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世人有眼應未見

「拾貳」世人有眼應未見

灰哥兒咀嚼着這句話,半寐在裘嬸身邊,漸漸的聽到裘嬸在輕輕哼着一支小曲,調子哀婉,依稀聽到這樣兩句,「……去年花已老,今年月還圓……」灰哥兒疑心聽岔了,興或那只是自己心裏頭的悲哀;便一翻身半跪坐在裘嬸身邊,嬉笑着又故作出苦惱的臉來哀求道,「好嬸嬸,慢點至耐定要唱來教倪。」裘嬸見他醒了,便不再唱,只是道,「哪有大少爺家學介樣的曲子,也不怕被人來聽笑話嚜。」

灰哥兒扯着她的裙角在那裏瞎纏,但手裏頭是有分寸的。他使着輕柔的巧勁,絕不會一不小心扯爛了裘嬸的破衣衫,也不會讓裘嬸對他的言行熟視無睹。儘管裘嬸的舊衫子幾乎是一扯便壞的。他柔着語調說,「再唱至一遍嚜,倪自己學至記哉,哪能算是裘嬸教的嚜?」一會又裝作指天起誓的樣子,一會又哀切得彷彿沒了這曲子便不能成活了。

裘嬸磨他不過,只推託在鮑老爺的頭上,道「耐看這時辰,還躲在此里消磨,等歇被鮑老爺撞見至,又得怪倪讀書勿曾上心。」灰哥兒被她說著,只在心裏想,「倘若師父還要管倪,倪心裏倒也是情願;只俚已經勿要至倪?,倒要將倪送至北面。」他心裏的不平,到了嘴巴邊,卻只是淡淡的回答道,「今朝,勿練哉。」

裘嬸點了點頭。灰哥兒這孩子她見着長大,遠要比一般的小孩來的茁壯。若說天天那般許久全用來讀書,那都是小鬼頭拿來唬人的鬼話。她心裏知道他必然是習過武藝的,習過武藝的人身子骨正是這樣的,她見過。但也絕對無心去點破他,畢竟滿清的韃子坐了江山,對南人私習武藝禁得很嚴。她天天坐在這牆下,有時候在心裏揣測過這間大屋裏的古怪,覺得他們多半該是忠於前朝的義士。

她擺出一臉不信,故意逗他,「也只是騙至耐嬸嬸的話。」她覺得敦促灰哥兒習武,也是一種職責所在。灰哥兒背對着落日,在晚霞的紅暈下,像是躲在了陰影里,輪廓卻被照得不再清晰。他開口道,「真的勿用練則。」竟然有幾分沙啞,他頓了頓又道,「明朝就走哉。」然後換了一種哀哀戚戚的語調,倒像是故意。「勿曉得,還回得回來嚜。」這句顯然是講給自己聽的。也知道他依舊是不死心,轉着話來央她,「裘嬸,教至倪罷。曉得至唱詞,也了了個欠念。」半真半假。卻也不知道哪句才是真正假的。「走至遠哉?」她再多問一次,心裏相信那多半是小孩扯謊。「北面。」

裘嬸看了灰哥兒很久,才道,「耐春哥兒只講是到城外頭闖闖看看,一晃眼三年勿曾回來。」她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說著,「嬸嬸老至,再個三年……怕是等不到看耐回哉。」她心裏知道灰哥兒這一次講了實話,心裏頭直想把自己能的會的都給了他。「介曲調是嬸嬸年青的時候學則,也勿怕笑話,」她頓了頓,仰頭往北邊的街瞧去,房屋林立,最高的那幢張花結綵,在夜裏頭還會點起許多盞燈,是留鶯閣。

「是在介幢樓里。」她道。灰哥兒抬頭,吃了一驚;他記得這樓裏頭的小姐,同那小公子懷裏的手帕。她卻沒看見,眼裏頭只有那高樓。看得灰哥兒一剎那真心以為,裘嬸常年坐在這裏做縫補,只是為了能抬頭看到這樓的。她一心一意的望着留鶯閣,臉上憑空出來了許多的光彩,又哪裏似是餘暉斜照的功勞?

「就像戲文里唱的,『鈿頭銀篦擊節碎、那個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那個秋、月、春風,等閑——度。』」裘嬸輕輕唱將起來,她把「翻酒污」三字唱得鏗鏘、把「秋月春風」四個字拉得老長,在「閑」字處又抹了好幾個彎才把那「閑」字吐了出來。唱完她怔了一怔,盯着留鶯閣的高樓一陣介看,嘆口氣道,「年少風流好、風流事勿曉,還有風流人…」她說起「風流人」三個字的時候面龐柔和,含着風情,好像還在那種風流愜意的日子裏,唇齒眉眼都是艷麗的。「昨日芙蓉花、今日斷根草,以色事他人,勿得幾日好。」她說得很慢,眼睛裏的光芒黯淡了下來,「小大少爺,耐歲數小,明白勿了。」她越說越輕;曉得灰哥兒臨走了,便講起了另一樁事情。

「嬸嬸曉得,小大少爺耐是一副剔透心腸。」她自籃子裏取出另一件還未補好的衣衫,飛針引線,縫了起來。似乎這樣,便可躲開灰哥兒待會灼灼詢問的眼光。她道「耐介一百文的銅鈿,嬸嬸都替春哥兒還至在廟裏介啘。」灰哥兒的眼瞳張了張,不知道怎麼接口好,只喚了聲,「嬸嬸……」她不接下去講,好像要講的已經講完了,沒瞧見灰哥兒的忐忑。她又輕輕哼唱起了那支曲子「『玉樹**前,瑤草妝鏡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長少年。』」

灰哥兒覺得唱詞同先前不一樣了,卻沒再多問;他心裏想的,不再是這曲子了。「耐勿再去看看至秀秀?」裘嬸像是隨口,問了一句。灰哥兒搖搖頭,看了也不能怎樣。他只想着裘嬸說起那一百文錢,是想暗示或者明示些什麼。他問,「嬸嬸,耐全曉得哉?」

裘嬸笑了下,當他是在講秀秀的事,便勸道,「噯,小人家家的事體,耐實際是應該……」灰哥兒打斷了她的話,目不轉睛的盯着她的眼,「嬸嬸。介天,耐是看見至倪的,是啘?」裘嬸被他看得心毛,又見他不願再提秀秀,也勉強不得,只按着他的心意答道,「……看是看見至啘。也就一眼,」這背影那麼瘦小,那麼輕快,還帶點兒眼熟,「但是猜,哪會猜勿出。」

灰哥兒不信的看着她,想從她眼裏多看出些什麼。「『無錢休入眾,遭難莫尋親。』嬸嬸這世上早就勿有幾個能說上個片語的人。也就小大少爺耐,還勿曾嫌棄。」裘嬸只能說下去,她不知道小灰哥兒要的是哪一句,「後來至見着鮑老爺拿耐帶進帶出,才恍然耐那次來央倪補衣裳,應是同鮑老爺走散至哉,才會流落街頭。起先至,倪還駭……駭介些個,都是些勿有見識的瞎猜。」灰哥兒看了她一會兒,心裏道,「俚是怕倪的錢來得不清爽,弄得俚自己也勿清爽哉。可惜倪的銅鈿本就是來的勿清爽的。」於是他對這姑蘇,也倒不留戀了。

紫竹齋前,五更娑影月如鉤。「師父。」灰哥兒「吱呀」推開書齋的竹門,垂手立在門外邊。書齋內起着燈,還點着一小個圍爐,拿酒在上頭溫着。遍尋別館人未見,原來依舊是躲這裏喝酒。「灰兒,」他渾噩間聽到有人喊了聲「師父」,回頭看見門外模糊糊的立着個半黑的人影,他大聲喝道,「進來。」邊說邊拿酒杯擊着竹案,示意灰哥兒坐到對面喝酒。

「師父,」灰哥兒見他糊塗,提了嗓子又喊了一聲。木清流又灌了一口酒,豪氣而悲瑟的唱道,「塵生金尊酒如水。君今不念歲蹉跎,」灰哥兒知道師父是真醉了。他怔怔的盯着桌上另一隻杯子,不知道木清流的意思。但案上另有一封剛漆好無多時的信,就擱在案邊,上面既無台頭,又無落款,有些蹊蹺。

他很快把眼睛望向了別處,唯恐木清流現他注意此信,儘管木清流已經醉得,連人都很難認清了。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灰兒是來辭行的。」果然木清流沒有太醉,他含混的答道,「明朝。」「是明朝。」灰哥兒答應,相見隔眼,一下已是分別。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裏頭卻油然難過。「一朝……」他覺得自己的居然有些哭腔,吞了吞口水,把那種腔調壓了,道,「便走。」

木清流又斷斷的哼了幾句,終於唱出了聲,「此時不樂早休息」。忽想到下一句該是「女顏易老君如何」,卻又突然不唱了,渾渾的念叨,「可憐我鮑、木清流一世,還有這麼一個徒弟。」說罷縱聲大笑。灰哥兒方才還滿心的不舍,被他一笑,心倒冷了下來。「耐是有至個徒弟,勝倪千倍萬倍。倪不過是耐花銀鈿買回來的,竟能夠值得八十兩雪花銀。」他心裏想着,不知道是不平,還是釋然。「我不,」木清流笑得比哭還難聽,竟而聲音有些嗚咽,「不得不,……你只有去,才是出路。」他感慨道,「你會懂的,究會懂的。」

灰哥兒靜靜的看着他眼淚流下來,心裏頭一片茫然。木清流伏在了案子上,似乎是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師父,」灰哥兒拿話輕輕的試探着,他不自禁的往前走去,手指在那封信上邊輕觸。他繼續說,「還記勿記得,介年,在醋坊橋上……真正巧,」一邊飛快的把信攏進了袖口裏,木清流毫無半點知覺。

他坐了起來,有點像是在笑,甚至有幾分溫存。「巧……真是巧。你,拿了那畫……你怎麼會,那畫……」那張萬年一般相若的臉,一下子湧出了喜怒哀。他拉着灰哥兒的領襟,突然很是興奮,「你知道裏邊,是什麼?」灰哥兒從他的語調里聽出了熱忱來。「酒是一樣好東西,」他在心裏記着。

見木清流還是灼灼熱切的幾乎把他隔着竹案扯起來,他只得說,「灰兒,勿曾……」他原是想說「勿曾知道」,又很快改口道,「灰兒想知道。」木清流頹然跌回椅子上,道「你沒見到過。」他嘆了口氣,「也想不出來。」他扯着嗓子直笑,氣喘吁吁,半是瘋癲,「你不知道得。沒、沒有人知道。」

木清流小心翼翼的展開那幅畫來,灰哥兒心裏驀然一驚。畫一直都卷的齊整,擱在案上,自己卻一葉障目,不曾瞧見。木清流打開畫軸只是一瞬,但也足夠灰哥兒看清,那正是當年自己想從他手上偷來的那幅。

「『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未見;慢臉嬌娥纖復穠,輕羅金縷花蔥蘢。』」木清流小聲念着畫上的題詞,聲音因為顫抖而時斷時續。灰哥兒剛要開口,他拿手指比在嘴上,悄聲笑道,「噓——莫驚了她。」有着說不出的柔情。

畫裏頭是一個青年女子,眉眼間的墨色濃得化不開,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好看在裏面。灰哥兒想在心裏頭描摹一番她的光景,結果連她衣裳的樣子都描述不來;倒是詩裏頭的那句「世人有眼應未見」,把他想到的、沒想到的,要說的、還未要說的,都說了個乾淨。他像沒看到師父的手勢,衝口而出問,「俚,俚介是……?」木清流似是根本未料到他竟不知道她是誰,縱聲笑道,「她是……?哈、哈哈,她是誰……?『夢縈秦淮水上樓,濃春艷景似殘秋。九公逢迎朱雀街,八艷失色鳳凰洲。』」一邊欲把畫遞到灰哥兒眼前。

這一年的灰哥兒,已經全然不會將詩文聽岔意思了。他反覆默記着木清流念得四句,平仄抑揚、很是動聽。他不曾去過秦淮河,但聽着「水上樓」、「濃春艷景似殘秋」這些殘句,也能自腦中勾勒出一派繁華景象。詩裏頭沒有一個字提到伊人的樣貌,可偏生伊人正俏生生的笑在畫中哩。恁是個不更事的傻小子,又怎能不明白、又怎能不牽懷?

剛回神,卻看見畫中人臉色一亮,驀然想起溫酒得爐子還燃在下邊,自己方才竟失神忘記伸手接畫。他眼看着木清流霍的臉如死灰、瘋魔一樣將手按到畫上撲火,那畫中的女子還是喪去了半邊臉。灰哥兒本能得應刻退開半步,卻不敢退得太遠。他猜測木清流會勃然大怒,若是抬手打不着自己變得難堪。但木清流只是抱起了地上的酒罈,「鼓咚咚」的把冷酒灌下了一大半。

好半晌后,又漸漸有了聲息,「酒中有毒鴆何誰,貪天僭地誰不為?勸君一醉酒如澠,柳花風底不堪顰。」木清流抱着冷酒罈子,伏着頭哭聲念道。灰哥兒住在別館四年多來,只見過木清流抿酒品茶、把玩雜件,閑來逗蟲遛鳥、偶時挑燈練劍,不曾見得木清流吟過一詩。這一次,他倒好像把一輩子的詩都念完了。

灰哥兒把手探進懷裏,想取出那封信來;卻只是把手按在胸口很久,又放了下去。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看着木清流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聲聲號啕。但眼睛就是沒法轉去看別處。最後,他還是決心走了;攏了攏衣衫,來對抗夜涼初透。他最後聽到,還聽到木清流在那裏喃喃,「我亦多情、奈何多情……奈何,奈何!」只覺得晨間的竹霧,落珠似的撒在臉上,熾熱冰涼。

等到木清流抬起臉來的時候,那個瘦削單薄的少年背影已融進齋前的紫竹林里,再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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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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