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人各由命

「伍」人各由命

木清流感到被灰哥兒盯着時,不由在心裏皺了皺眉頭,他上橋前就看到坐在橋墩上邊的那個小鬼。被這樣盯着多久了?應該是自己把一錠元寶塞入錢袋現世后的第三天。小鬼頭還算機靈,沒讓他花大力氣來演出「閑財傍身我恣張樂」的戲碼,只要在路過他身邊時稍稍側一下身子給他瞄到錢袋子的攀繩,那小鬼的眼神就告訴自己,他已經看到了,也看懂了。

只是,廿日余了還不見他落手,難免有些意料之外。不會是看出了破綻。不然不會自那日起便每日此時坐在橋墩邊候着,愈是無所事事神態安然,愈是謀定後動心焦難耐。可這小鬼不過四、五歲年紀,即便是尋常大人,又哪裏來這麼好的定力。倒是讓木清流心裏有些推敲,不由得跨錯一腳,差點絆到。每日讓會中的兄弟出來練藝擺攤伏下眼耳線應是一石二鳥,但為何這小鬼盯着這些人看的時間也益久了?

木清流又想嘆氣,卻只是一揚眉毛把那氣咽回肚裏,他不要打草驚蛇。自己是什麼時候注意到灰哥兒的,已經不記得了。可能是那朝茶水攤掌柜驀地少掉了一個湯包;可能是那晚喝酒回來,正巧瞥到個野小鬼在聞鶯閣前故意撞上了那個上吊的少年;也可能是那個常蹲在那做縫補的破鞋籃頭前攀談的那個有些瑟縮的小小背影。記不清了。

但有的東西不會看錯。比方說小鬼那雙晶亮的眼睛,狹而有神,深而不戾。「上下余紋秀且長,平生信義亦忠良,少年達猶平淡,終末這時更吉昌。」木清流仔細觀察過這雙眼很多次,同相書上繪的一模一樣。

又比方說少年上吊的翌日,麻皮潘七同自己講有個小掱兒來他的鋪子兌開三兩整銀換作銅錢,模樣倒似是自己先前說起過的那掱兒。自己心裏頭不信,趁夜裏想再踏幾遍試試到底是不是昨夜小鬼得手的案子,剛巧看到太監弄附近竄出一個短矮身影,動作輕巧、聲響不大,在一夜裏接連摸進了十幾家民宅。

木清流仔細的觀察了每家的門戶,實在舊損得不似藏錢而不露白的暗商。一時好奇,木清流邊隨挑了兩戶進去一探。只見房中物件並無挪移之痕迹,卻都在顯眼處多了一串順治通寶,定然是那孩子白天在麻皮潘七那裏兌開的。

木清流心頭很有些感慨:幫會根基深植民間,按說對城中一舉一動瞭若指掌;但探完方知那個瘦小的黑影,對城中的貧戶的瞭然遠勝自己。他當即便肯定了兩件事:夜半在城裏散財的便是留鶯閣前那偷盜的小孩;但這孩子即已身淪竊乞,亦還願意扶貧濟危。「終窶且貧,莫知我艱。」他疚思喟然,不由又多尾隨着這瘦小黑影幾步,直到月光落在他伸手翻牆時露出的右手肘時他看清那裏有塊深重的咬痕。

而現在,小鬼頭正靠坐在橋上的正打着哈欠。「九月授衣」,但他仍打着赤腳,身上一直穿着是那日的夏衫。興是穿了有些年了,狹衫已經捉襟見肘,輕一撩手時袖管一落,右肘上疤痕赫然。疤痕有如在一個人身上的印戳,既然認對了,打聽起來也不會太難。

小鬼雖似在掱行,但就木清流所知道的,習偷也得有個講究。先須引薦方得觀留,定下契約拜了祖師爺東方朔方得授藝。十學藝三年,放道三年,等得出師少得六年過去。把這小鬼拆開了再拼湊起來,算上娘胎里的日子,怕才剛巧湊得齊這數。況見他出手時孤身一人,並無連襠,按手藝卻可算「清插」高手,應不曾正式投師學過藝,卻不知怎就有一技傍身。

木清流記得太監弄里有個混混叫癩九,四十上下年歲。得聞是個不學無術的無賴,不拜賊頭卻還有膽使些小鬼扒摸。思來想去,那小孩多半在他手頭討生活。這廝平日裏沒啥玩賞,獨好聽些評話,啜兩口水煙。木清流記得自己這裏卻有一兩上好的煙絲,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並不打算拿此作交換。威逼總好過利誘,尤其適合這種欺軟怕硬、見風使舵的無賴。衣飾的拿捏必然得讓他心中先畏了幾分自己的財氣,又不至於讓他覺得是見了冤主可以任意訛詐。

木清流換了套凈布的長衫,摘下腰配,戴上枚扳指,便支使茶樓的小兒把癩九請來。只一會兒功夫,癩九便已在雅間外候着了。木清流自斟了一口茶,挪到鼻下嗅了嗅,用蘇白說道,「今朝至尋耐過來,還是想要問耐尋要個人。」

癩九倒還識些禮數,躬身唱了個大喏道,「還要請鮑老爺明示。」木清流用力吸了口茶的香氣,讓味道在喉嚨里抖一抖才開口,他決定賭一把。「倪先幫耐牽起個頭啘,丙午年九月十一時,聞鶯閣,沈永裕。耐手浪格珠寶還勿曾脫掉,哪能就已經記不清楚了?」

癩九頓了頓,顯是被木清流的話打中了要害,但還是不落痕迹的穩住,答「鮑老爺明鑒,那一日整夜到小人皆躲在房間裏吃酒,並勿曾踏出大門半步。」木清流皺了皺眉頭,他只知道癩九是個不學無術的無賴,一問一答下來,反倒覺得這廝竟似學過點禮數。倒襯得自己俗了。咄咄相逼,木清流將茶盅輕輕置到茶几上,「是倪的眼睛勿好,偏偏生啥也勿曾看見,倒獨看見至俚,竄到了耐的這間房子裏嚜。」他邊說邊望定癩九。

癩九臉上略有些尷尬,但居然還笑得出來,「鮑老爺話講到這個份上,小人的心裏也添了些不明不白。勿知道鮑老爺口中的那一個『俚』,卻究竟是哪一個?」木清流伸手比着茶几略高几寸的樣子,手指微微划拉了一下。癩九陪着臉笑着抬起頭來看木清流比劃完,臉上的笑頓時比哭還難看,幾是倒退了半步才穩住身子。木清流見癩九亂了方寸不禁有些得意,覺是打到了癩九的七寸。他換了個小盅滿斟了茶笑笑,「倪只想聽耐,講一講。」

癩九兀自猶豫,木清流倒也不催,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啜飲着茶,直喝掉七八分才悠悠道,「不講話倒也像似樁本事啘。不過倪也成聽得人家講,窩贓之罪也算是犯至個法?。珠寶落了哉耐的手上廂,故歇勿要講耐勿曾落得半分干係;便是要欺瞞至講,統統教賴作耐頭上嚜,耐阿是有話好講的啘?」癩九聞言,躬身作揖,仿是下定了決心。「不曉得鮑老爺要有啥吩咐?」

木清流左手摸摸鼻子,打了個哈欠,另一手擺弄起桌上的茶壺來。幾個來去,他已明白癩九這人不簡單,聽談吐並不像在同一個市儈無賴講價,反而似在同一介讀書人計究。不過幸好他還是個膽小怕事的主兒,一威三嚇的,要解決也不太難。生意場上凡是談價都有個門道,「后開口為強」,該說的已經挑明,現在他決計不能做任何反應,要由得癩九去猜,比誰更耐不住。癩九良久果然長嘆出一口氣,苦笑道「鮑老爺,俚小鬼孓然一生,孤苦無依,耐勿要為難俚。……俚從小見得一口灰牙,乳名便喚作了『灰哥兒』。」

木清流拿手指輕輕扣着茶几,勝券穩操。「『灰哥兒』。喏,」他故意頓了頓,「沈家公子是個秀才老爺,有功名在身。勿管啥人偷至俚,皆是犯至了大案,小鬼留在此里廂也是個麻煩。乏如倪順水推舟作至個人情,倪要帶俚走至啘。勿曉得耐,意下如何?」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癩九既是無賴,說來講去,還是為了討錢。癩九腰背還在那躬着,只是抬起頭來苦喪着臉賠笑道,「鮑老爺——,灰哥兒自幼追隨小人,小人亦將俚視同己出,老來還要望俚送終。鮑老爺輕飄飄一句閑話便拿人要去哉,倪又如何敢講一個『勿』字?」

木清流心裏頭嗤笑了一下,只伸出兩根指頭,「廿兩雪花銀,耐看阿夠?」「鮑老爺講笑話哉,小鬼俚留至鮑老爺此里,不過是張口吃飯、伸手着衣,憑添煩惱,又哪裏能值得介多銀子?可惜,俚要是留在小人此里,」癩九反而涎起臉來,張開五指,正反各比劃了一下,意思是開價紋銀一百兩,「在倪的地方、做倪的生意,聚少成多、一年下哉來……可遠遠不止這個數目嚜。」木清流鼻孔里出氣,掂着小茶盅在手裏把玩,似是自言自語,「可惜哉,偷盜介個事嘴巴上講講嚜,也不過五十貫、杖六十、徒一年而已。不過要真正是落實了官司,俚介個小鬼挨過這六十杖刑還有勿有性命在身,倪倒也打不起這個包票。」

木清流講的是大明律,清律如何他沒搞清楚過。但顯然癩九約莫是信了,神色徒的變了變。雖不搭話,木清流也知道這話已經起了作用。他也不是故意壓價,只是怕見價就應了反讓癩九這廝心頭反悔,覺得賣虧了。灰哥兒這孩子年紀幼小、根骨頗佳,又有俠情;看偷摸的身手,人還機靈;最重要這孩子無父無母、無牽無掛。只需在癩九這裏買了下來,親自教訓個十來年,就算成不了個專諸、曹沫;最最不濟,也算為漢留栽培了一個後生人才。

只贏不輸的一顆棋,當然值得一百兩。但木清流仍只是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八十兩的數目,說「耐看清爽啘,倪只出這個數目。」癩九一抬頭看見木清流比劃的數字,點了點頭;木清流似乎看到他一瞬時不是嗤笑便是苦笑,或者兩者兼。再看時癩九卻受寵若驚作揖連連,「鮑老爺的話句句在理,小的謹記在心。卻勿知鮑老爺介是要帶灰哥兒去……?」

木清流一揮手欲起身走,「勿勞費心。只消記得:耐拿至銀子后,俚小鬼的生死同耐,再無瓜葛。」癩九聞言沉吟。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他也確實管不了那麼許多。只得自慰說灰哥兒這孩子本來命硬,自己並非對他無恩無惠,只將來的吉凶禍福都再怪不到自己頭上。全是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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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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