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堪教世人想
屋外泓澄是水,水外陰森是竹。「這孩子,」是鮑吉的聲音,聽來有些躊躇;想問,又不敢問。木清流依舊站在明遠堂立柱邊的鳥籠跟前,伸手把玩着半開的籠門。他過了很久再回答,「我自太監弄買的。」他沒有半點要看鮑吉的樣子,只是接着道,「不過八十兩。」那口氣彷彿剛花了錢的公子被管事體的找着上賬。
「他……」鮑吉想了想,沒有問下去。想答的,他自然會接口說下去;若不想,自己亦沒本事撬開他的嘴巴。木清流用指甲輕輕撥弄着籠門的插銷,問,「你記不記得,家父在世時,有一本相書?」鮑吉心裏一頓,不知道木清流為何在此時提及此事,只好答,「老老爺的東西,鮑吉不敢觸動。但確知道,叫『麻衣神相』。聽說是位半仙相送,老老爺生前,珍視得緊。」
木清流似是在笑,「你倒留心。」鮑吉嘆了口氣,本來臉上似有若無的神情在樹影婆娑下更加模糊不清,「老爺將家業託付給鮑吉時候,鮑吉便誓必須護得其周全。」木清流明顯覺得這答案有些無趣,每次隨便說起什麼,鮑吉的答案總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但他還是言歸正傳,「你,有沒有看過這本書?」「鮑吉不敢。」
木清流眼看着流絮般得黑影遮上了月亮,他關上籠門,點頭道,「那便是看過了。」鮑吉同他一起長大,彼此之間再相熟不過。自家父還在的時候,因為些年少不拘小事,會對自己偶加責罰;鮑吉相幫自己開脫時候,常說的正是這句。故而他清楚知道鮑吉口裏的「不敢」,意思不過是「確有其事,但『不敢』直說。」鮑吉自小几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雖已年已三旬,但背書記事的本領在木清流的印象里絲毫不遜於灰哥兒。他更深知鮑吉平日裏並無多雅興看書,卻一旦翻看必然深究。他開門見山,「裏面有一句話,『上下余紋秀且長,平生信義亦忠良,少年達猶平淡,終末這時更吉昌。』」
鮑吉點頭,「那是『鵲眼』,『鵲眼信義』。」又深恐搶了木清流的話頭,更恭維道,「經老爺提點,那孩子確實是一雙鵲眼。」木清流聞言暗自搖頭,鬼樣精的人,卻偏偏說是自己提點。鮑吉頓了頓,道,「但相書所云,」頓了頓,並沒有說下去。一方面他確然覺得灰哥兒這孩子確然伶俐可人、可以栽培;一方面畢竟主僕有別,點到即可止了。但木清流並沒有接下他的話,將兩手背在身後,道,「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說完舉步朝後院走去。鮑吉心中知道他確實想再收一個徒兒,只得點頭應到,「鮑吉知道,如何安排了。」
月涼如水,結地成霜。
小孩兒囟門剛閉,天眼尚開,眼睛視物確實不如年長了清晰;但耳朵,卻是要比長几歲的孩子更靈便很多。寸有所長。故而木清流在堂前與鮑吉的話,灰哥兒一字一句,幾乎都聽到了。雖然不是很明白,也毋須更多明白。灰哥兒看着尚留在房裏凄清的寒月光瑩,心裏頭有點哽噎。他想躲開這冷冷的光,卻又不舍的離開這屋內僅有的光亮。他把頭埋進花梨木的案桌下頭,只是盯着案腳上雕勒的雲花;他看到花梨木的紋路,在月色的斑駁中,同雲花糾葛在一起,縹緲無定,不知道要去哪裏。
他終於忍不住,號啕的哭了出來,他哭得蜷起了身子,瑟縮在蒲團里,彷彿那竟是個溫暖的所在,就像太監弄里那個小小的鋪着半塊席子的坑鋪。一直到哭得倦了,哭得他忘記了胸口那塊被熱飯燙着還灼辣的疼痛,他開始一聲一聲的抽泣,就像每個這點大的孩子會做的一樣。他慢慢的又跪起來,拿手小心的拍打着蒲團,深恐方才的眼淚弄壞了它;又用手胡亂的擦拭着地磚,心裏抑不住的彷徨。
木清流同鮑吉一前一後走來,各自懷着點心事。直到窗口才聽聞有隱隱啜泣的聲響,往堂里張望時看到在月影下半掩的那個孤小背影。被窗格的影子遮了大半,完全看不到神情;他只是一心一意的跪在蒲團上擦拭地磚,卻益看來孤苦無依。木清流記起他夜飯只幾口就扒落了一碗,再喊他添他卻傻傻的搖頭的樣子,心下不由惻然。
木清流繞進了廳堂里,輕輕咳嗽一聲。灰哥兒慌亂的站立起來,兩手在臉上幾下亂抹后,拿袖子擦了擦眼淚。「灰兒,……怕,怕俚餓煞。」他的一半大臉還藏在影子裏,聲音聽來有些怯怯。
木清流聽得出他是哭過了,卻只道他不過太喜歡白天裏這幅畫像了。他眯着眼睛藉著月光看了一會兒,才看清畫中人臉上的黑影是黏上去的飯粒。木清流盯着香爐里的那團冷飯看了看道,盡量語調說得溫和,「所以,來送至飯哉?」他想想又解釋道,「國姓老爺已經勿食人間煙火。耐要記得,天底下的百姓不餓,俚便也不會餓至。」他又看了看窗外,道「下一趟,勿用拿飯喂在國姓老爺的嘴邊。」卻是對窗外的鮑吉吩咐的。鮑吉隔着窗格略微躬了躬身,算是應答。
康熙九年,太湖水溢。蘇、松、滬沿海潮溢。清史有載,「蘇州六月戊子雨雪,越十有一日,戊戍大風,太湖溢,沒民田,漂廬舍,七月已未地震有聲,海溢,濱海人多溺死。」。
同年十月,康熙帝頒「聖諭十六條」,以具化「崇儒重道」之策,將「敦孝弟以重人倫列」於位。敦孝悌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尚節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律以儆愚頑;明禮讓以厚風俗,務本業以定民志;訓子弟以禁非為,息誣告以全良善;誡匿逃以免株連,完錢糧以省催科;聯保甲以弭盜賊,解仇忿以重身命。聖人不仁,莫過於斯。
民如草芥,風吹自生。冬去春來,蘇州城裏已見不到昔年災禍的影子。春水暖漲,鶯燕啾鳴,正是三月又三。玄妙觀前,幾個十一、二歲的少女,擁簇在一起,唧唧喳喳嬉笑一團,是在賣花。
其中一個只扎一根辮子的少女,一身補丁的春衣洗得白潔,只留得各種顏色的破布深深淺淺的藍灰印記,興是個子有些長了,只覺得舊衣服綳在身上,看上去腰身極細。因為頭黑亮,她故意學着滿州的少女,將頭放下,辮成長長的辮子,在白色衣服的陪托下,辮愈漂亮,似乎臉色都不覺得那麼黃瘦,反而在衣服的映襯下,比其他女孩兒俏白。
她眉毛短促,有些斜飛,眼睛更斜飛得厲害。她眼睛不大,眼裂也不多長,但白處白到淺青,黑眸又那樣圓,就變得惹眼。
她挽着一個補過幾根篾子的花籃子,籃子上蓋着一塊還看得見印花的布頭,布上齊齊的擺着幾排珠蘭,用紅絲線一對對的扎牢,另有些黃白的花串,飄出一陣清香、一陣馥郁。她打着赤腳,褲腿挽了起來,踮起腳朝對街上唱到,「珠蘭茉莉夜來香,堪教世人個個想,少俏郎君買一朵,誠心送與織娘娘。」她唱得叮鈴響,聲音又甜糯童真,確是惹人遐想的。
街對面的少年聞聲停步。他約莫十來歲,看神情或更年長些;一身紺青,總角拿玄色的頭繩扎得挺括。是一個筆挺的少年。他正要踏進6稿薦打些酒菜,聽到女孩子隔着街大聲朝他唱歌,多少有些羞怯。微黑的臉膛上開始泛紅,卻並沒有多少拘謹。還是依舊打了兩罈子酒,作在一手提了;另一手只提着一包油紙的醬肉,穩噹噹的走出門來。這時候便看得出,這少年算是這年紀里高且結實的,兩壇酒不下十斤,他卻若無其事的拿手高高提着。
那群賣花的女孩兒看到他這般樣子舉起酒來,更是撮成堆的取笑他,聲高聲低的,笑得那個編辮子的姑娘臉紅。少年見她羞紅了耳朵,卻仍是低頭竊喜的,更大膽的走到她跟前來,接着方才的唱詞唱到,「珠蘭茉莉夜來香,堪笑世人個個想,執手拈來花一朵,只為贈給小嬌娘。」故意也唱得同樣大聲,像是唱給那些個取笑她的姑娘們聽的;歌音朗朗,中氣很足,惹得那些個女孩子,臉也都紅了。
他邊唱邊攤開那隻只提着油紙包的手,手心裏有一點點的碎銀子,正是方才找的。他將銀子小心放在了女孩的籃子裏,自籃里取了一朵茉莉花,抿了抿嘴。「灰哥兒哥啘,」那女孩先開了腔,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說不下去。少年見狀笑了,細長的眼睛眯成細縫,露出一口白齊的牙齒,「秀秀,就拿至別了鬢上嚜,好嚜——」他見過四姐兒便是這樣別的。
女孩猶豫了一下,自他手裏拿來那支小小的茉莉,低頭插在了額邊,白色的花瓣襯着她白色的衣裳,眼睛裏黑是黑白是白,怯生生的瞪着灰哥兒,竟然有幾分像年紀更大些的女孩子的光彩。「灰哥兒哥,」她咬了咬上嘴唇,側着頭想了一會兒,又似乎什麼都不曾想,只輕輕聲的說了聲「謝謝耐哉」,踮起腳尖跑開了。
灰哥兒目送了她奔了幾步,便提着酒大步的跟着。身後另幾個賣花的女孩子竊竊私語他腳上一直着一雙蒼黃底的布鞋,那樣的鞋子灰哥兒穿了有些年了,女孩們每次都這般好奇的議論;說著,又有提出來得跟着,去看他要同秀兒講些什麼的。灰哥兒聽得一清二楚,倒也並不如何介懷。
「噯,秀秀啘,倪個師父講,等歇個天就要變哉,快回耐屋裏去,莫教淋着了。」他看着天說,見者秀兒奔幾步便也不走了,只立在街邊,像在等他;但他再走近些,秀兒又別過臉去,慢慢往前走,不再拿正眼瞧着他了。「介路勿是望耐家?,耐介是要——」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但說完也覺得說得不對了,趕忙停口。女孩兒的性子執拗,說是西的時候偏偏朝東。她被灰哥兒一語像是撞到了不愜意處,竟徑直往婁門的方向走了去。
灰哥兒手頭提着酒肉,並沒有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