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真敢說

這孩子真敢說

春豐人民的夜晚是幸福的,看完新聞聯播,再看十五分鐘春豐新聞,就會連放五集港台電視劇,把鄰市的大兄弟們羨慕得不行。

這個年代可沒有綜藝節目,《快樂大本營》也要幾年之後才會出現,電視劇五集連播既省力又討喜。春豐市民甚至可以寫信、打電話點播,只要申請的人數夠多,你想看83版《射鵰》都沒問題。

不過在每個周末,春豐電視台在播電視劇前會播出老牌欄目——《民生》。

這是市民們每周必看的節目,內容無外乎幾種:家長里短、市政建設、先進人物和生活變化。哪兒多了個市場,幾路車要改道,哪家館子比較受歡迎,誰家抱錯了孩子……反正都是跟老百姓息息相關的事兒。

市民們愛看《民生》還有個緣由——春豐市太小了,時不時就能在鏡頭裏發現認識的人,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自己入鏡,惹得全家哈哈笑上一會兒。

而九一年的端午節,剛好是周日。

《民生》的開場曲一響,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坐在電視機前,鏡頭掃過架子上一排排紅色荷包,又對準門楣的艾蒿。短短五分鐘裏,有老人包粽子,有藝術團和人民群眾聯歡,還有熱鬧的街景。

老百姓都瞪大眼睛在鏡頭裏找自己呢,咦,怎麼沒了?

此時,春豐市藝術團團長、著名歌唱家莫愁也在看電視,端午內容戛然而止,讓她皺了皺眉,轉過頭問自己丈夫:“你們台怎麼回事?節目內容被砍了?”

“那倒沒有,”方副台長耐心地給媳婦解釋:“欄目組打電話請示過了,加了些別的內容。”

“哦,”莫愁不太高興:“鏡頭裏我才唱了一句,沒看夠,是吧兒子?”

方寸在一旁點了點頭,確定在電視上看不到老媽了,打算回房間做題。

就在這時,主持人杜曉敏面帶微笑地出現在屏幕上,恭祝大家節日快樂。接着,她的神情變得嚴肅,說道:“這是個傳統的、有歷史淵源的日子,大家都感受到了節日氣氛。然而在我們的城市,有人卻在為住所發愁,為生計發愁,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讓我們跟着鏡頭去看一看。”

屏幕上畫面切換,出現了喬雲想的家,同時畫外音響起:“喬家母女倆住在平安小區,住所只有五十平米,住了十多年。可是就在最近幾天,她們遇到了麻煩。”

鏡頭裏出現了小姑娘喬雲想,大大方方地看着鏡頭。畫外是杜曉敏的聲音:“有人要趕走你們母女是嗎?”

“是的,不叫我們住下去了。”

方寸已經離開沙發,腳步突然頓住,猛地回過頭,怎麼是她?

電視機里問答還在繼續:“誰要趕你們走呢?”

“是我爸爸。”

“他不跟你們住在一起嗎?”

喬雲想沉默,然後慢慢地說:“他跟我媽離婚十年了。”

杜曉敏嘆息一聲:“原來是這樣。那麼,他有什麼權力趕你們走呢?”

“他是衛生用品廠的技術員,這個房子是他們單位的公房。這不是有房改福利嘛,他想交了錢收走房子。”

“是對方單位的公房,又離了婚,為什麼是你跟你母親一直住着?”

喬雲想眼圈紅了,“原本這房子不給我們住的,是我奶奶說對不起我媽,也對不起我,還說這房子如果不讓我們娘倆住,哪怕那個女的懷着孕,她也別想領結婚證。要不是我奶奶,我跟我媽早就無家可歸了。”

這信息量也太大了,莫愁心裏堵得不行,“十年前離的婚,這孩子那時候才五六歲吧,她爸在外面找了個小的,還懷上了!什麼事兒啊這叫!這男的得多不要臉!什麼玩意兒!要不是孩子奶奶拎得清,這娘倆可怎麼辦!”

她正義憤填膺呢,突然發現身邊多了個人,奇道:“兒子,你不去看書了?”

方寸盯着屏幕,“房改屬於時事題,我得了解一下。”

莫愁得意地瞥了老方一眼:“看我家小方,長這麼帥還不用操心學習。”她指指電視裏的喬雲想:“瞧見沒,這小姑娘眼睛亮,說話有條理,她媽媽教育得挺好。而且她一點兒不怯場,就跟我們團報幕員那麼大方。”

電視機里的採訪繼續着,杜曉敏問:“據我所知,公房改私房需要交一筆手續費,這個房子需要交多少呢?”

“六千塊錢。”

“你和你媽媽準備怎麼辦?”

喬雲想的話擲地有聲:“我覺得,我爸應該把這六千塊錢交上,房本上寫我媽名字。”

莫愁哈哈大笑:“我的天,這孩子可真敢說!可這房子終究是人家單位的呀,他就是不給,那能怎麼辦?”

其實不止是莫愁,幾乎全市人民都是這麼想的。

只見喬雲想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對着鏡頭說:“我媽媽當年失去的可不僅僅是婚姻,你們做了什麼孽自己心裏有數。這事我媽不願意提,相信你們也一樣,撕開來大家都不好看。拋開這些不談,從我上小學開始,答應好的撫養費再沒給過吧?我今年高一,當時說好的,撫養費按照工資的百分之三十給,大家可以幫忙算算,這些年該有多少?”

什麼事兒不能提?撫養費居然不給?!

這些來不及細想,莫愁立馬拿出紙筆開始算上了:“七五年的時候技術員工資就有好幾十塊,十年前怎麼也漲到一百多,就算他工資一百二,每個月應該給四十吧?這孩子今年上高一,推算下來男方也就給了一年撫養費。中間有九年沒給!”

“這些年工資又漲了不少,這九年裏,前四年按每月四十算,那就是一千九百二,後面五年按每月八十,那就是四千八,加在一起六千七百多塊錢呢!”

莫愁把筆一扔,“對!房改錢就應該他給!”

電視機里,主持人杜曉敏又問:“我們欄目組幫忙算過,應該是六千多塊錢。那這麼多年,你們就沒主動要過嗎?”

“我媽傻,想要一口志氣,覺得憑她自己完全能養活我。事實上她真的很了不起,我上學以後都沒用過那邊一分錢。但是,撫養子女難道不是責任嗎?離婚的時候不是說得挺好嗎?這麼大一男的,怎麼說食言就食言呢?”

“是啊,我們心裏也有疑問,帶着這些問題,我們電話採訪了萬潔衛生用品廠的廠長。”

一陣撥號聲之後,對方接了電話,杜曉敏道:“侯廠長是吧,我是《民生》的記者,有這麼個情況……”

侯廠長原本還挺高興,記者問啥他說啥:“啊,對!是有這麼個事兒,對,房改,五十多平大概得交六千。”

聽着聽着,他琢磨出不對勁了,“那我不知道啊,我生產還抓不過來呢,也不了解這些家長里短啊。記者同志你們放心,這件事我們會好好調查,如果情況屬實,一定會給大家一個說法,請全市人民監督!另外,我們廠的百潔布和衛生紙的質量都特別好,特別耐用,擦得特別乾淨……”

杜曉敏及時打斷:“好的,謝謝您的配合,再見!”她面向鏡頭,深切地說:“今天,我們也見到了女孩的媽媽,來聽聽她是怎麼說的吧。”

鏡頭對準喬巧珍,她有點小緊張,但是話說得挺實在:“其實撫養費的事兒吧,我之前沒想那麼多,因為我不想看見他們,看一眼都覺得噁心。而且,我也不願意我女兒總見到我跟他們吵架,不給錢我就自己養。但是現在欺負到頭上了,我要是跟個包子似的不吭聲,那孩子怎麼辦?”

“這件事既然拿到大家面前了,咱們就有理說理。他一家三口昨天到我工作的飯店去,說我混不吝,不講理,帽子一頂一頂往我頭上扣,這是什麼意思?還帶了報社的人去拍照,要不是我家雲想趕到,還指不定怎麼誣衊我呢!昨天是哪個報社的咱也不知道,不過到時候看,看哪家報紙在助紂為虐。”

居然還能玩兒出這種花樣?!心也太黑了!

看到這裏,包括莫愁在內的春豐市民都站在喬家母女這邊,節目組又在平安小區走訪了一下,了解街坊們的看法。

小芳裁縫鋪老闆:“內娘倆我知道,在這兒住了十年多,唉,過得可不容易了。她們家閨女今天剛在我這兒買了一大包碎布,你說正常情況下,那樣的布片誰要啊?我的這個心吶,真不是滋味!那點布片她還非要塞給我五塊錢,多好的小孩兒。”

鏡頭一轉,又出現了飯店老劉:“那一家三口氣勢洶洶的,專挑人多的時候來,生意全叫他們給攪了!他家那個兒子還要往地上躺,你說說這都誰教的?”

“聽說您剛把巧珍姐辭退了是嗎?”

“巧珍是個好服務員,辭退她是我不對了,我太自私了,我不是個東西,我愧對春豐父老!巧珍啊,過兩天事情解決了你還回來,我給你漲工資。”

春豐百姓本來心情挺沉重的,讓老劉給逗得哈哈笑,都說這老闆怕大家砸他家玻璃,趕緊道歉保平安。

杜曉敏舉着麥克風又轉移戰場:“女孩家的情況大家都了解了,實在是很不容易。那麼孩子的親生父親生活得如何呢,我們又來到了興盛小區。”

興盛小區的一位大娘:“那一家我知道,女的好像在哪個廠的工會,男的是個技術員。他們家穿的都可好了,一看條件就不差。不過小孩真沒禮貌,動不動就打人,還文化人呢,一點兒都不會教育孩子。”

……

如此採訪了幾個人,說得都差不多。

節目時間快到了,最後一個場景突然轉回到室內,杜曉敏問:“小喬同學,關於你爸爸,你恨他嗎?”

喬雲想望着鏡頭,輕聲問:“你希望我恨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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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時髦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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