下個月前干一樁丙級單子,就能升到丙等刺客,到時候就不像現在只能拿這點酬勞。”
燕羅坐起身子,憤憤道:“丙等?小爺我豈會只做個丙等,至少要甲等!”
“哈哈哈。”巴掌柜大笑道,“我在殘君閣幹了三十多年,像你這樣口出狂言的小子,我見了無數個,除了劉千城一個,可沒有哪個能上到甲等。”
燕羅收起了半開玩笑的戲謔,喃喃道:“劉千城……”
劉千城,如雷貫耳的大名。殘君閣有史記錄來,最頂尖最傳奇的刺客,威震大唐黑白兩道的天刺。
“甲等?燕羅,你還是如此狂妄,痴人說夢啊!”就在這時,樓下一人緩緩走來道。
燕羅聽到此人聲音,面色旋即變得憎惡,目光已然鎖定在樓梯口上。只見一身材龐大魁梧,與燕羅年紀相仿的少年踏步上來。此人雖然也是十六七歲的年紀,但是虎背熊腰、高大威猛,一身短衫根本遮擋不住他那一身盤虯卧龍般的肌肉。
“黃煞!”燕羅咬牙與那人對視,“別囂張,你的狗命我遲早收了!”
黃煞蔑視地低頭望了一眼比他矮了不少的燕羅,挑釁道:“那我等着,可別死在我前頭了。”言罷,將手中提的油包放在了黑手掌柜的面前。
那巴掌柜見着這兩個少年劍拔弩張的樣子,彷彿見怪不怪了,點清了黃煞的賬目,道:“你們這兩個混小子,鬥了多少年了,誰也動不了誰,嘴上倒不饒人。”
燕羅盯着黃煞道:“哼,現在要你狗命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好處。黃煞,要是你有一天比我先到丙等刺客,那麼你的人頭就是我做丙等刺客的第一樁生意。”
黃煞冷笑道:“燕羅,還記得當年你是怎麼我被打得跪在地上舔我鞋底的?”
“找死!”燕羅大怒而起,猛地射出一把飛刀便向黃煞的心口扎去。
黃煞也順勢彈出一把飛刀,半空將燕羅的飛刀攔下。
二人一招結束,皆是兵刃而出,便要拼個你死我活。
“都給我住手!”
就在這時,樓梯又走上一灰衣男子,見到場中劍拔弩張的氣氛,暴喝一聲,將燕羅與黃煞二人喝住。
燕羅與黃煞二人認清來者,也是嚇了一跳,立馬恭敬筆直的站好,喚了一聲“方大人”。這方大人,全名方知幽,乃是乙等刺客,更有廬州殘君閣下丁等刺客的生殺大權。
方知幽見到又是這兩人鬧事,當即兩個巴掌,將二人抽了跟頭,趴在地上半天也沒緩過神來。
“想打架,滾出去打,在這裏打,都活得不耐煩了。”方知幽訓斥一番后,一甩袖子朝乙等刺客的偏廳去了。
燕羅和黃煞伏在地上,擦掉嘴角的血跡,卻依舊怒目對視,強忍住繼續出手的念頭,各自哼一聲。殘君閣廬州總部刺客訓練營的兩個優秀丁等刺客——燕羅、黃煞。二人彷彿天生的死對頭,自幼都是被遺棄的孤兒,被殘君閣收容培養,也恰好分在統一訓練組當中,前後十年共三輪血腥殘酷的篩選后,六十多名幼童唯有他二人活着走出了訓練營,卻也結下了梁子。
燕羅走出廬安當,鼻中哼了一聲,將黃煞令人憎惡的面孔從腦海中驅逐出去。他想起這一單生意,耗費了不少的時日,大半個月的時間,別說好好睡一覺,就是一頓安穩的飯都沒落上一口。摸了摸抗議中的肚子,他徑直拐到另一處巷子,向一處麵攤走去。
那麵攤老闆一見到燕羅走來,臉色刷得就變得死黑,暗罵道:“又是這個催命小閻羅!”
但是當燕羅走近的時候,老闆馬上還上一副難看到要死的歡迎表情,道:“燕小爺,好長時間沒來攤子上吃面了呀。”
麵攤老闆這要死的表情,看的燕羅十分窩火,本來就被黃煞弄得一肚子火氣,這回他更像一團火藥,蹭的一下就火了,一腳踢開長條板凳,道:“怎麼?!小爺我來你這是白吃白喝不給錢不是,擺一副死爹的樣子跟我不快活?!”
那麵攤老闆知道遇上燕羅就是犯了太歲,手忙腳亂的張開手腳撲了上去,把攤子上的鍋碗瓢盆給牢牢護住,生怕又像前幾次一樣給這小閻羅噼里啪啦地摔個稀爛。
眼見着燕羅又要拿這可憐的麵攤老闆當出氣筒的時候,卻聽得路過一人高聲道:“這不是燕兄弟嗎?什麼時候回的廬州,怎麼也沒個風聲?”
已經奪了三四個碗盤的燕羅正要給摔個脆響,聽到身後人的聲音,這才放下命懸一線的碗盤,回過身來。身後站的是一名約莫三十歲的青年,長髮長衣,全身素黑,一張臉蒼白光滑,像極了剛剝殼的雞蛋,而其五官就像是用刻刀在雞蛋上割開的缺口,詭異滲人,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
“李哥!”燕羅認出來這人,“真是巧啊,沒想到你也回來了。”
這位李哥道:“剛在掌柜那看到你才交的單子,想着這回怕要跟你錯過了,沒想到剛出門拐個彎就遇到你了。”
李哥掃了一眼麵攤,又道:“燕兄弟也真是省着,剛賺的錢,怎麼還在這個小攤子上吃飯。”
燕羅放了那個可憐的麵攤老闆,道:“哈哈,我可不像李哥你的資歷,沒那麼多酒肉錢。”
李哥搖了搖頭,從懷中摸出一小葫蘆的燒酒,送到燕羅手上道:“這話可不對了,干我們這行的,虧欠什麼都不能虧欠身體,走,李哥我也剛交的生意,今天晚飯我請兄弟吃頓好的。”
言罷,這李哥就拽着燕羅向繁華點的街上走去。
這位李哥,全名叫做李三九,與燕羅一樣,都是殘君閣廬州總部的刺客,但卻是乙等刺客。若論二人等級,乙等刺客是絕不可能和末等刺客稱兄道弟,而燕羅之所以能攀上如此高枝,也是一番巧合。大概是半年前,李三九接了一樁生意,此之成敗,決定了他當年晉級乙等刺客。雖然是刺殺成功,但是撤退時仍被多人圍住,當時他全身上下幾處重傷,竭力突圍終究是倒在了廬州城外的野路上,當時燕羅路過,恰逢心情極佳,便將李三九救了下來。李三九醒了之後,二人才知道竟然都是殘君閣同行。而李三九更是將燕羅這個小弟當作自己的救命恩人,處處照顧回報。
刺客這一行,皆為亡命之徒,平時都少與人交往,但是對過命交情卻是極為看重。燕羅救了李三九雖然壓根不是本性善良,但李三九仍舊謝其大恩,多有扶持。
李三九拉着燕羅走近了一家排場不錯的酒樓,挑了張避人的桌子,讓小二伺候了一桌極其豐盛的飯菜。李三九見燕羅喝了他酒壺裏的酒後,彷彿頗有回味,道:“燕兄弟,這酒怎麼樣?”
燕羅咂咂嘴,讚歎道:“這是什麼酒?,比我平時喝的粗製濫造的酒好太多了”
李三九加了塊醬牛肉塞進嘴裏,胡亂嚼了幾下吞下去這才道:“不瞞你說,我前幾天做的一樁生意,那死人隨身帶的,我也不知道什麼酒,就是覺得不一般,就全都順手帶了回來。兄弟要喜歡,這一壺就送你了。”
燕羅壓根作態推辭,大喜道:“好!多謝李哥。”
二人邊喝邊聊,一桌子酒菜不一會就快剩點底子湯水。
正興起的時候,忽然酒店外一個人走了進來,大聲道:“三斤酒,給我滿上!”此人聲音極其嘶啞,好像兩塊石頭摩擦發出聲音一樣,聽得人渾身不自在,可喉嚨又大,整個酒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燕羅與李三九循聲望去,不由皺了皺眉頭。這來人的樣子,極其醜陋怕人,缺了右臂和左腿,兩肢都是連根斷去,空蕩的袖子褲腿綁在身上,剩餘的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勉強和右腿支撐住了身子,遠遠看去就像半個人一樣。臉上坑坑窪窪,像是被野獸啃了一遍,瞎了一隻右眼,灰濛濛的眼球像是黏在臉皮上。頭上頭髮稀少,一把稀稀拉拉的白髮從頭皮上抽出來,和乾癟的頭皮黏在一塊,一眼望去很難看出一個完整人型。
“又是這個老頭子。”燕羅和李三九對視一眼,對這粗鄙骯髒的老頭子沒有絲毫的憐憫同情。
這老頭子從某些方面來說,與燕羅李三九都是殘君閣的同行。但是卻不和他們一樣的殘君閣訓練出來的正式刺客,而是殘君閣的外圍刺客。
若問何為外圍刺客?乃是林肆奪取閣主之位后另外附加的一個刺客等級。因為他大刀闊斧的改革,鼓勵閣內刺客互相刺殺篡位,所以極短時間內是殘君閣麾下的刺客質量迅猛提升、而數量也銳減不少。
為了保證殘君閣刺客等級和錢財收支,林肆將正式刺客甲乙丙丁四個等級的權責更加細分規範后,又另加的增設編外刺客頭銜。這一頭銜下,允許非殘君閣培養的江湖刺客進入殘君閣獲得的任務資源,當然這些編外刺客刺殺成功后的報酬,則會被殘君閣壓榨掉大部分。所以殘君閣的主要收入,又一半都來自編外刺客。
這老頭子什麼名字好像從沒有人提及過,但論起資歷來,應該算得上是殘君閣編外刺客的第一代元老了,但是編外刺客卻無地位,至多也就是燕羅這樣末等刺客樣子。
據李三九回憶,這老頭子剛加入殘君閣編外刺客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了,所有人都認為他這個樣子壓根就做不成生意,但是這老頭子卻用各種怪異下三濫的手法連成數單,倒還有些讓人刮目相看,可這老頭子因為自己的殘廢,一直破罐子破摔,交完任務到手的報酬立刻就換成了酒水。平時見着他,不是醉醺醺的滿大街撒酒瘋,就是在去買酒的路上。
老頭子的拐棍上拴着一個小錢袋和一個巨大的酒葫蘆,酒店的小二鄙夷地看了老頭子一眼,將他的錢袋子和葫蘆解了下來,數清了錢后,這才量了酒向葫蘆里灌進去,這小二明顯是欺負老頭子殘廢眼瞎,量酒時候故意沒有盛滿酒器,就給灌了進去。
老頭子接過葫蘆,搖了搖,一下子就感覺出來少了,用拐杖敲着地板道:“你這天殺的小子,欺負我眼瞎身殘,連一壺劣酒都缺斤少兩!”
那小二一橫道:“臭瞎子眼睛都看不見,怎麼污衊我!愛要不要,以後不要來買酒了!”
“你!”老頭子氣得醜陋的臉皮都扭在一起,用拐杖將地面敲的梆梆響,好久之後,才嘆了一口氣,轉身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李三九和燕羅酒足飯飽,李三九招呼小二付了飯前,又甩給小二一錢銀子的賞錢,在小二點頭哈腰的阿諛獻媚中和燕羅走了。
出了酒樓,李三九拍了拍肚子,伸了個懶腰,道:“酒足飯飽啊!燕兄弟,怎麼說也是個大老爺們了,和哥哥我去花樓里玩玩唄,聽說這幾天花樓來了幾個高句麗女。”說到這,李三九渾身上下突然冒出來一股春意盎然的氣息。
等級越高的刺客,所接生意也越來越兇險,能交付一次任務,小命也就可以多活一段時間。這些刺客完成任務后,都愛在青樓發泄掉令人發瘋的壓力。
燕羅偶爾會宿醉賭錢,卻對煙花之地莫名地排斥。
看着燕羅的樣子,李三九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吐了口酒氣道:“李哥我知道你有你有講究,不勉強你,那我就一個人去快活了。以後有事,儘管找李哥我!”
燕羅點點頭:“好的。”
李三九辭了燕羅,便向煙花巷走去。
燕羅晃了晃腦袋,將酒後的一絲迷糊給清理出去。李三九這一晚吃喝玩樂,少說也花掉了燕羅兩樁生意的報酬,卻眼皮也不眨一下,燕羅回頭望了望燈火中的李三九的背影,自嘆一聲:“乙等刺客啊。”
燕羅拐了個彎,卻見拐角坐着一個黑影,嚇了他一條。定睛看去,卻是那個不人不鬼的殘廢老頭子。這老頭子此刻已經醉的不省人事,大酒葫蘆歪倒在一邊,竟然被喝空了,殘破的身子歪倒在地上,嘴角吐着酒漬。
“外圍刺客……”燕羅搖了搖頭,厭惡地繞過了這個老頭子。
身後,那醉貓一樣的老頭子在醉夢中彷彿用極難聽的調調哼唱着
“生何歡,死亦苦,嗚呼……嗚呼……化作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