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十條十款
屋內的格局有些奇怪,灰哥兒心裏頭懷着這感覺,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是九爺屋裏的那種,這廳堂要大得多;也不似是茶館的樣子,住人的宅子當然不會是茶館;若是說城外的土地廟,灰哥兒自己都搖着頭想笑。見識的太少,未免什麼都覺得稀奇。
那個立在正堂中一手拈着唇上那撇小須的,正是觀西那個算命的假瞎子。他立起來時看得尤其魁偉,換了件灰色肥長的衣裳,樣式古怪,街上並不見到這樣的裝扮,倒有幾分像圓妙觀里的一座泥像。只可惜那撇小須,配在這張堂皇的臉上,非但不夠氣派,還顯幾分可笑。他另一手背在腰側,手裏握着一枝未蘸滿墨的禿頭毛筆、一本成冊。
麻皮的找錢正著着一身土色的短打翹着一條腿停坐在右下座的椅背上,一臉微哂也不知眼正看着哪兒,同灰哥兒印象裏頭那憂思苦郁的神情頗辨逕庭,只衣服依舊松垮的要命。他見到呆站在門檻前的是灰哥兒,竟咧嘴像是招呼了一下。笑開來的時候,那張臉年青得有些孩子氣。灰哥兒吃不准他是看到了自己進門時那一個踉蹌,還是想起兌錢的那樁事來。
那對練把式的兄弟均是站着,那大鬍子穿着短衫罩住了平日裸露的膀子,肌肉看着不這麼虯結,人也似矮落了幾分,笑臉透着點兒訥訥,不及耍拳時的精神。這時看倒是那黃臉漢子年紀也不多大,含笑時眉目間有些風流態。灰哥兒平日在太陽底下看到的的萎頓,在屋裏瞧來卻似只是冷淡,倒也沒真正要拒人千里的樣子。那家的女人也還在。換了件清淡的衣衫合腿在右最下邊坐着,眼神直直瞥着那黃臉漢子的褲腳,直見到灰哥兒踏進門來,才抬起頭朝他不尷不尬的一笑:她並不如灰哥兒印象中般嬌妍。神色落落、倦容清減,眉細顴高,看得稜角分明。
擺鷂子攤的大叔也在,正坐在右。依是平時衣衫,也就一般敞腿坐着,兩手隨勢扶着膝蓋,卻偏生一派威儀棣棣,鐵馬金刀。灰哥兒同夥伴平日最愛同他親近,廳堂里這一眼,竟一時沒認得出來。似乎被他的儀威震懾到,灰哥兒頗不信的兀自搖了搖頭,卻還不自禁目不轉睛的又看了許久。
而左坐着的那男子約莫三十上下,一身富態,臉如粉團、衣着鮮貴,儼然是蘇州城裏最大布號染坊的老闆鮑吉。更奇的是鮑老闆見着木清流跟進屋內,一起身謙然讓座,一直立在木清流身後,便不再挪動。灰哥兒在心底明白裏頭必有的種種關聯,暗自思量了半天卻依舊雲裏霧裏,不得要領。
不及再多想,算命的尖咳了聲,清了清嗓子。灰哥兒知道若平日裏九爺「咳」的一聲,自己是要即時跪下的,即時恭敬跪在了地上。算命的抑揚頓挫,念的不是蘇白,口音有些似官話,兼有些咬舌頭。「報上名來。」他道。灰哥兒看過念這詞的那段戲文,下句約莫該是「饒你不死」,一怔之下,差點應聲笑了出來。
被木清流一瞪眼,才撇了撇嘴低頭欲答,本脫口出的是那油嘴滑舌的「小的自幼沒個名姓,全憑爺您隨喚隨叫。」卻心念一動忖着自己已經是木清流「入了門的徒弟」,便腰桿筆直抬頭答,「灰兒。」算命先生沒多大反應,只是揚眉盯着那本冊子念道,「附開年齡?」灰哥兒還沒來得及答,木清流就先皺了皺眉頭,心裏暗罵這牛鼻子照本宣科、不動腦子,連「附開」兩字都一併念了,虧得那死小鬼多半也聽不明白。
「六歲。」灰哥兒掂量着算命先生的話,答得並沒多大把握;自然不敢造次,倆眼直數着腳下青磚。那算命的打量了眼灰哥兒,似覺得不信,抖了抖臉上細長的倒八字眉毛又開口問,「你那一年生的?」灰哥兒抬頭時欲答時現他每次抬眉毛時候那兩撇小須也會一併抖動。「聖元年……四月十七。」九爺當初是怎麼說的,灰哥兒便如實答。
「介能只得五歲啘。」木清流及時糾正。「籍貫如何?」牛鼻子仰頭問。灰哥兒正眯着眼睛細數着他那兩撇小須到底有幾根毫毛,似很快就能數清的樣子;被他突的一仰臉,剛才數到哪裏都記不得了,心下微微嘆氣。木清流見他不答,便道他是聽不明白文辭,解說道,「俚的意思嚜,是問耐是勿是蘇州本地人?」
「……是。」灰哥兒小心的答着,雖然九爺也叨念過是自己是他在城外撿來的,但估摸着也就是土地廟那塊。灰哥兒從來是這麼想的,也樂得同土地廟親近,廟裏的那還剩半截子菩薩就好像他的親人一樣,好的壞的,總對它講。只是答的時候,又不經意將「城外土地廟」這一截藏匿了下來,彷彿這是他自己的私密。如果問起來,自己會不會沒猶豫的答,灰哥兒卻給不出答案。畢竟,那天沒一個人問起過。
他抬頭忐忑看着牛鼻子,見他只管在那冊子上塗畫,灰哥兒答什麼便記什麼,倒也不甚計較。灰哥兒會出了這層關係,便知道只要聽着在理,信口答了也無妨;雖說師父就在身邊,能說實話的時候,絕不該扯謊。「出生——如何?」牛鼻子的長音又拖了起來,灰哥兒怔了怔,若說大聖爺是石縫裏蹦出來的,那自己,便是九爺自死人堆里撿來的。灰哥兒沒有作答,只是低下頭自顧自的笑笑。他不曉得從死人堆裏頭被撿回來這樁事體,幾十年後在評書人嘴裏,能不能同大聖爺爺自石頭縫裏蹦出來一樣傳奇、一樣光彩。
「天將降那什麼於什麼人,」他不記得九爺那句話是如何講的了,大概說的就是那個意思。木清流見他不答,暗自嘆一口氣。究竟是嘆灰哥兒身世凄荒,還是嘆年稚不知愁苦,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心裏一陣空落落的,卻又同這孩子多親近了一分。
「他拜了師,便已是我徒弟。」木清流替他開口。說完方察覺,自己是不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再自灰哥兒口中吐出「小掱兒」或是「乞兒」類似的字眼來。「住在何方?」「太監弄。」一問一答,愈見流利。「立紅單人畫押。」灰哥兒一愣,心道,「畫押便是按手印,在戲文里廂,全是吃得冤枉官司的了。」又不敢即時立起身來,只把眼睛看着木清流,盼師父出言阻止。
木清流見灰哥兒跪直身子望定自己,輕聲點頭關照道,「去啘,上去掀只手印子。」
灰哥兒確是依言站了起來,卻任憑木清流怎麼使眼色都只在他跟前躊躇,絕不敢走近需畫押的印冊半步。「灰哥兒,」木清流沉下聲來。灰哥兒聞言大急,不由喚出聲來,「倪是要被吃官司哉!」
那邊坐着的女人「哧——」的笑出聲來,聽來更有點兒似一聲輕哼。她側頭拿手指纏了纏鬢,搖起身走到灰哥兒身旁,伏下身子笑道,「小兄弟噯。可莫慌,這青天白日的又不是『威武窯子』,哪有隨便按着個手印兒便得吃官司的事兒。」她一開口,呱喇鬆脆,好似碗盞落地時候的那聲碎,依舊是北方的口音。灰哥兒仰起頭,看看這婦人臉上賠着笑,倒不似是有意揶揄的樣子。便收起了那半截子哭腔,點點頭道,「可倪要是看過,才能夠信過。」
他說的話一點兒不似個五歲的孩子,倒有幾分九爺同木清流較勁時的樣子。那女人便又笑了笑,步步打彎的走到那牛鼻子面前,道「葛老三,這小兄弟說他能夠識文斷字,您倒是給個意思,莫教咱落個尷尬。」那個被這女人成為葛老三的牛鼻子,並不同她爭執,只將成冊握在方才書寫的那頁,「啪」的拍到灰哥兒繭結粗黃的小手心裏:既不爭辯,也不反駁。
灰哥兒抓得成冊在手,惶惶忙的拿另一隻手點着,念出聲來,「附門、開,年……六、五,……如何……出生如何……」念着便滿臉燙,原來成冊上只是葛老三剛記下的東西。他囁嚅着沒再問出半個字,也不曾要對葛老三或是那女人示好,只低着頭拿手再印泥里好好的掀弄了幾下,利索的在成冊上按下手印,用乾淨的那隻手遞到了葛老三跟前。葛老三一手接過,將成冊插進了前襟,繼續提着嗓子道,「立紅單人畫押已畢——行令。」
灰兒怔了怔,把小臉轉向木清流。木清流暗嘆了口氣,輕聲提了六個字:「金台山、開山令」。
灰兒應聲誦道,「一舉紅花大令下,滿堂哥弟廷根芽。今出開山非戲耍,猶如金殿領黃麻。只為滿清興人馬,無端搶我大中華。揚州十日慘遭殺,嘉定三屠更可嗟。把我人民當牛馬,視同奴隸毫不差。馬蹄袖又加馬褂,涼帽綴成馬纓花。本藩聞言喉氣啞,率同豪傑奔天涯。權借台灣來駐紮,金台山上飽風沙。今日結成香一把,勝似同胞共一家。萬眾一心往前殺,聲搖三月起龍蛇。不怕滿虜軍威大,捨生忘死推倒他。還我江山才了罷,補天有術效神媧。人生總要歸泉下,為國捐軀始足誇。戰死沙場終有價,將軍馬上聽琵琶。爭回疆土功勞大,流芳千古永天涯。奮我精神秣我馬,勇往直前莫呼嗟!」
這本應是由明遠堂內八堂盟證木清流來行的大令,倒被灰哥兒一口氣背了下來。整個堂口鴉雀無聲、針落可聞,最後還是那女人開了腔,「四哥,不若將那『十條十款』的快快念了,莫要誤了上香的時辰。」木清流似笑非笑、似慍非慍的站起身來。兩手負腰,面朝著葛道長,又似乎不是;他對灰哥兒說,「耐看好哉。」
灰哥兒亦步跟上,抬頭看着木清流目光所落的地方,是葛道長身後右邊,那根廳裏頭的柱子。柱子較之門口的,要細了許多。通色暗紅,似比門口的新潤了不少,但只像是未受風雨的那種新,最少得有兩年未重漆過,亦不見得經常擦拭。柱子朝門的一邊用黑漆直接書了三個字,「明遠堂」。三個字一順而下,提得工整;神丰韻足、清逸雋秀。同堂前匾額上的「明遠堂」三字絕非出自一人之手,就連灰哥兒也盯着那三個題字,覺得說不出的好看。
「上頭的字,耐記清爽,『金台山』、『明遠堂』,『四海水』、『五嶽香』。」木清流緩緩道,「介十二個字,一個字都勿能錯?。」灰哥兒被他這麼一提,左右環顧了一下方察覺周圍另有三根一樣的柱子,右一左二。果然分別書了「金台山」、「四海水」、「五嶽香」九個字。灰哥兒搗蒜似的點頭,邊在心裏埋怨自己進門時光顧着看那幾個人,連廳堂里有諾大的四根柱子都沒留意,師父必然得記在心裏。
正想時,木清流轉過身來,看定灰哥兒,目光之中,憑多了幾分威儀凜然。灰哥兒被看得心中一熱,福至心靈,重新跪下。只聽得木清流朗聲道,「結義雖數社團,禮法自當嚴明,自古道國家序爵,鄉黨序齒,軍中序功,吾輩中人講的是三綱五常,十條十款,忠孝悌信,禮義廉恥。
『十條為:驅逐滿虜;光復明廷;精忠報國;捨生取義;孝順父母;長幼有序;兄弟團結;相信相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十款為:不準殺害無辜;不準奸盜偷竊;不準扶強欺弱;不準調戲妹嫂;不準欺兄滅弟;不準賣友求榮;不準泄露幫務;不準聚眾滋事;不準私立山堂;不準引馬上槽。』」
木清流念得快,兼得吐字就比平日說的蘇白略硬,灰哥兒聽不得甚解,只聽到「精忠報國」四個字,知道那是岳家軍的岳武穆,心中一陣激昂;又聽得「不準偷竊」四個字,不由耳上一片赤紅,覺得處處戳在了自己的痛處,只暗暗誓道,「那偷摸之事,今後是勿該做至;但『劫富濟貧』,是俠客的行徑,應勿能算在『偷盜』之列。」
木清流念完「爾為自願加入,誓保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中不訴親友,下不達妻子。如違此誓,得而誅之。」頓了一頓。灰哥兒忙不迭的點頭,又擔心不夠穩妥,便伏身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木清流代他燃了香,灰哥兒捧握着拜了幾拜;眼角瞥着木清流默許時,便將手裏的香交給木清流插好,如此反覆,共計上了三把又半。
木清流上畢香,低聲關照灰哥兒,「倪念一遍,耐跟一遍。」「『本原異姓締結,同廷生不同父,義勝同胞共乳,似管鮑之忠,劉關張之義,視同一家。』」灰哥兒跟着念道,「本原異姓締結,洞庭生不同父,義勝同胞共乳,似管鮑之中,劉關張之日,視同一家。」話裏邊有「劉關張之日」,必說的是桃園三結義那天。關二爺天大的英雄,也是結義后才入了行伍。
灰哥兒使勁拿右手掐了把左手的虎口,吃痛得齜牙咧嘴也歡喜得不去聲張。今日裏跪在這裏,是要行桃園結義這般的大禮,灰哥兒沒待念完便咧開嘴笑了,眼淚忍不住撲朔撲朔的就滴到了膝下的青磚上,喜難自禁。他從這一天起,便不再是太監弄里的小掱兒、毋須在街巷裏討生活,他馬上要同關二爺那樣,投身行伍、成為那個同崑崙奴一樣有能耐的大俠客、大英雄了。
「『自盟后,兄弟情同骨肉,勝似同胞,吉凶則彼此相應,貴賤則甘苦同情。是非則神靈默佑,愈久愈昌。』」「……門后,兄弟情同骨肉,勝似同胞,吉凶則彼此相應,貴賤則甘苦同情。是非則神靈保佑,月久月長。」灰哥兒應聲念道。月的久長皎潔,似乎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