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
林柯彷彿遊魂一般行走在大街上。人來人往的街道有歡呼着奔跑着路過的孩童，有放學相伴回家的學生，有帶着寵物隨便逛逛的青年，還有拿着糖葫蘆問他要不要來一串的老人……
夜風吹拂，忽然之間，天空白色飛絮驚艷了人間。路人紛紛停下了腳步，抬頭仰望，舉起手來接落下的飛雪。
林柯僵硬着手，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它輕輕地躺下來，又殘忍地化成了細流，順着掌心的紋路溜走。
聽着身邊的歡呼聲，眼裏酸澀，溫熱的淚順着臉頰滑落，很快又變得冰涼。
B市下雪了。可是，他為什麼高興不起來呢？
他四顧，原來是因為那個說要陪他看雪的人不在了。
“齊宇……”鼻尖酸澀，抬頭仍止不住淚花，唯有任他流下。“你來陪我看雪好不好？”
有風吹過，頭頂嘩啦掉下一片樹葉，似乎在回應這個“無理”的要求。
“這位小哥，我看你心情似乎不太好？”林柯回過神來看他，是個長鬍子的老爺子。
林柯不動聲色地擦了淚，沒有回答。那老爺子似乎並不感到尷尬，而是繼續搭訕道：“是這樣的，我看你這麼難過，莫不是跟你身後那個人有關？”
什麼？
林柯一回頭，身後誰也沒有。
“你看不見的。”那老爺子笑了笑，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鬍子，從懷裏掏了張皺巴巴的黃紙遞給他：“這個便宜，十塊錢。”
林柯看他的行頭，再看看遠處那棵黃桷樹，這才明白了這人原來並不是來安慰他的，而是來騙錢的。
在他的記憶里，很多年前這裏便有了一棵巨大的黃桷樹，樹下有一群老太太、老爺子，打着給人算命的幌子在這裏騙錢，一開始有人信，後來有人發現了貓膩之後，便不再有人信了，久而久之這裏就再也沒有那些老太太和老頭子了。
沒想到現在竟然又來了一個，臉皮還這麼厚。
林柯擺擺手，轉身欲走，誰知剛轉過身那老頭忽然把那黃紙貼到了他身上，那所謂的身後人忽然出現在他眼前，正低着頭笑吟吟地盯着他。
“齊宇——”林柯伸手去抱，可他卻穿過那人，入懷的仍舊是冰冷的空氣。
“怎麼會這樣？你……”林柯心抽疼，回過頭去看那個老爺子。
老爺子捏着鬍子笑得坦然：“我說你身後有人吧！”
“他……我……”林柯說不出話來，他見齊宇開了口，但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嘖嘖，這符只管得了一天，而且多用幾次就沒有效了。”那老爺子惋惜地看了他們二人一眼，忽然又湊到林柯身邊來：“不過我有辦法可以救他。”
“什麼辦法？”林柯渾身顫抖，血液好似都在聽到這句話之後鮮活了起來。
路邊有人見林柯竟然聽信了這瘋老頭的話，好心勸道：“年輕人，別被這瘋老頭給騙了。”那人留下一句話后便匆匆走了，也沒顧得上這年輕人是否聽信了他的好言相勸。
老頭子對那人的話置若罔聞，一字一句地說道：“換命。”
“那是他的命，他命里有那一劫，非要救他，就得給他換命。”要是齊宇在他絕對會罵這老頭胡說八道。
果然，那隻剩虛影的齊宇叉着腰罵了起來，林柯聽不見，那老頭子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我換。”林柯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說道：“這次換我救你。”
“換命，換的可不是這一世的命，既要換命，這一世的你便留不得了。找把沾了人血的刀，沾得越多越好，把這個貼上去，去他的墳頭，走前記得叫他的名字。下一世你們的壽命就會對調了。”
那老人的話還在耳邊，下一刻他又來到齊宇的墳頭，鮮血蔓延開來，沿着青石板的小路，被雨水沖刷着淡了顏色。
“齊宇……”閉眼，身體飄起，又沉沉地墜落。
“我在！”齊宇捏緊林柯手，大家循聲湊過來，又不敢出聲打擾。
“柯寶。我在。”齊宇把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又怕自己的鬍子扎到他。
聽到這聲回應，林柯眼皮動了動，掙扎着睜開了眼。
“柯寶。”齊宇面露喜色，一家人都鬆了口氣，激動得相互抱緊。
“齊……齊宇。”不知是夢醒還是仍在做夢，眼前的齊宇陌生又熟悉。
這是那個追了他十五年，還是那個等了他十二年的齊宇？
一場秋雨過後，林柯醒來，窗外陰晴不定，冬至竟然悄然來襲。
林柯出院又回了醫院，不為別的，就為了上班。
齊宇和他搬進了新家，家裏跟前世別無二致，只是多了一個養貓的地方。林柯自從那次出事之後，竟然記起了前世的記憶。
那個欠揍的齊宇，前世變着法欺負他，被他打得抱頭求饒，回頭又繼續欺負他。仔細對比之後，林柯發現這一世的齊宇對他很是了解，甚至看他一個眼神就知道他想要什麼。
再看他們一起裝飾的家，仔細想想，林柯這才知道齊宇曾經那樣小心翼翼地說過一些奇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記得，前世他們的過往？
這個猜測讓林柯心神不寧，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齊宇早在林柯醒來前了結了關於楚彥的案子，局裏給他升職，打算讓他去C市發展，他卻執意留在了B市。如今讓他頭疼的事情都結束了，他自己也迎來了新生，心裏樂開了花。
“柯寶，下周六有一個同學會去不去？是以前高一那會兒咱們班和隔壁十二班一起組織的，你要去的話我跟他們說一聲。”齊宇摟着他的腰，不安分地摸着他的肚子，摸到小腹的疤又像是燙着了手縮了一下。
溫熱的氣息撲在耳邊，林柯不答反問道：“你去嗎？”
“我？我大概是去不了。不過你有空的話可以去玩玩，唐澤好像要過去。有他在，不愁無聊。”
林柯失落道：“那好吧。不過過段時間陪我去個地方，我想去找一個人。”
齊宇：“誰啊？”
林柯沒說，不管齊宇怎麼追問，他都只說去了就知道了。
周六的同學會約在了二中附近的一個飯店，兩個班曾經佔了一百多個人，如今竟然也到了三十幾個。要知道，這都過去了十二年，不少人因為在外地工作回不來，還有的人已經失去了聯繫，能回來三十幾個人已經算是令人驚喜的結果了。
林柯穿着一身藏青色西裝，打着領帶，戴着金框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
三十幾個人坐了四大桌，林柯向齊宇保證過不喝酒，便跟白含雪和斐小雨她們坐了一桌。
她倆一見林柯甚是驚訝，雙眼放光，爭着問道：“林柯，上次都沒來參加同學聚會，是去外地了？”
林柯淺酌一口果汁，硬是喝出了香檳的氣勢。“是。”
斐小雨點頭，注意到他手上的戒指，驚訝道：“你結婚了？”
話音一落，二人捂着嘴巴對視一眼，白含雪說道：“你家那位肯定很漂亮吧？”
“能講講你們怎麼認識的嗎？”
林柯滿頭黑線，不知道這些女孩兒怎麼這麼愛聽八卦，正猶豫着要怎麼推脫時，大門被推開了，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談望向門口忽然穿着警服的二人不敢動作。
直到二人走近那些人才鬆了口氣。
“大家這是怎麼了？噢，怪我，下班晚了，沒來得急換衣服，哈哈，大家繼續！”嚴昭笑着緩解氣氛，眾人這才回過神來。
“媽呀，齊宇！”白含雪驚呼。
“好帥！”斐小雨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之後喃喃道。
齊宇快步向她們走來，二人彷彿被打撈起的魚，即將窒息。
齊宇對林柯微微一笑還沒說話，反倒是林柯率先開口了：“不是說來不了嗎？”
“今天運氣好，事情解決了。”
聽到二人之間的對話，她們倆都快被甜死了，又想到林柯已經結了婚，斐小雨冒死說道：“人家林柯都結婚了，不知道你結婚了沒啊？”
“原來你結婚了啊？”齊宇挑眉，望了林柯一眼。林柯一見齊宇這副得意的表情就知道這人大概又要作妖了。
“嗯。”
還嗯？
“噢，是嗎？你家裏那位，怎麼不帶來瞧瞧？”齊宇厚着臉皮在林柯身邊坐下。
林柯白了他一眼，“不是在這兒么？”
白含雪和斐小雨又坐不住了，朝四周打量了一番，今天來了不少女生，難道這其中有一個竟然是林柯的太太嗎？
“天……竟然是熟人？快說說是哪個？”斐小雨快要坐不住了，興奮得彷彿那個女人就是她一樣。
林柯喝着飲料不語，急得兩位女子頭頂冒煙。
看她們那副興奮的樣子，林柯放下手中的杯子，從口袋裏摸出了一隻戒指，當著眾人的面，戴在齊宇的無名指上，然後淡定地說了句：“這兒。”
喔喔喔喔喔喔！
白含雪和斐小雨由高貴美麗的女子轉化為興奮的大母猴模式。一個勁兒地說：“去他爺爺的兄弟情！”
“嗚嗚嗚，老娘磕對CP了……”
“什麼什麼？”隔壁有幾個女孩子看到動靜跑過來，緊接着是一群興奮的大母猴開啟了狂歡模式。
表面上風輕雲淡的二人私底下攥緊了對方的手，相視無言。
夜裏，一身疲憊的二人回了家，林柯還是把藏在心底的問出了口。
“你……齊宇，有一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林柯嚴肅的表情讓齊宇立刻跑開了懷裏的麻薯，坐直身體聽林柯問話。
林柯注視着齊宇的雙眼，齊宇沒有躲，只是耳朵沒忍住紅了。
“你……是不是重生過？”
此話一出，空氣凝固了。齊宇睜大雙眼，盯着林柯認真切嚴肅的表情，心跳漏了一拍，語無倫次地問道：“怎麼知道的？你……我……”
“是真的啊……”林柯抱緊他，心裏像是被注入了酸水，胸口悶得厲害。
前段時間林柯發現齊宇的手機丟在家裏了，仔細一看卻發現那並不是齊宇正在用的這個手機，而是高中的時候用的那個。
林柯正奇怪為什麼齊宇還會留着這個手機時，卻不小心碰到了手機觸屏，竟就這樣解開了鎖。入眼的並不是手機桌面，而是圖庫。
是一張很多年前林柯醉酒的照片。
林柯一時間沒忍住，便翻看了起來，最後滑到了那個視頻。是林柯曾經醉酒的視頻，也是因為這個視頻，林柯懷疑過齊宇。
林柯點開了那個視頻，聽着十二年前齊宇一邊錄音一邊歡快的笑聲，如今卻甚是懷念。
視頻中的他醉酒後很是折騰，林柯看得臉紅，但是忽然傳來齊宇的一句話：“如果齊宇喜歡你，你會接受他嗎？”
齊宇問過？齊宇早就問過他？
“齊宇？他喜歡我做什麼？”林柯的聲音傳來，不大，卻又恰好聽得清清楚楚。
“我說如果……如果你就是他喜歡了很久的那個人，你會願意接受他嗎？”齊宇的聲音充滿了期待，又帶着擔憂。
他是怎麼回答的？為什麼他不記得齊宇曾經這樣問過他？為什麼他會不記得齊宇曾經跟他告過白？
“他……他就是個憨批，誰會喜歡他啊……”話音一落，視頻戛然截止。
林柯關了手機，小心地收進抽屜里。
為什麼他當初要這樣說？他明明……他明明是喜歡齊宇的。他那時候明明是喜歡齊宇的，可是……為什麼他要這樣說啊？
齊宇當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他大概很失落吧。
林柯彷彿掉進冰窟之中，久久不能平靜。然而齊宇回到家裏時，他又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齊宇，索性當自己沒看見。
如今林柯知道齊宇重生之後，心裏更是不能平靜下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自己告白，卻還是以這種形式被拒絕了，他當時該有多難過呢？
“寶貝兒，怎麼了？你怎麼會知道這個？”齊宇抱緊他，怕他嫌棄自己，糾纏了他兩世。
“齊宇。我愛你，我自始至終都愛着你。”除了這個，他不知道該怎麼說。齊宇本不該經歷這些，卻因為他委屈自己來討好他，卻又一再被他拒絕。
“嗯，我知道。我也愛你。”齊宇抱緊林柯，還好他的柯寶不嫌棄他。
你不知道。林柯在心裏說，前世那個混蛋，他也愛過你啊……
今年格外的冷，風刮著的不是皮膚，而是骨頭，每刮一下就彷彿少了一塊肉一樣疼。
可這樣冷的天裏，天空竟然忽然下起小雪來。原本約着去找那個黃桷樹下的老頭，二人忽然接到了漫天飛絮，抬手接住，雪花晶瑩可愛，又化作暖暖細流消失。
“B市下雪了。”林柯彷彿回到了高中的那天，眼角彎彎，接了一片雪捧給齊宇看。
“嗯。終於又下雪了。”齊宇給林柯裹緊圍巾，將他摟緊懷裏來。
二人相擁着路過興奮的人群，有人停下來看他們，他們也毫不在意。
只是，那黃桷樹下空蕩蕩的，沒有林柯記憶里那個白鬍子老頭。
他四處打量着，忽然見到有一個年輕人來到黃桷樹下擺了攤，竟是給人家算命的。
林柯急忙湊過去，問道：“你有沒有見到過一個老頭？大概這麼高，留着白鬍子。”林柯比着自己胸口這裏的位置，那年輕人搖頭：“沒有。這裏算命的就我一個，要我給你們算算嗎？我看你倆跟我有緣，可以免費喔！”
“不用了！”齊宇瞪了那個人一眼，攬着林柯走了。
林柯回頭望了一眼，那人面前又多了兩個男孩子，高個子的男生摟着另一個男生的肩，大概是覺得好玩兒，湊過去算算。
林柯回過頭，嘆氣。
“怎麼了柯寶？難不成你真想算命不成？”齊宇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反感算命。
林柯搖搖頭，轉移話題道：“我想去二中看看。”
“好。”
林柯攥緊齊宇的手，心裏卻在奇怪。那個老頭為什麼不在這裏了？他明明把命換給了齊宇，可是他卻還活着。想來一探究竟，可那個人卻不在這裏了。
雪還在下，二人頭頂很快就花白一片。
齊宇給林柯擦掉頭上的雪，給他買了一頂帽子戴上，並說道：“現在我們不需要這雪來替我們白頭，以免待會兒感冒了。”
買了帽子之後，二人來到二中。
二中擴寬了，有些樓還在，可有的樓卻已經拆掉了，有的樓重新裝修了一下，又修了新的樓，總之變化很大。不過操場還是那樣，一眼望去就能看見教室里不情不願來上晚自習的學生。
操場上除了他二人以外空無一人，直到下課之後才有學生下來玩了會兒雪。
林柯注視着曾經屬於他們的位置，那個靠窗的男孩正趴着睡覺，忽然被他同桌給弄醒了，醒來追着人跑了。齊宇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感嘆道：“像我們小時候。”
“嗯，是挺像。你那個時候也這麼愛折騰人。”
兩人都笑了。
齊宇吸了吸鼻子，拉住林柯的手：“走吧，冷。”
“嗯。”林柯回頭望了一眼，久遠的記憶突然襲來。
那是一個夢。
一個高大的少年斜挎這包走上講台，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大名，佔了半個黑板，囂張地做了自我介紹之後來到他的身旁。
“嘿，你好同桌。我叫齊宇，你叫什麼？”
那人大大方方地坐下來，隨手挑了一本書打開，另一隻手從包里拿了支筆出來轉。
林柯看了一眼他擺在桌上的書，卻又沒看清他到底擺的是哪本書。
夢醒之後，那一天上學差點遲到。如同夢境發生的那般，那個人竟然真的來了，坐在他身旁問道：“誒，同桌，你叫什麼名字？”
也許是夢境和現實巧合地碰撞在一起，以至於他忘了自己到底有沒有說那一句：“你好，我叫林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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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宇和林柯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在這裏說一下，林柯沒有死去的原因是因為展濤把自己的命換給了他，所以展濤也重生了，而林柯卻沒有前世的記憶。而那個老頭也是展濤提前派人把他趕走了，所以林柯才不知道展濤為了彌補當年的錯還了他一條命。其實對於展濤來說為了林柯而死也是一種解脫。
故事裏的石路街是我現在所生活的地方，它現在還在這裏，巷口仍舊有那些老人在下棋，梧桐樹現在僅剩一點枯黃的葉。有時候靜下來想，會不會真的有那個叫林柯的少年住在這裏，趁着夜色正濃的時候悄悄轉進這條街，而齊宇就悄悄地在身後目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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