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三點五點映山雨
老者接過那綰色衣衫的先生擱下的杯子,重新燙杯洗盞,遞給了他第二杯茶。一杯之後,再試一杯;釋躁平矜,怡情悅性,方始知味。那位先生半閉着眼睛,徐徐咀嚼、體貼茶韻,覺清香撲鼻、舌有餘甘。沒有人知道這位被老者呼為「商丘老弟」的先生究竟的來歷,熟他的人,也只知道他在京城的東四牌樓南邊路西有一大間鋪子,經營的是雀鳥生意。
京城裏的八旗子弟同漢人的紈絝子弟不同,玩鳥時不重看鳥羽、卻愛聽那鳥鳴。閑時整日介愛把玩些蟲鳥古玩,若真能尋得鳴聲動人的雀鳥養來,也是個得道的買賣。因常日養着鳥,後來那間鋪子便題作「歸林居」,是取那「倦鳥歸林」的意思。旗人不識得多漢字,向來只管着商鋪名稱連着掌柜一塊招呼,不知是哪日裏哪個開的頭,喚他作「商歸林」,後來便都喚他作「商歸林」了。
日子久長,便是京城日與他甚為相熟的,也只記得這「歸林居」的掌柜是「商歸林」,究竟他名甚行幾,絕無有人知道。生意漸漸做大,成了六間兩層的店面,踏入門還有幾進,平日裏門口竹帘子擋着,根本看不到堂后。見到過「商歸林」真容的主顧,都是些初開張時便去捧場的舊交。再後來,連他們都習慣了只要遣人進店鋪在例循的空籠子裏放上銀錢,翌日來時,便有了所侯着的那種鳥在籠子裏,自取即好。
這幾年,聽聞是商掌柜見古玩的生意好做,更在橫東二條新租了間轉角鋪面,就在大柵欄的西邊。上下兩層的鋪子,還外搭一間亭子;就連門堂上的過街樓也吃了下來,凈空置着,為圖個清凈。因那雀鳥鋪子的舊時交結,八旗子弟欠玩樂時都願意來此照顧,生意倒也興旺。
那間鋪子代為掌柜的,便是今日立在商掌柜身後的這青灰色衣衫的年青人。平日京城裏人稱一聲「趙三爺」的便是。或也有直將這年青掌柜呼作「趙三掌柜」的,都是些八旗的老主顧,這麼稱呼只是照着漢人的習慣,猜他家中自是行三,因是外鄉來的,自然見不着家人。
這間古玩店原是照着飯鋪改的,橫樑上並不題匾額,只拿淺紅琉璃吹了盞古燈模樣的玩具當作招幌。琉璃燈吹得細巧,頗有幾分剔透得味道,但本身不大,若不是店口尋得好,是很難尋見的。待得雨天或是晴日夜裏的前半夜,那琉璃燈倒還真能隱隱出寫光亮,不曾點得蠟燭,也沒人摸索得出是什麼名堂。故耳相傳,倒也常有人惹了好奇心特地去看。
但從今日這老者口中,這「商歸林」在歸林居里非但養雀鳥,更豢着「二十四鳥官」。有雲「五鳥者,鳳鳥、玄鳥、伯趙、青鳥、丹鳥」,伯趙第三;或才是「趙三掌柜」稱呼的真正來歷。而老掌柜的「商歸林」也一下子聽起來變得有名有姓,至少自老者所言聽來,有幾分似姓商名丘。
這位「商丘」先生正將掌中方才品完的茶盞遞到略遠處,藉著燈輕撫微轉着把玩。是一盅白瓷的小盞,上面鐫的是宋時蘇轍「和子瞻煎茶」中的那句「君不見,閩中茶品天下高,傾身事茶不知勞。」特特為笑着答,「豈敢豈敢。倒是小弟眼拙,一時未能覺察定常兄這茶盞子的奧妙。」他頓了頓,見老者笑中不帶揶揄,似受了鼓勵,更略大聲的道,「『不如仙山一啜好,冷然便欲乘風飛』,小弟得茶忘形,竟手持福建德化窯舊物而不自知。」
老者似料着他能答着,甫一言畢便贊道,「好眼力。一別十五載,確實長進了許多。看來老哥哥幾年前得了樁精巧玩意兒,今日裏少不得拿來一現。」言罷倚桌起身,拿一手掀起座后的帘子,慢慢步入裏間。這一起身,原本不起眼的墨色袍子這會兒倒一眼望得出好來。勻勻妥妥的合著身子,將早已松衰的軀幹俱掩飾了去,倒還見得虎體猿臂,想來年青時必當是英武模樣。
帘子掀起的時候,可以看到帘子反面的花樣,同正面是一模一樣的青地曲水纏枝白蓮紋。薄得帶幾分輕盈,卻不通透,是福州特有的改機料作,又喚作「雙層錦」。但這帘子舊了,不復簇新時的光亮。在這城裏,日積月久的風沙,把它磨的生脆,薄得讓人憂心,但它還是嚴實的,透過帘子,依舊看不到裏間的半分格局。
老者進了裏間,隔着雙層錦的帘子,全然不見影綽。只聞得一聲悶而脆的木料相擦聲,傳音處不深、頗高,又不聞得裏間的回聲更加空曠。那被稱為「伯趙」的青年人聞聲而動,身子貼靠在了改機帘子上,但又輕巧安靜的像整個人都溶入了帘子裏一樣,甚至讓人很難覺察到,他方才還是一動不動的立在那「商丘」先生身後的。
青年人屏息凝神、側耳傾聽。他回味着方才那記聲響,聲悶是因為木料厚重、必不會是帶着南地雕花的窗欞;略帶着脆聲,可見不是北邊的木材,在此地擱置了些年歲,有些過幹了。隔着帘子,聲流靜滯、並沒有街上那種蕭瑟開闊的氣息,所以老者打開的不該是門戶。倒有些像是一老木的櫥櫃。
又時而顯出些翻弄的動響。很輕、若不是故意不教人聽見,便是物品貴重、老者十分的小心。然後是很利落的略歸置了一下檯面的聲音,聲源比一般桌子要高,差不多快氣胸的樣子,應是桌櫃。接着就有金屬擱置上桌櫃的輕響,有連續着有金屬擱置到金屬上的聲響。
頭一件東西的分量較沉,回聲卻是虛渺的,像是件輕薄寬廣的大器,或許是個托盤。接着又有幾件東西擱置在這個盤子裏,每樣安放的手勢都一定很輕巧穩妥,幾乎辨不出差別來。青年人蹙着眉,整個身子都貼在了牆上,終於等到了「叱嗡——」一聲。
是一件大物放到了盤子上,有些分量、更是稜角分明的。不僅如此,它入盤的一瞬間,更觸到盤中另一樣小而實心的器具。兩器相接的輕微撞擊,出稍大的這記聲響。錯不了,只有金器相觸,才似這般回聲。
「縱是富貴,總不能件件俱是金器,」青年人想。卻聞得身後極輕極微的一記擦響。薄瓷蓋、薄瓷盞;有些清柔緩頓的迴響,是喝剩的半盞子茶水。青年人明白這聲響是商丘先生輕扣出來的,意思自是阻止自己再多探究。他悄聲立回了商丘先生背後。若是這屋裏還有旁人,必然只覺得燭光略泯了一泯,這青年人又把自己縮在光照不到的暗裏,尋人不到。
這時,簾後傳來老者「哈哈哈哈」四聲笑,道「商丘老弟,不妨害的。」青年人聞言,知道老者是着意露一手聽聲辨位功夫給自己看,不由臉色微白。但念着自己本亦無心在隨掌柜來赴這茶約中探得甚麼玄機,又何懼老者會因此遷怒,當下釋然。只着意的勻了勻呼吸,不想平白的顯得帶了怯意。
而他們身處品茶聞笙的這間高樓,有一名堂的。喚作「平樂坊」,是座上這位黑衫老者的私產。十年前他來時,看模樣尚是個中年紳豪。浩蕩盪的隨行扶運一靈柩,身後的老媽子摟着個襁褓。半年運材、半年奠基、半年造樓,竟在這平遙城裏弄出了幢比金井樓平白長了兩尺的高樓來,一窗一欞,俱是南木。
昔前平遙最高之樓金井樓有三重檐歇,遠近地里聞名,上得樓去,一眼便能看清半個平遙城。有詩讚,「縱目攬山秀於東南,提清流於西北。仰觀煙雲之變幻,俯臨城市之繁華。」但自康熙六年建起了「平樂坊」,盛況一時無兩;這金井樓,也不如從前這般熱鬧。「平樂坊」的旗招獵獵,店口懸着只綠地虹紋蚵蚾的模樣極凶,是一間酒肆。
蚵蚾本是毒蟲。那綠地虹紋的蚵蚾,更是極毒的毒物。掛在酒肆門前,是特來警示所沽之酒是極烈的,同紅綠蚵蚾一般,尋常人是沾滴即倒。而特地標榜是極烈的酒,常也能暗示出,凡店裏所沽的,是極好的酒。
一年中的有幾日,西北風起的時候,不用踏上南街,只在奎星樓外便能聞到「平樂坊」的酒香。但若是平日裏,即便是貼着「平樂坊」的店門縫上頭,也嗅不出一絲的酒氣來。多稀奇的一間酒肆,平日店門口連酒罈子都不多見一隻。若要說常年閉門謝客恐沒有個營生,一旦張羅起來,跑堂的又多如魚貫。
久住平遙的人都見識過,「平樂坊」開業的那一天,主人家循俗拜了各家鄰里,客隨主便濟濟一堂。撇開城中人本是性喜慷慨,獨這坊前的紅綠蚵蚾招幌便引得人垂涎三尺,只等店主人的一聲「請」字。無論是那日得幸入「平樂坊」的、或剛巧無因錯過的,在這幾年裏無不將坊里的酒誇到天上有地上無。若有外鄉經過不識趣要籍此爭辯的,往往鬧得言語相左、拳毆挺擊,縣衙里迄今仍有十幾樁未了的人命官司,皆因於此。
但來如風雨、去似微塵。那日後「平樂坊」就這般驟然寂靜下來,每日裏雙門緊閉、門可羅雀,連個清晨出門掃地的,都尋不着。若非隔不隔時日,午後常有位摟個細眉細眼女娃兒的老媽子,愛出來同人攀上幾句,「平樂坊」就似整個的搬空了一般。這樣子關了門經年,才突然有了第二趟的生意,一趟轟然全城的生意。
是日傍晚的時候,城外雙林寺近左浩蕩盪來了一列的馬幫。僕僕風塵,駝的鈴鐺大而嘹亮,都快掛到了清官馬踢胸的位置,卻仍然一路疾駛衝到了鳳儀門口。衣着鮮亮古怪,面相亦奇,半點不像是需要歇息的遠來客。平遙人悍愚,遠遠的見了這般大的陣仗,竟無人疑心是響馬來了。倒有不少愚男蠢婦錯作是菩薩臨世,當場一動不敢動的跪在了路邊。
只有一人單身趕來鳳儀門迎客,便是這位「平樂坊」的掌柜老爺。城中人有膽大的,抬起頭親眼見着那少年菩薩翻身下了坐騎,同掌柜的相互施禮。他整把一列人都引進酒肆里,關門掌燈、笙歌仙樂,這般熱鬧了三晝夜,最後原路送出城去。那日之後,傳言紛起,「平樂坊」的招牌,就更響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