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前塵舊事
燕羅回到廬州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晚春時節,晚風吹來的氣息中隱約有些夏季的躁動了。燕羅何曾想過,這一回離開廬州不過小半年時間,自己竟得了先皇的當世少有的內功傳承,而天下大勢竟也劇烈轉變,廟堂之上李家江山搖搖欲墜,東西武林也險些分崩離析。
陳天佑與顧言良聽了燕羅這小半年的經歷,先是唏噓不已感慨萬千,而後也都皺眉沉吟神色凝重。
“廟堂之上,武家基本得勢;商場之上,應武商行與江南商會二分天下,甚至略勝一籌;武林當中,易劍山莊與柳家堡既然已經聯盟,那便算佔了上風。”顧言良分析道,“如此看來,先皇謀略確實得當,若武家奪權,必只能由江湖底層進行牽制反擊。”
陳天佑輕輕搖頭道:“未必。”
“哦?”顧言良抬眼聞道,“你還有什麼高見?”
陳天佑道:“我可不信武家謀划幾十年,竟會放棄江湖勢力這麼重要一環。且不說應武商行培養的親衛,若是如今天刺胡谷泰真的是武家家臣,那麼就說明武家已經在江湖勢力中早已埋下了伏筆。”
燕羅點頭道:“沒錯,柳家堡里,楊易之被陷害,足以說明武家肯定已經早就料到易劍山莊和柳家堡有聯盟可能,並下了一手陰毒狠棋。”
顧言良看了看燕羅與陳天佑,問道:“那你們有什麼計劃?”
陳天佑笑道:“天下大勢,我們也不過是其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根本左右不了這些變數,就看易劍山莊和柳家堡的決斷吧。”
燕羅點頭道:“刺客之道,藏身於暗,伺機而動。敵不動我不動,就見招拆招。我現在的目標是天刺鐵牌!若能將天刺鐵牌收入囊中,統領天下刺客,武家自然夜不能寐如坐針氈。”
自燕羅回到廬州,又去了大半年時候。這些日子,燕羅竟徹底與黑道生意分道揚鑣,再沒問過殘君閣、飄血樓的事,甚至連易劍山莊和柳家堡的事都沒有打探,只算準了日子,差榮長松為楊易之和柳西鳳的大婚送了封薄禮罷了。
而先皇駕崩后,太子李顯繼位不過兩個月,便被太后找個借口貶為廬陵王,趕出長安。之後李旦繼位,隱約已是太后的政權傀儡。
又是一年臘月,還有十來日便是年關。燕羅這些時日,除了每日盤膝打坐領悟先皇傳來的青囊內功外,便仍舊一人在護城河垂釣,一坐便是三五日,不吃不喝不動不搖,保持着刺客的修行習慣。
一夜大雪后,燕羅抖落了蓑衣斗笠上厚厚的積雪,望着腳邊百斤的草混鰱魚,想來又可以去稻香村裡販賣換幾個銅板。燕羅苦笑一聲,沒料到自己堂堂甲等刺客之流,脫離殘君閣之後,竟一點收入來源沒有,只能幹起這個魚販子的生意,說出去真怕要被黑道朋友笑掉大牙。
燕羅收了漁具,拖着漁網慢慢地走到稻香村村口,將鮮魚擺賣出來。
當年跟着陳天佑修行時候,稻香村裡拖着鼻涕光着屁股到處胡鬧的小崽子們,如今也都長成了家裏的頂樑柱,從農田裏下活回來若是遇上燕羅在門口,也都會停下腳步閑聊幾句。
眼見着攤子上的魚賣了差不多,燕羅低頭收攤準備回家,就聽一頗為耳熟的女聲道:“小哥,給我來條兩條鮮魚。”
燕羅腦子一震,彷彿印象里有過這麼類似的事,他抬頭剛要說話,與那女子四目相對,不由大吃一驚頭皮發麻,那女子認出燕羅也是驚呼後退。
二人齊齊道:“是你!”
這女子,竟是堂堂飄血樓樓主——肖離!
若只是肖離,燕羅可能也不至於如此震動。而是印象中,他尚是末等刺客在此賣魚時遇到個要強買他魚的富家少奶奶,也正是肖離!難怪當初晉陞乙等刺客見到肖離時,竟總覺得在哪見過十分面熟,卻從沒想到當初那個險些和自己起了衝突的富家少奶奶,便是飄血樓樓主!
燕羅腦中一震,猛地毛骨悚然!他陳廬州的身份,早被肖離識破,為了擺脫肖離的控制,他營造了陳廬州死於沙州的假象。可哪裏想到,竟然會在廬州這個偏僻的小村莊裏撞了個滿面!
而肖離見到燕羅后,也是不可思議彷彿見鬼一般:“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燕羅這時腦子裏一團漿糊,硬着頭皮道:“僥倖不死,逃出來性命罷了。”
肖離將燕羅上下打量了一遍,似有些不可思議道:“許久未見,都有些認不出來了。”
“咦?”燕羅聽她口氣,竟不像有怪罪憤怒的意思,反倒是透露出一絲驚喜,“肖樓主,你不怪我?”
肖離顰蹙問道:“怪你?為啥?”
燕羅臉上肌肉一抽:“我假裝自己死了啊。”
肖離笑道:“假裝?你被喬南申打廢到狼群里,能逃得過飄血樓的情報網?”
燕羅驚道:“所以,我還活着的事,你們早就知道了?”
肖離搖頭道:“你把飄血樓情報網想的太神了,我們只知道你被喬南申伏擊,落入狼群。像這種九死一生的事,我們沒必要再浪費精力去找你屍首了。不過,當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本來還想去找忠武堂的麻煩,可沒想到把飄血樓的事忙完,忠武堂竟然給人滅了。”
肖離忽的神色劇變,猛地盯住燕羅,不可思議道:“難不成?!那個狼刺就是你!”
燕羅瞧着肖離的神色坦誠,絲毫不像對自己圖謀不利的樣子,猶豫了片刻點頭道:“是我。”
肖離又驚又喜道:“你只是個乙等刺客,怎麼做到的?”
燕羅聳聳肩,將落入狼群、失了神智、再次蘇醒、境界突飛猛進的事都盡數說給肖離聽了。
肖離聽聞之後,神色百轉變化,忽的又想起某事,問道:“一年前,殘君閣忽然傳出有一個極有潛力的刺客被人贖命出去的事,難不成……”
燕羅點頭道:“正是我。”
肖離淺笑,上前一步道:“你現在到底是什麼實力?”
燕羅看了肖離一眼,忽的玩心大起,道:“怎麼,想切磋試試?”
肖離拍手道:“好啊,我是挺想見識見識把忠武堂一鍋端了的狼刺,是什麼水平。”
燕羅低頭將魚攤收了,挑了一條僻靜小路,慢慢走着,而肖離也略有提防在後跟着。忽的,燕羅身形暴動轉身朝肖離襲去。
肖離早有準備當即後撤,手中鋼刺轉了一圈拈住,朝燕羅兩眼刺去。燕羅忽的四肢落地化為狼式,躲過眼前雙刺,這四肢齊動速度陡然飛升。肖離哪裏見過這獸形身姿,當即足下輕叩,藏在鞋內的機關彈開,便在地下豎起十六枚喂毒銀針,只待燕羅經過便能倒刺入皮肉。
可燕羅兩腳兩手猛地發力,凌空躍起悍然撲來,肖離趕忙再撤,櫻唇輕啟噴出一縷暗紫毒氣。
燕羅大笑一聲,將身一旋,一掌生出凜冽真氣將這撲面毒氣扇飛飄散,身子卻從肖離頭頂掠過,另一隻手已然將肖離發上玉釵摘落下來,方一落地,便化掌為爪三指空空指在肖離咽喉處。
燕羅笑道:“若我這隻手上戴上了獨門兵器,堂堂飄血樓樓主可就在這窮鄉僻壤里死的不明不白了。”
肖離後退半步,輕輕將吹散的秀髮梳理整齊,臉上卻是溫和笑容道:“沒想到,你現在竟有如此實力,殘君閣飄血樓中能勝你的,估計不會超過五個了。”
燕羅將五指張開,送回肖離的玉釵,可肖離彷彿在想其他事,轉身面朝背後的無垠田野怔怔出神。燕羅一愣,手裏握着尚帶有肖離發香的玉釵,竟不知該做如何,只是站在田埂上,隔着這片廣闊無垠冬裝田野,遙望那邊落日餘暉映得金黃的村落,道:“想想真的是奇妙,當年還在廬州,我尚是殘君閣一個末不入流的刺客時,沒想到名震黑道的飄血樓樓主竟然是個你這樣的女子,甚至就她的老家就住在這個小村莊中,我甚至還差點因為一條活魚惹毛了她。”
肖離回過神來,淺笑道:“人終歸是母生父養,這有什麼好驚訝的。”
燕羅問道:“其實我也很好奇,廬州本是殘君閣本部所在,既然你老家在此,怎麼又會成了飄血樓的刺客?”
他這一問,肖離面色微微改變,似是難言之隱,又或是一縷哀愁。見她這番表情,燕羅自知問錯了話,趕忙致歉。肖離輕輕擺了擺手,岔開話題,道:“你被贖身離開殘君閣之事,黑道傳的沸沸揚揚,殘君閣高層可是沒少傷腦筋,不過我倒是好奇買你命的僱主,到底給你安排了什麼任務。”
燕羅看了肖離一眼,反問道:“泄漏僱主信息這樣的行為,你是飄血樓樓主,什麼下場你應該誰都清楚。”
肖離點點頭,道:“斷骨斷筋,挖眼割舌。飄血樓和殘君閣對於刺客的規矩,都是一樣的。”
“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燕羅追問道。
“為什麼?”肖離自問一句,又轉而看了燕羅一眼,眉宇間忽的露出一抹狡黠,戲謔道,“因為我覺得只要我問,你肯定會告訴我。”
此話一出,倒是逼得燕羅有些手足無措,自當年他偶遇肖離后,肖離對他總有些莫名奇怪的壓迫,這種奇怪的壓迫又並非地位或是實力上的差距,更奇的是這種壓迫又並不讓他感覺畏懼,便是如今燕羅實力,三招之內便能輕鬆取勝,可這壓迫感覺卻絲毫未減,對此他也十分疑惱。
面對肖離這突然對自己的逼問,燕羅竟有一瞬間的衝動,險些將過往告訴她。
肖離雙眸緊緊地咬住燕羅的表情,恍惚一道精光透過他的雙目,將他心中疑惑看的一清二楚。她嘴角輕輕上揚,露出一絲平和溫婉的微笑,卻忽然上前一步。這一步,肖離並未起殺意欺迫,甚至就是平平無奇的一步,燕羅卻恍然間覺得泰山壓頂,猛地生出一股轉身逃跑的衝動。
“好好好。”燕羅連連後退,伸手止住肖離前進的步子,“也罷,反正此事天下皆知,我只是在幕後做了一二,就告訴你好了。”
看着燕羅投降認輸,肖離眉目間儘是得意神色,但聽了燕羅敘說當日經歷,從先皇所託,到傳信易劍山莊,尋訪武林前輩原落風、仇秦,再柳家堡風波,最後謝絕易劍山莊招攬這一系列境遇后,她也是驚嘆不已。
她聽聞柳家堡楊易之被陷害破了柳西鳳處子身一事後,忽的搖頭笑道:“果然你和石青魚不是飄血樓嫡系出身,連這點下毒手段都看穿不了,那些人還費了那麼大力氣把你們支開。”
燕羅一愣,這才想起飄血樓是毒殺行家,肖離作為樓主自然另有見解,趕忙追問道:“那請肖樓主解釋解釋。”
肖離露出得意神色,道:“不過是最基礎的障眼法罷了,你說說,你們哪裏想不通?”
燕羅眼珠轉了一圈,將思路理了理道:“易劍山莊一行人的酒水裏都摻了重酒,這重酒無毒無害,不過是能讓人醉的頭昏腦脹罷了。可就算這樣,就算有個比我和石青魚還厲害的刺客潛伏進來,把楊易之送到柳西鳳的閨房裏,但楊易之醉成那樣,怎麼可能還有意識動彈。”
肖離反問道:“為什麼楊易之需要動彈?”
燕羅驚道:“楊易之不動彈……”忽的,燕羅駭然驚道:“你的意思是,是柳西鳳主動的?!”
肖離道:“柳西鳳故不故意不知道,但如果只是把醉成死豬的楊易之送進柳西鳳的閨房,再給柳西鳳下一些催情的迷藥,一切水到渠成。那重酒不過是個障眼法,讓你們一頭鑽進自己的酒水裏,壓根不去想想其他地方的下毒手段。”
燕羅又道:“不對啊,要是柳西鳳主動地,她怎麼不說?”
肖離給燕羅氣得直跳腳,猛地給燕羅一個暴栗,怒道:“你白痴啊,小女孩承認自己主動獻身的,她臉還要不要了?!”
燕羅抱頭痛叫:“他奶奶的,就算小爺我說錯了,幹什麼下這麼重手!”
肖離冷哼一聲,忽的嘟囔一句:“是搞不懂男人腦子裏裝的什麼東西。”忽的,她轉而反問燕羅道:“易劍山莊這名滿江湖的勢力招攬你,為何要拒絕。這可是多少武林中人做夢都想要的事情。更何況像我們怎樣一輩子都無法出人頭地的刺客,那更是夢寐以求的好事。”
燕羅道:“尋常武林中人,自然是仰慕易劍山莊這樣名滿江湖的美名,但是對於我來說有什麼呢?我意無非‘天刺’,一心做個刺客罷了。先皇於我有恩,那便艱難時刻出手相助就成,大不了最後冒些風險去刺殺太后,至於楊柳聯盟對抗應武商行這些事情與我何干,何必趟這趟渾水。”
聽了燕羅這樣解釋,肖離低眉垂首,喃喃道:“與你何干……確實與你何干。”
忽的,她抬頭道:“罷了,不說這件事,你陪我走走吧。”
“啥?”燕羅一愣。
肖離柳眉一挑,道:“怎麼,不願意?別忘了,你雖然已經不是殘君閣的刺客,可你另一個陳廬州的身份還是我飄血樓的刺客,就算你現在是甲等實力,就算你現在比我厲害,但我這樓主說話你敢違逆?”
“罷了罷了。”燕羅心想着反正眼下無事,就讓肖離擺弄好了,“謹遵樓主之命。”
二人沿着田埂,繞過稻香村,看着田間勞作的人收工回家,肖離忽道:“你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麼我本廬州人,卻會在飄血樓做了刺客。”
方才燕羅有此問題,肖離的反應似是不想回答,可這是她卻自己提起,燕羅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肖離沒有等燕羅說話,只是道:“你應該從村裡聽說過我不少的事情吧。”
燕羅點點頭,道:“聽說過,大概你八九歲的時候,家中貧苦實在養活不了你,就做了廬州城裏某大戶人家的童養媳,後來那戶人家生了變故,你便跟着那戶人家外出經商,後來約莫是東山再起,每年還能回廬州一兩趟。”
肖離道:“這些話,你信多少?”
燕羅笑了笑道:“我只信你家中貧苦,其他的一概不信,應該是你被飄血樓收養了吧,不然你會成為飄血樓刺客的事情怎樣也說不通啊。”
肖離笑道:“村子裏關於我的傳聞,七八成是真的。”
燕羅嚇了一跳:“啥?七八成是真的?”
肖離瞥了他一眼,道:“既然你願意告訴我你僱主的任務,那我就告訴你我的故事好了。免得你背後說我拿飄血樓樓主的名號壓你。”
燕羅哭笑不得,怎麼這飄血樓樓主還能有這些花花心思。
肖離理了理思緒,回憶道:“大概是顯慶四年,那年我九歲年紀,我父親重病兩年,治病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家裏又沒了勞力,壓根沒法過活。當時恰好廬州城裏一白姓的大戶人家,剛生了個小兒子,這孩子剛出生時候就患有怪疾,經常莫名其妙的心跳呼吸驟停或是心跳猛增。心跳驟停時候,就像死了一樣,就算是嚎啕大哭的時候,也會一下子止住;心跳猛增時,則會雙目圓睜全身通紅,一聲不吭,非常的嚇人,白家把能請到的所有醫生都找遍了,也無一人能治。後來,白家就聽了算命先生的建議,就要給這孩子娶個童養媳,沖沖喜,去去邪氣。於是白家就找到了我們家,給了我們家一大筆救命錢,有了這筆錢,我父親的病很快救治好了,家裏也活了過來,我便去了白家做了媳婦。”
燕羅竟不知是同情肖離,還是替她高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家算是活過來了,那你在白家過得還好?”
肖離笑了笑,又道:“白家可是當年廬州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家風開明正直,上至老爺夫人少爺小姐,下至管家長工丫鬟,都對我很好,沒有人看不起我窮丫頭出生,也從不讓我做下人做的事情,平日裏就讓我照顧着那個孩子,少爺小姐也經常給我帶些好吃好玩的東西,夫人也會給我添置些新衣服,教我讀書寫字還有一些富家禮儀,在白家,彷彿他們就真的把我當作了白家人,把我當親妹妹,親女兒一般,所以,我是真心的感謝白家,他們真的是我的恩人。”
肖離續道:“說也奇怪,在我還沒嫁到白家的時候,那孩子幾乎每日都會犯病,可我到了白家之後,那孩子竟然犯病的頻率大大減少,甚至連續十幾天都不會犯病,而且那孩子每次見到我,我抱起來的時候,都不會哭鬧,瞪着大眼睛看着我,笑得很可愛。”
看着肖離沉浸在買好回憶里的表情,燕羅心情卻有些沉重,從這樣富家小夫人轉變到飄血樓刺客,這期間必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血腥往事。
肖離長嘆一聲,道:“我本來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下去,直到那天的到來……”
“大概是我嫁到白家的第二年,那天是白家的族會,白家全家都放下生意回到了廬州。那晚白家所有宗親都在前院酒宴,酒宴擺的很晚,我和那孩子就先回了房裏休息。我到了房間,抱着那孩子剛把他哄睡着,可還沒多大一會,就聽到前院一陣嘈雜,接着就是慘叫驚呼,以及碗碟破碎的聲音,緊接着就是下人驚慌失措的在門外狂奔逃跑。”
“我當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打開門朝外看,可第一眼,就看到一個下人渾身鮮血,臉色煞白的朝後院跑,他之後的人,也都是身染血污,甚至身上留着老大的傷口,血液咕嚕咕嚕的往外冒。我當時嚇呆了,就那樣抱着熟睡的孩子,站在門後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院的慘叫嘶嚎聲音漸漸小了,整個白府突然安靜的怕人,就當我回過神來,準備出門看的時候,懷裏熟睡的孩子突然蠕動起來,他小嘴癟了癟,四肢掙扎着,我知道這是他每夜定時就要哭鬧的時候。”
燕羅聽到這,心也是狠狠地揪了一下。若是估料不錯,那時候白府上下定然已全遭毒手,這孩子應該是白府最後血脈,可這孩子眼下若是哭鬧起來,萬一那惡人未走……
“眼看着這孩子要哭鬧出來,我就伸手去捂他口鼻,生怕他發出聲來,可我手剛觸到他的小臉,那孩子的怪疾就突然犯了,一下子心跳呼吸全都停了,趴在我懷裏一動不動。就在這時,門就忽然被推開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門口,兩眼像刀子一樣,死死地看着我。這男子雖然全身上下沒有沾染一點鮮血,但是那股濃烈到窒息的血腥味,我到現在都忘記不了。”
燕羅聽到這,已是屏住呼吸,雖然肖離如今好生地站在眼前,可那苦命的孩子卻不知是何下場。
不知不覺,二人已走到廬州城門口,向城內走去,肖離顧及城門下人多眼雜,就沒繼續往下說,等二人避開了人群,她才繼續道:
“這殺了白家老少十幾口的人站在我面前,那殺意對當時的我來說,就和修羅惡魔一樣,可我竟連一點畏懼都沒有,就那樣直愣愣地站在那,看着那人。”
“那人也沒料到一個十來歲的女娃,竟然絲毫不怕他,又低頭看到我捂着那孩子的口鼻,恰好那孩子犯着怪病,心跳氣息全無,和死了一樣。這人伸出手,就把那孩子搶了過去拎在手裏掂了一下,就突然笑道:‘小小年紀,竟是這樣心狠手辣,是個好苗子,不錯不錯。’”
燕羅聽到這,也是倒吸一口涼氣,嘆了一聲:“真是……鬼怪巧了。”
肖離此刻,雙目中淚光閃動,彷彿是后怕極了,道:“是啊,這人以為我為了活命,捂死了那孩子。若不是那孩子天生患了這怪疾趕巧發作,又若不是我當時想捂他口鼻不讓他出聲,大概都逃不了那人的毒手。”
“這人以為那孩子被我捂死,就隨手把他丟到了院子裏的花圃中,然後拉着我向前院走。我當時真的害怕,那孩子被這樣一丟,突然醒來哭出聲來怎麼辦。但是,那孩子卻沒有出聲,不知道是怪病還犯着在,還是……還是就那樣摔死了……”
說到這裏,肖離終究是忍不住低聲啜泣,淚滴斷線珍珠,簌簌跌落。
燕羅看着這個黑道中呼風喚雨名鎮一方的飄血樓樓主,哭的梨花帶雨,自己心中憐憫同情,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但肖離終究是一名刺客,很快就收住了情緒,將眼淚擦乾,繼續道:“那人牽着我的手,走過了前院……前院中,血流成河,一片狼藉,白家老爺全身烏黑,癱倒在酒宴中間,白夫人趴在一旁,身上被刺了好幾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還有白家的少爺小姐,不是身首異處,就是中毒身亡,死相無一不慘極。我就那樣怔怔地看着白家上下十幾口的屍身躺在哪裏,心中竟冷漠的沒有一絲波動,心裏卻只擔心着那生死未卜的孩子。那人見我面對這十幾具屍首面無表情,極是高興,說我是一名當刺客的好苗子。”
說到這,燕羅終於明白,這屠盡白家上下的人,自然就是飄血樓的刺客了。
“此人,正是上一任飄血樓樓主,我的師傅——臧昌桐。臧昌桐把我帶出白家之後,就一把火燒了白府。看着那場大火,我忽然祈禱那孩子若是沒有摔死,就趕緊哭出聲來,也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但是,我好後悔,為什麼當時我就任憑臧昌桐把他摔了出去……我應該死死抱着他的……”
肖離心情激蕩,已是語無倫次,燕羅伸手輕輕撫住她顫抖的肩膀。
肖離被他這樣撫住,緩緩地平靜下來,又道:“之後,我就被臧昌桐帶回了飄血樓。臧昌桐顯然是將白家的底細摸得非常透徹,也知道我不是白家人,故而對我毫無保留,視我為己出,全力培養我成為頂尖刺客。但是他不知道,白家對我,對我肖家的恩情,乃是再生父母,大概對於他這樣的刺客來說,是永遠弄不懂這種感情吧。所以,在我二十六歲晉陞甲等刺客那年,暗中下手了結了臧昌桐的性命,替白家報了滅門之仇,也成為了飄血樓的新一任樓主。”
看着燕羅欲言又止,肖離彷彿知道他想要問什麼,便道:“被臧昌桐帶走後,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攀升到乙等刺客,我才有機會重回廬州,但是那麼久了,一切都變了。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託人翻到當年官府卷宗,當年臧昌桐殺了白家宗親還有丫鬟僕人共計三十多口人,使得是頂級刺殺手法,又一場大火燒的蛛絲馬跡沒有留下一點,官府的卷宗里根本沒法記錄死的是哪些人,失蹤的又是哪些人……”
肖離說到這,腳步止住,停在一處斷壁殘垣前,道:“這就是當年白府舊址了。”
燕羅微微一驚,轉身瞧着路邊這搖搖欲墜的破府大門,驚道:“這都多少年了,怎麼還在這裏?”
肖離道:“白家當年好歹也是名門望族,滅門慘案也是震動了整個廬州上下,官府至今無法結案,也就任由這舊址荒廢了。”
雖說燕羅也在廬州生活了十幾年的時間,可此處離他常活動的地方相隔老遠,也從未聽聞過這白家滅門慘案,抬頭環視這曾經的白府宅門,當年滅門之後的大火焚燒,又經歷了二十多年的風吹雨打,哪裏還能尋得到肖離口中所謂的名門望族的痕迹。
肖離說完這些,彷彿將積壓心中多年的苦悶愧疚盡數釋放出來,渾身竟莫名散發出一絲不曾有過的氣息,她前面走着,繞過了白府正門,又道:“白府的事情,二十年了,我也是第一次說給別人聽……”
燕羅稍稍訝然,道:“那我可真是榮幸之至了。”
肖離嘴角微微翹起,道:“別高興的太早,接下來的事情,或許你更感興趣。”
燕羅道:“那我洗耳恭聽。”
肖離道:“我殺了臧昌桐之後,本以為這事就了結了。可等我繼任飄血樓樓主之後,接觸到了只有樓主才知曉的一些事情,才知道白府滅門之事,絕非明面上那麼簡單。”
“哦?”見肖離神色凝重,燕羅也提起了精神。
肖離道:“你既然是殘君閣刺客出身,那麼應該知道‘殘君令’吧?”
燕羅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殘君閣殘君令的事情,只是點頭道:“殘君令是殘君閣創立之初就流傳下來的規矩,殘君令下,殘君閣無論何等刺客,不論何等任務,不論何時何地何時,謹遵其命,殘君令凌駕於殘君閣一切。當年名震天下的天刺劉千城,便是執行殘君令任務時,失敗身死……”
肖離點點頭,道:“別以為只有隻有殘君閣才有殘君令這樣的東西,飄血樓也有所謂的飄血令,只不過與殘君令不同的是,飄血令只會下給飄血樓樓主,飄血樓便是最頂尖的甲等刺客,也不知道飄血令的存在。”
此話一出,燕羅心神震蕩,腦中悚然一震,失聲驚道:“你的意思是,白府滅門是飄血令的任務……”
肖離道:“沒錯,等我繼任飄血樓樓主之後,才查到這些秘事,而且臧昌桐在位期間,共接過四道飄血令,無一不是滅門屠族……”
燕羅倒吸一口涼氣,刺客一行,收人錢財替人賣命,乾的都是滿手血腥的事情,但滅門這樣慘絕人寰的事,有違不殺老幼的宗旨,沒料到飄血令中,竟都是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
肖離又道:“臧昌桐這四樁生意,我倒是沒有什麼發現,但是我向上追查了臧昌桐之前歷代飄血樓樓主,記錄在冊的也有七八道飄血令,都是滅門慘案,不過這些滅於飄血令下的家族,倒是讓我查出了些共同點。”
這飄血令中,竟有如此隱秘之事,燕羅聽肖離所述,已陷入其中,連忙追問道:“什麼共同點?”
肖離道:“這七八道飄血令的目標,都是當年盛極一時的商會家族,卻都在飄血令的血手下,一夜之間掌舵人盡數滅族滅宗,斬草除根。”
燕羅皺眉疑道:“商會家族?殘君閣、飄血樓的生意,七八成都是商場爭鬥,好像也沒什麼特別。”
肖離道:“沒錯,之前我也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直到你剛才和我說的一些事情,我才悚然發現一些驚人的跡象。”
燕羅回想了一遍剛才和肖離說的事情,卻沒有發現什麼特別之處,問道:“我說什麼了嗎?”
肖離道:“商場勾心鬥角中,買兇殺人之事對於我們來說確實見怪不怪,但是滅門屠宗這樣的事,太過震撼。但也只有滅門屠宗,才能徹底摧毀一個商會。我前後追查這七八道飄血令的五六十年,在此血腥屠戮下,唯一得利並盛名大唐王朝的商會只有兩個。”
燕羅驚道:“應武商行,江南商會!”經歷了沙州一行、先皇遺命、柳家堡風波,燕羅怎不會不曉得其中駭人關鍵,他轟然一炸,一時間無法消化這樣的消息,愣在原地,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
肖離見他這樣反應,道:“怎麼?嚇到了?還是不信?”
燕羅長吁一口氣,抹掉額上溢出的冷汗,道:“環環相扣,若說是巧合,我自己都不信。”
肖離又道:“當年林肆將前代天刺的筆記和獨門兵刃送給我,我留了個心眼,估計將之泄露出去,看能引誘些什麼東西出來,果然把現在的胡谷泰引了出來。之後胡谷泰在刺客大會上要我們給江南商會為難,也基本印證了我的猜想,胡谷泰應該就是應武商行的人!甚至掌控者殘君令、飄血令的,也是應武商行!”
燕羅驚道:“千城殺訣和盤龍絲是你故意泄漏出來的?!”
肖離道:“想不到吧,我只有下一味重葯,才有如此效果。”
燕羅又疑惑道:“為什麼林肆要把這麼貴重的東西送給你?”
肖離眉毛一挑,像有些得意懂:“因為他一直對我有非分之想啊,可惜了老牛想吃嫩草。”
燕羅猛地窒了一下,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肖離此刻,停在了白府舊址的後門位置,她見四下無人,翻身躍入,燕羅不知她有何意,也緊隨其後。
落入白府院中,四面頓時枯葉灰塵亂飛,顯然罕有人跡。肖離站在院中,待塵埃落定,指着那一旁已經頹坯的花圃,道:“當年……臧昌桐就是將那孩子丟在了這裏……”
也不等燕羅說話,肖離已走到一處還算完好未倒的屋門前,推門而入,道:“我繼任樓主之後,回到此處,為白家十七口設立靈位,每年都要回來一兩次祭拜,只有去年你化名狼刺在飄血樓眼皮底下把忠武堂端了,害得我東奔西走調查,沒法回來。”
燕羅跟着肖離走進這簡陋祠堂內,屋內案桌上自輩分長幼列好白家靈位,身後最後一絲晚霞散入堂中,依稀照明靈位上的文字。
忽的,燕羅腦中一震,竟想起這個地方。當年還在和陳廬州學藝時候,曾和黃煞有過一場生死對決,當間時候他便落在此處潛伏喘息,甚至還順手跪拜過一次。哪裏料到,這裏竟是飄血樓樓主肖離曾經的夫家祠堂。
肖離屈身跪在祠堂下,倩影身周,亂塵飛舞,在斜陽晚照下縈繞翻滾。
身在此處,燕羅彷彿也看見當年此處血流成河,哀號痛哭,以及無邊無際的灼心烈火。他心中微微激蕩,也跪下向靈位祭拜。這一跪起身,燕羅忽的眼角一顫,才發覺案台靈位好像只有十六個,他心中陡然一縮悚然大駭,再仔細一數,竟真的只有一十六個靈位。他起身看茶,才見最低一排最後一位的靈位似是被人撤掉,那靈位原本所在處還留有一處痕迹,不過這靈位所在痕迹彷彿也有些年代,應是肖離初立十七個靈位,過了多年才被撤掉這第十七個靈位。
“這,少一個靈位!”燕羅指着那不見的靈位驚道。
肖離彷彿對此一點也不驚訝,道:“沒什麼,那是我撤掉的……”
“什麼?你撤掉的?”燕羅頓時不知道肖離心裏是什麼想法。
肖離抬眼望着燕羅,沉寂了許久,她咬了咬嘴唇,道:“大概兩年前,我撤掉的,就是那個孩子的靈位……”
燕羅彷彿想到什麼,驚道:“你是說那孩子當年沒有死?還活着?你遇見他了?”
肖離輕輕地說:“白家到他這一輩,是‘燕’字輩,他全名叫白燕空,胸下有一‘羅’字樣的胎記,配有白家這一輩的‘燕’字玉佩,心臟有怪疾……”
“咔”
燕羅頭皮發麻,全身血液倒灌至腦中,腳下一個踉蹌,撞在案台上。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胸口下的那塊‘羅’字胎記,還有一直貼身佩戴的‘燕’字玉佩。他猛地抬頭,肖離雙目水幕漣漪,靜靜的望着自己。他又回頭看着案台上供奉的十六個靈位。
終於,燕羅終於明白,為何第一眼見到肖離時候,就會有種莫名親切的感覺;為何肖離當年在百花谷中沒有對自己下殺手;為何肖離在飄血樓中對自己如此關照;為何今時今日自己實力遠超肖離,卻被肖離一個眼神就能瞪得束手無策……
原來,自己早在襁褓時,就徹徹底底被降服在肖離的手中。
燕羅仰天長舒一口氣,伸出雙手抹去臉上的汗珠,這才緩緩地坐在地上,坐在肖離旁邊,道:“肖……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這些。”
肖離淺笑,反反覆復仔仔細細地端詳燕羅的樣子,似是在尋找當年那個襁褓中小傢伙的痕迹,道:“當年你在荊州我的花谷中露出了你的胎記玉佩和你天生的怪疾,我就認出你來了。但是你不過是個乙等刺客,沒有實力去面對這個宿命和血海深仇,所以我沒有告訴你。但是現在,你已經有問鼎天刺的修為,你也有易劍山莊這樣的大山可以依靠,白家的仇,已經可以交還回你的手上了。”
“白燕空,白燕空……”燕羅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不知是喜是悲,“我從記事以來,從沒有想過自己的身世,也從沒有想過去尋找,沒有想到就這樣突然的來了,而且還是這樣的沉重……”
肖離忽的站直了身子,道:“如今,你的身世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全在你自己決斷。我明日就回飄血樓,若你入駐易劍山莊,日後有事都能來飄血樓尋我。”
她忽露出一絲狡黠笑容:“陳廬州,還活着,跑不了。”
言罷,已經翻身越出白府,消失不見了。
燕羅在白家十六口靈位前靜坐許久,直到夕陽墜下星月出雲,又到朝霞鋪滿廬州積雪。
肖離會在騙他嗎?應該不會吧,很多年前,燕羅不認識飄血樓樓主,肖離也不認識殘君閣末等刺客,稻香村門口小魚攤上,燕羅便已經覺得這個女子不會害他。他從懷裏取出自幼就伴在身邊的玉佩放在眼前仔細端詳,與祠堂后的白家族徽一模一樣,這又如何做的了假?
燕羅從祠堂里走出,在這頹坯荒廢了幾十年的白府舊址中環繞了一圈,當年枝繁葉茂宗族興旺的景象,在那場大火與之後二十多年的時光沖刷下,就只剩下如今的荒蕪破敗。
燕羅回到祠堂,將祠堂大門輕輕掩上。
兩個月後,易劍山莊。
易劍祖師祠堂外,燕羅冷峻肅立,只對身前易劍山莊莊主沉沉道:“此日之後,燕羅今生當為易劍山莊護衛。武家子弟,便是‘狼刺’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