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托着黃金鳥籠的中國人

「肆」托着黃金鳥籠的中國人

「我記得那天花了七十多個蘇來購置衣物,使自己看起來更像個傳教士。這筆開銷對我的現有財產來說確有些孤注一擲,但再精打細算,也不過能使我多有十來天的溫飽。我清楚那些在家鄉大教堂中度過的日子,我的心思更多都花在了教堂拱頂的繪畫上——要是這個島上有一個真正的教徒在,我很容易會被揭穿。但這並不能使我的良心受到責罰——還有什麼比化身為嘴,弘揚主的教義;化身為手,給予受難者幫助罪孽更小呢。打扮停妥,我自旅店出來。

像之前每個清晨一樣,半個島上罩着朦朦的薄霧。無甚計劃,我想去鎮上撞撞運氣武動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將夜凡人修仙傳殺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職高手錦衣夜行超級強兵仙府之緣造神楚漢爭鼎不朽丹神最強棄少天才相師聖王無盡武裝。十分鐘后我路過一個拐角,另一邊有兩人向這兒走來,一邊用西班牙語交談。聲音從同我齊高的地方傳來,隱約能聽到沉重的步伐。說話人顯然比我魁偉。他們毫無顧忌的暢談着,我聽到『現了船』、『全被殺死』、『哪個雜種』幾個詞,幾天前殺人時那種陣陣作嘔的痛苦感又壓上身來。我從意識到那兩個西班牙人同那艘載我來島的船可能有的關係后,一度竟打算過落荒而逃。

儘管無論從帝國的意志還是主的意志而言,我的所行並無過失,應該不猶豫的向前走去。但方從絕處逢生的我求生欲還是佔了理智的上風,我把自己已是一名神父打扮的事實忘記殆盡,盡量維繫體面的、不動聲色的轉身向背離那兩個西班牙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不停的改變行進方向,來錯開所有有西班牙口音的路人,靈魂深處的不得安穩使我完全迷失的來路。在那一剎那間,我差一點兒撞到一個人。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是命運向我展開了畫卷。老話說,『冥冥之間,必有指引』;換作另一句話,也能叫作『覆水難收』。那人穿了身接近黑色的長袍,瘦矮佝僂,即便挺直了,個子不過夠到我的肩膀。他像是被我疾走時的氣力帶到一樣,原地轉了半圈后,面對着我停下,不怎麼在意的看了我一眼。潮濕的霧氣撲在臉上,像冷冷的汗水,貼着我兩頰淌下。

我看到他淺皮革色的臉,質地也泛着好皮革的光澤,眼角斜飛、眼珠深色。鼻子既小又塌,蓄着魔鬼一樣稀落的灰黑鬍鬚,兩頰深陷,頜骨窄尖。前額蒙了塊扇形、赤黑色的硬紗網巾,頭像女人一樣盤在頭頂。那網紗兜環着髻,近兩鬢處各有一紋飾精緻的黃金小眼;一根同色的繩子穿過那對黃金小眼,系在了脖頸處。他的樣貌使我差點兒忘了講一個很重要的細節,就是他在原地轉的那半圈。

我很難形容他轉圈的那種狀態,但還是忍不住要形容一下。他的動作沒有種老年人的笨拙,也不及壯年人的力道;說得具體些,就像是被風吹下的樹葉打着轉的樣子。他輕忽忽的轉過身來,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兩腳是實實在在踏在地上的,腳着一雙黑色的軟布鞋。我沒有見着他鞋底的顏色,但後來回想起來,應是明黃色的,不然我不會轉眼間注意力都被他手上托着的鳥籠所吸引——一隻黃金鳥籠,一隻真真正正泛着黃金光澤的鳥籠——我不是個從未見着過黃金的人。

這種樣貌與裝扮過於獨特,以致於我一下子想起父親那位留着白卷鬍鬚遊歷過東方的耶穌會洪柏特·奧勒里神父口中那些講究着倫理道德『中國人』來。我小時候對奧勒里神父所講的故事想當痴迷,以致於對着父親的其它來客均表現得興緻悻然。我甚至按着自己的方法鑽研過一陣子那種寫起來像密碼的文字,不誇張的說,當年奧勒里神父教我的一百多個中國字中,那時我還能寫出二十來個呢。

我險些兒撞倒這個小個子中國人,又不禮貌的盯着他看了許久。理應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歉疚,憑著兒時記憶,我思索良久後用中國話說道,『請。』小個子中國人的反應讓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說對還是說錯,他的臉上既無吃驚、亦無欣喜,甚至看不出表情來。如果不是鳥籠在他手中輕巧得像顫抖般轉過一個很小的角度,我完全猜不出他可能思考過一小會兒。

而在鳥籠一轉的瞬間,陽光透過清晨的薄霧照在籠中小鳥的背羽上,折射出黃金奪目的光來。中國人也覺察到了這一點,輕輕的伸出另一隻手來,隔着籠子,逗弄了一下小鳥。像是故意要印證這是我受驚過度的妄想,那隻小鳥張嘴『啾』的叫了聲,比貴重的機械鳥玩具叫得更清脆些。但在太陽光芒的照耀下,黃金又怎能瞞過人的眼睛。那種迷人耀眼的閃光,從中國人手托的鳥籠中,從籠中小鳥的羽翼中散開,唯一教我費解的是:如果鳥籠同鳥都是黃金所制,這麼多黃金的重量,又豈能是一手能輕巧的將它托起。

背負西班牙水手的報復,和黃金鳥籠的謎團,我混混噩噩的推開最近一家酒吧的門。羅姆酒的甘蔗香氣一定程度上能緩解恐懼,因為無論我多少次試圖開始認真思慮如何能逃過西班牙人的槍子,最後映入我腦中的畫面始終是那托着黃金鳥籠的中國人形象。香甜的酒氣也讓我失去了提防,不知不覺像小孩喝甜果汁那樣,把自己喝了個暈暈忽忽,乾脆一心一意的回想起奧勒里神父所宣揚的東方哲理來,很快伏在桌上進入了夢鄉。

對生活費即將告罄的憂心使我在夢中也餓得飛快,我夢見面前堆滿了美餐,睜開眼就看見林林總總無法辨識的食物堆放在奧勒里神父的中國故事中所描述的鑲着金邊的彩瓷容器里,形象逼真、香氣誘人。我清楚自己在這些東方幻想中虛度了多少本該用來學習的歲月,那個托着金色鳥籠的中國人重新刺激了我的夢想。東方的食物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我也不能分辨那些珍饈究竟的取材,如果你能在夢中品嘗到食物的味道,就差不多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現有一種渾白略顯透明的飲料十分甘洌,但同羅姆酒的香氣完全不同。這種飲料的味道完全出了我記憶的範疇,這點教我很是疑惑。一抬頭,看見那小個子的中國人朝我走來。這一次,他兩手空空,我沒看見那隻黃金鳥籠。我以為自己定然會開口相詢鳥籠的事,但這小個子男人的氣勢莊嚴倨傲,好像這間酒吧是他的城堡。

男人走到桌前,坐到了我的對面。我看到他將落座的時候,先略提了提長袍的后片;等坐下后,又輕輕將前片送前一甩,乾淨、利落,脆。他兩鬢能見幾莖絲銀,但看着臉又覺察不到半點的蒼老。頜下灰黑色的山羊鬍須又細又亮,有些倒三角形的眼睛很有些神采。神情雖不教人親切,但五官卻絕不招人厭倦,我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紀。

他剛坐下,身後就有人遞來一隻深紫褐色的細小陶壺,剛好能被一個成年男人端在手裏。雖然憑着直覺,我猜到這隻陶壺裏裝的不是牛乳,但中國人接過陶壺直接將壺口面對自己的舉動還是教我大為吃驚。於是我想,他手上的陶製品,可能起更像是鼻煙之類的用處。令人意外的是,彷彿故意為我求證般,小個子的中國人並沒有完全接住那隻陶壺。因為目不轉睛的注視,我留意到他的右手在伸出之時便不斷的顫抖,以致於有一滴熱水自壺口灑了出來——那是茶。

中國人用嘴對着壺口,抿了一下。他神情投入,像在品味煙草。我觀察到他的右手顫抖依舊,但幅度小了許多。究其原因,我現他用左手使勁的支在左膝蓋上,每一個指節都在用力。

中國人注意到了我的視線,開口道,『生、老、病、死,時至則行。』他的話讓我想起奧勒里神父說過的許多中國格言來,但想不出一句完整能夠念出來的,用來答覆他說的那句。我只能點點頭。見他望定我,斟酌了一會兒,還是用中國話答道,『是。』

中國人聽得分明,亦點點頭。放下陶壺,指了指耳朵,像是在道『我知道,我沒有聽錯。』他開口問我,『家鄉在哪?』『布盧瓦。』我傻傻的回答道,惹得中國男人微咧開嘴笑了一笑。因為他剛才那句是用法語問的。我豎著耳朵想聽懂他下一句中國話的時候,他倒講起法語來。

中國人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被他一笑,也跟着笑了起來。如果說世上真正有要買人魂靈的魔鬼,我想,有這樣的一付笑會便利許多。『我聽說過,布盧瓦城堡。』中國男人接着用西班牙語道。我沒料到他會同我攀起家常。頓了頓,規規矩矩的用西班牙話答道,『是,聖女在此地為法蘭西而戰。』

男人點點頭,用葡萄牙語說道,『懂的不少。你還會說哪些?意大利語?荷蘭語?』葡萄牙語聽起來很像是某種口音的西班牙語。我忙着點頭、搖頭,等他說完了,有些怯生生的回答,『還有英語。』『當然。』他用英語道,『你能在這兒活得不錯,當然會說英語,是我忘了。』

我漸漸有種感覺,即便是由於連日來的刺激,這個夢也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夢見那托着黃金鳥籠的小個子中國人,夢見他用這麼多我能夠使用的語言同我交流,這都是可以解釋的。但那一句『生、老、病、死,時至則行』,我卻全然不能領會話中的意思。或這是夢境帶來的寓言,抑或我根本在那個中國人踏進酒吧時便已醒了。我拚命的說服自己醒來,可惜毫無結果。如果真的有人能讀到我寫在羊皮紙上的這句話,那末,我從這件事生的一開始,便是清醒的。

我看見他將右手合在陶壺上,左手依舊撐在左膝蓋上。他隔窗望着窗外,但窗外除了已裊娜的水霧,只剩灰白色石板鋪陳的廣場。我隨着他的目光,看到一隻信天翁盤旋了半圈,振翅掠去,但他依舊多望了天空幾秒,目光才轉向我來。在這無言的幾秒鐘里,我望着一白如洗的天空,忽然緊張了起來。幸好他的中指與無名指輕緩的撫摸着陶壺的壺蓋,壺蓋在他手指的輕撫下慢慢轉動,然後他用法語問,『您是耶穌會士?』『我不是。』我忘記了自己出門時候的衣着,如實回答。他細長的眼睛眯了一下,顯得更加光亮。他看着我胸前的銀十字架說,『沒有區別,我知道。』

我隨着他的目光低頭,一眼見着十字架上的基督受難像。我知道這很難解釋清楚,不如默認。他的左手更使力撐在膝蓋上,使人能坐得筆挺。他這樣坐的姿勢很像奧勒里神父帶來畫像里的中國紳士。最後他說『你,會去中國。』他說話的時候雙眼明亮,直視着我,我不知道那句話才適合用來反駁。他每門外文都講得有種自己的氣度在裏面。換句話說,雖然咬詞精準,但從不在意文法結構,習慣用最原始的語態,這樣語氣聽起來會非常頤指氣使,又教人很難辯駁。

我在腦中飛快的想了一想。我喜歡奧勒里神父故事裏這個遠東國家,但從未想過要去真正的親近她。不知是不是在考慮的時候兜里僅剩的一個多埃居時時在提醒着我生活困迫,我突然間相信自己有足夠的年青、足夠的膽識、足夠的中國知識,上帝造我的冥冥之意或正在此。我誠惶誠恐的點頭答應,全然沒料想過命運就這樣被自己安排了下去。當時干攪我心情的事情太多,全都影響了我日後回想起這個決定時的記憶,但就在落筆前,我想起來了究竟是這樣回事。

中國人沒再多說一個字,臉上的神情也回復到我第一次見着他的樣子。整個臉的情感像一條緩緩流淌的溪流,那種要是不輕輕丟一片小樹葉在上頭,很難覺察到水在流動的淺溪。等後來我的中國語較當日好上許多之後,覺得可以用一個叫做『不悲不喜』的詞來形容他的樣子。但真正到了中國后,我才現並不是每一個中國人都一臉這樣的神態,這使我我有一種預料中的意外。當然,這是后話;我們應當回過頭去,再說說關於羅伊雅爾那個托着黃金鳥籠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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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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