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烏龍遇水
「淥水烏程地,青山顧渚濱。酒醪猶美好,茶荈正芳新。」烏程原名「菰城」,因城中烏巾、程林兩氏善釀,而改稱「烏程」。烏程以酒為名,更以酒聞名。
正值一年始。這一年,是明永曆十五年,清順治十八年。永曆十三年,鄭成功率十萬大軍北伐,由崇明進入長江,溯江而上,並直逼江寧。清軍總督郎廷佐設計反擊,鄭軍大敗,鄭成功駕舟出海遁走後,凡迎降、倒戈相應鄭成功者,清廷均以「通海」論處。江南自古和樂,彼時海寇已去年余,雖然「通海案」一查再查,但總固於鎮江金壇,終未波及在湖州的烏程。如今正值辛丑年的春假,假期已過了三天,天氣晴和。烏程百姓持着「賀新禧」的名帖拜了三天的年。
正月初四,甲戍日,沖龍煞北。宜祭祀、祈福、齋醮、塑繪、開光、除服、成服、入殮、作灶、嫁娶、捕捉、畋獵、納財,忌開倉、造屋、安葬、安床。是一個好日子。有閑錢而願意設春宴的人家早早在前一天便遞了請帖,在家張羅着新年禧酒。而江南按察使姚延著那天也正留在家鄉,打算儘力設個富貴熱鬧些的筵宴請父老們答謝養育之恩。當然,也湊巧他的次子么子,都得在今天抓周。
江南的春節,已有了幾分春姿。薄雪將融,春水潺潺。溪面上本不結冰,而水勢又比隆冬時大了些許。有幾個小孩在龍溪邊結伴而玩,衣料簇新,在泥草混在的岸邊走起路來有些笨拙並不習慣,便知是那幾戶鄉紳家正念私塾的。學館休日,只是從十二月二十到正月初十,閑暇緊迫,那些孩子一年也不多幾次有空閑聚頭在一起玩弄些農家孩子平日慣玩的。他們的玩具亦精緻些,農家小孩折一根樹枝便在地上撥撥弄弄的,那些孩子使的是市集上買來削的圓滑的小竹棍。他們多矇著頭在那裏撥弄着,有一個孩子偶爾一抬頭,便盯着的溪水呆了。
水還是微顫流淌的春水,水面上的波紋卻起了變化。那幾個鄉紳的孩子平日裏是沒機會去注視水面的,他感覺出水面不同了,也說不清到底哪兒出了不對。水面上在移動的是細微的一條直波,兩邊掀起的漣漪也十分不同。直波的前端似一條魚的小口般在微微張合,但如果那孩童平日裏對魚有些見解,他便不會這麼想了。那條直波的度比龍溪里的魚快,漣漪張開得又太小,那種微細的差別,如果不是晴天白日,如果不是孩童着實好奇,不會有人覺。
所以那孩子喊起來,「阿魚!小阿魚!小阿魚竄過來哉!」孩子的反應是敏捷的、當他意識到自己喊了寫什麼的時候,就很快有了新的提議,「挎牢其!挎牢其介!」所有孩子都被他的話吸引着,目光都注視到了那條細小的直波上。在每個孩子都盯着直波的時候,那條直波不見了。是魚沉了嗎?孩子們屏息凝神。既然那張一開一合的小口也不見了,那就更必定剛才的是魚了。魚只是浮在水面輕快的遊動,就好像小孩小狗興奮起來撒歡的亂跑,是快疾而不長久的。那些念過私塾的小孩子們都想通了這點,便只表現出略微的失望了。但是他們的視線還是盯着湖面的,總多少情願再抱一絲期望,畢竟是在假日。那條微小的直波消失的那小塊溪面果然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似乎很快的出現了一小個漩渦。最先現有小魚的孩子不知是興奮還是不信,他揉了揉眼睛。
在他揉完眼睛再看水面的時候,他嚇了一大跳。水面的漩渦變得有些深黑而巨大,像是水怪。周遭的孩童也嚇得不自主的退後了幾步,一直到那個奔得最快的孩子跑出十幾步的時候才「哇」的喊出來。其他孩子也跟着在喊,但當大家都跑出幾十步遠的時候,那種喊聲與其說是因為驚嚇,不如說是帶着一些興奮或者快樂。危險在結伴的孩子眼中是不長久的。他們互相壯膽的「哇啦」的亂叫中已經夾雜着嬉戲聲了,他們誰都沒注意南門界那個算命的瞎子什麼時候過來的,也站在龍溪邊。他們只看到那個大到已經足夠吞噬下一個小孩的漩渦,波紋漸漸變得淺了。孩子們的心情是不甘的,「介大條阿魚,眼前一霎就尋不着了?」這樣的小插曲對於近十歲的孩子來說是不夠消遣一個春假的。所以漩渦似乎也聽見了孩子們內心的默祈,不負眾望的有一個黝黑的人形怪物從水中竄起半個身軀。
因為是應了孩子的期盼的,所以這樣的怪物的出現不但沒有引起恐慌,甚至有大膽的孩童自告奮勇的走上前去。大錢龍溪。龍溪該游龍不是么?那這個漆黑泛光的怪物,應該是龍了。小孩仔細的打量着怪物,怪物的上半身頗似人形。但在人該有五官的臉上,是一片平滑的。像紙紮的假人。小孩在內心暗暗總結。而在人嘴的地方,似有個黑漆漆的窟窿,看不真切。那該是剛才的魚嘴,似又大了些。雖然不見鼻眼,但模樣看起來是謙卑無害的。小孩子判斷人神鬼怪的好壞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也並不一定對神明有多少的懼怕。那個大膽的小孩走上前去,似乎想摸摸那個黑色怪人的腦袋,但沒夠着。
那個黑色的怪人可能有些害羞,在孩子伸出胳膊撩的時候,猶豫了下又縮回水裏。既然那怪人怕小孩,小孩就更不會怕怪人。孩子們「唧唧咯咯」笑着,推搡着,如果有一個游泳的能手在其中,可能早就跳入水中把怪人抓出來了。驟然間,有個小孩身上似乎被濺到了幾滴水,他喊了一下,孩童們又看着河裏了。那個最先覺有魚的眼尖的孩子又叫喊了一聲,但他這次叫的,卻是「和尚」。
河岸邊爬上來個大和尚。大和尚是個陌生的和尚,孩子們想。其實他們也沒見過幾個和尚。每日忙着臨摹帖子、背誦經史、捉弄私塾先生了,又有誰會花時間去記惦和尚呢?但和尚總有和尚的特徵。小和尚土黃袍、中和尚淡黃袍,老和尚袍子外面還罩一塊藍白的袈裟。所謂中和尚倒不一定就不是大和尚,但多少是太高太矮、太胖太瘦、或總是一副提不起勁來的模樣。這些是孩子們在心裏對和尚的總結。
但這個大和尚卻樣樣正好,氣宇軒昂,除了太高大一點,惹得小孩們只得仰臉看他外,實在是沒得挑剔。如果一定要挑,孩童們卻各自在心裏挑出了許多古怪:大和尚的衣服是乾的,半點沒有從河裏出來的樣子;鞋襪也是乾淨的,好像剛剛從家裏出來;但那張和氣健康的臉,卻是依舊無害的。孩子們堅信大和尚就是剛才水裏的怪人變的,至於究竟是如何變的,倒不計較。反正怪人本沒鼻沒眼,變得好看些絕不是壞事。
於是小孩又都圍上去同他說話,大和尚有些怕生,更無疑是怪人變的了。「儂會變作個和尚,介會伐會變作個俏媳婦哉?」聽過些三打白骨精的小孩去問他。「看其個面孔黑漆漆的,倒像是匹黑馬的樣子嚜。」知道尉遲恭降黑水獸故事的孩子下結論。「介其會不會偷吃脫落只雞?」一個小孩記起廚房的王媽抱怨丟了兩隻雞。「來我的屋裏好么,我請你肉吃。」有孩子特別大方。「笨煞死落,和尚哪能介吃肉!」又有小孩總結道。於是孩子們不再去揣測那個黑人到底能多少般變化,開始注意他身上的物什。大和尚白衣白襪,僧袍是洗的褪色的海昌藍,腳穿一雙草鞋,背上背頂草帽。肩上搭着土黃色的掛絡,掛絡上除了有古怪的圖案外還有文字。那些字都似是而非,就連識字最多的孩子都不全認得。孩童們深信,他是水裏的妖怪,那些字肯定是符咒,而掛絡是寶貝。
大和尚被瞧得不好意思,終於開了口。聲音是讓人舒服的,但語調啦,咬音啦,同6上的人還是有很大的差別。他說,「請問此地,可是閩浙?」小孩們「呼啦啦」的鬨笑起來,這點大的孩子都已經知道,和尚開口,無論如何不是「請問」的。「此地喚作『烏程』。至於『閩浙』二字,學生倒勿曾聽人講過。」年紀最大的孩子答道,接着又是一陣鬨笑,因為他們明白過來,這隻會變幻的水獸,還不是個本地的妖怪。
大和尚妖怪出了一聲古怪的感嘆詞,但無論如何,孩子們也聽出這個妖怪確有些迷惘,甚至有些無助。所以孩童天生的慈悲與幫助他人的天性又回來了,大家圍在大和尚妖怪的身邊,認真等他開口,也不多笑。妖怪斟酌好久擠出幾個詞來,但音比之前的要熟練很多「化緣,」妖怪比劃着,「哪裏地有得化緣?」孩子們七嘴八舌的估量起妖怪的肚量來,最後還是那個最大的孩子總結道,「師父可去學生家中,學宮旁邊的姚府。那『上姚下燾』的,便是學生。」大和尚妖怪謙卑的行了僧人的禮,動作嫻熟卻與6上的和尚不同。孩童們對此嘰嘰喳喳議論一番后,也得不出什麼結果,聽那稍年長的孩子忙着回家,便四散了。
大和尚妖怪卻不急着去化緣,雖然,已經幾天沒有進食了。他看到那算命的瞎子站在河邊,在剛出水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那瞎子須花白,穿了件淺墨綠色的道袍,卻不戴道冠。那件道袍也實在太舊了,染着各種各樣昏濁的污跡,如果大和尚不是以前常看到一件同樣成色的道袍的話,他也不會注意到瞎子是個道人。瞎子的道袍單薄,儘管烏程的春假不算太冷,但也顯得拮据。瞎子看起來很瘦,似是常年吃不飽。如果他不持着那幅書着「萬家歸一理,有心相遂生」的幌子,已淪同乞丐無異。瞎子兩頰深陷,顯得顴骨高聳,兩眼微凹,眼皮看起來是死的。但瞎子的臉瘦而不枯,看起來還有很多年可以活。
瞎子半仰着臉,動作像在看天,但他是看不見天的;大和尚看着瞎子,並不出聲。瞎子的那件衰舊的道袍、或是那種悲傷的神情,讓他想起自己的師父。大和尚在心底嘆了口氣。師父很老了,兩鬢蒼蒼;師父也看不見了,卻常常抬頭望着很遠的天,西面的天。瞎子又是微側着耳朵,像在窺聽剛才那群小孩引起的騷動,他不說話,只是默默的候着。等再聽不到人聲時,他翻了翻灰白的瞎眼哀哀嘆了口氣。原來他的眼還是能翻動的,大和尚想。仔細看的時候,現瞎子的肩膀很闊,背僂得厲害。可能原先的身材也是高大的。瞎子那張污舊的臉也不算駭人,大和尚甚至可以從裏面,看到一兩分親切。
瞎子沒現大和尚就立在他身邊,哀嘆完了,便自顧自用力拄了拄一直握在手裏那竿幌子,幌子受震后似也被風吹起了些許,獵獵作響。風蕭水寒。瞎子扯開破鑼似的嗓子念得悲切,「烏龍遇水,金壇冤妄」。蒼音唏噓,瞎子蹣蹣跚跚,漸行漸遠。大和尚聽着瞎子的悲聲,心頭更不由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