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初見
幾縷初春的暖陽從小窗中透過,傾灑在略有些陰暗的殿內,投射出一片飄蕩的浮塵。
內室只開了一扇窗,縱然外面是春暖花開陽光燦爛,這殿裏卻仍舊昏沉得很。上首整齊擺放着上百個牌位,周圍常年燃着蠟,幽幽的燭光輕輕晃動着,顯得有些許壓抑。
雲城弔兒郎當地坐在下面的蒲團上,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
從前借屍還魂,前生今世的話本子看得不少,沒想到她竟也成了書中人,一朝重生,回到了二十二歲這一年。
不過......
她起身將最上面的牌位抱下來,拍了拍上面的灰,笑道:“祖宗,你騙我啊!”
不是說救人么?怎麼又讓我重活一遍?
雲城托着腦袋想了想,明白了。
定是因為上輩子她追着容清跑了十幾年,太過驚世駭俗,祖宗覺得着實丟臉得很,便將她又送回來了。
“祖宗,你是想讓我給你爭口氣?”
殿內無風,燭芯忽然噼啪一聲響,驚了她一驚。
雲城眨巴着眼同那火燭對視半晌,撲哧一聲笑了:“明白了,這輩子我就多納幾個侍夫,好好享受生活,給你長長臉。”
燭芯晃了一晃。
“公主,公主。”夕顏在外室喚她,“快些,開宴的時辰到了,陛下已派人催了多次了。”
“好,這就來。”
雲城起身整了整衣裙,將牌位放回案台之上,又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眉眼彎彎,“祖宗放心,我向來說話算數。”
—
今日花朝節,皇帝在乾寧宮宴享百官,君臣同樂。
春花初綻,爭奇鬥豔,一派其樂融融。
若換作從前,她定要大搖大擺地從正門穿行而過,經過某位長相不大端正的官員面前時,再順道奚落幾句,引得眾人哄堂大笑才算作罷。
但許是上一世父皇母後去世后他們同仇敵愾生出了戰友情誼,雲城便也懶得再做這樣的事了。
為免朝臣宴席半途還要起身行禮,她極其低調地隨着內侍從席座后繞過,悄悄落座。
“皇......皇姐?”雲川正百無聊賴地隨着父皇應和群臣,一轉眸瞧見她,驀地睜大了眼,“你怎麼這副打扮?”
她扯扯衣襟坐得端正,笑了,“怎麼,不好看?”
雲城今日穿了件桃花煙羅衫,高挽的飛天髻上斜斜插着一隻金鑲玉石鳳簪。略施粉黛的臉上眉如遠山,唇似櫻顆,眉心間的桃花鈿秀美不失端莊。
雲川咂咂嘴,“自是極好看的,艷麗之色與你最為相稱。”
她湊近悄聲道,“只是,自你瞧上容相后便一根筋地非要同他一樣穿那素色衣衫,這都......”雲川歪着頭笑,“這都多少年了,怎麼又忽然換了?”
父皇母后正在前方同大臣們講話,並未曾注意到她們二人。
“時間長了,有些喜好總是會變的。”雲城也悄悄說道,拉起衣角示意,”比如這衣服的顏色式樣。”
殿中正熱鬧,雲城抬眸看了一眼,又湊到雲川身邊眨眨眼道:”有些喜歡雖鐫刻於心底難以忘懷,但如若經過了百般努力也不可得到,便該放過自己了。”她意有所指,”必如……某些人。”
這話說的有水平,雲城自己十分滿意。
雲川呆了半晌,不明白,”皇姐你什麼意思?”
“嘖!”雲城嫌棄地看了她一眼,”同一對父母生的,差距怎的就這麼大?”
雲城傾身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情不願道:”意思是——我不打算再纏着容清了。”
“真的?可喜可賀!”雲川喜上眉梢,”皇姐你可算是想開了。”
因着雲城冒天下之大不韙從十六歲追男人到二十二歲,整個皇族的臉都丟盡了,雲川每每和她出門享受百姓們的注目禮之時,都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偏就雲城毫無羞恥之意。
她倒是高興得很。
雲城看着她眉開眼笑的樣子,就又想起了她同那個小情人的那些破事,臉不由得便沉下來了,呵斥道:”笑什麼?”
雲川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也沒當回事,興緻勃勃地湊上前去咬耳朵,”皇姐,你怎麼突然就想通了?”
“沒怎麼,福至心靈,茅塞頓開罷了。”手中果酒馨香,她心情甚好,“本公主如花似玉一個大美人,想做我駙馬的人都從京城排到廣陵了。俱是青年才俊,我何苦非他不可!”她晃着手中酒盞,“給他幾分臉面,還蹬鼻子上臉了,當他自己是神仙下凡么?”
這是雲城頭一次背地裏說他壞話,興緻上來了,聲音不知不覺地拔高了許多。
雲川的神情突然就有些微妙。
“殿下所說甚是有理,微臣實不敢當。”
下首處驀地冒出了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雲城身子一僵,手中端着的酒盞傾斜,瓊漿灑出來了不少,浸濕一片裙擺。
她眼珠轉了一圈,瞥到一角白衣。
雲城驀地沒了方才的底氣。
容清一身白衣,獨自靜坐着,如同從江南水墨畫中走出來的人一般,眉目溫潤,氣度清韻。
真真是個謫仙一般的人。
他修長的指尖點了點酒杯,淺褐色的眸子看向她,微微頷首,輕笑一聲,“殿下寒症可已大好了?”
難堪。
顏面掃地。
宰相的席位離得她們極近,定是聽得一清二楚。
仿若兒時背書被夫子抽中,雲城頓時心虛不已,腦中一片空白。
半晌后,她端着架子,頗為矜持地向他微一頷首,”多謝容相挂念,已大好了。”
下一瞬,她僵直着脖子扭向雲川,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他不是卧病在府,不來了么?”
容清晃了晃手中酒盞,酒水清澈,倒映出他帶着笑意的眼眸。
雲川偷偷瞟了一眼神情淡然的容清,悄聲道:”本來是說不來了的,不知怎麼又來了。”
“哦。”雲城應了一聲,只覺得腦仁疼得厲害。
“哎!殿下來了!”朝臣們同父皇說完了話,終於瞧見了她,走上前來俯身一禮,”臣參見殿下。”
“殿下身子可好利索了?”說著,敬了她一杯酒。
雲城將杯中酒水飲盡,笑意儼然,”多謝李大人,已然大好了。”
當中有人卻又挑起了那個萬年不變的話題,”陛下,今日群臣宴飲,朝中新貴,世家子弟俱在此處,何不為長公主殿下擇一門好的婚事,全了一樁姻緣,也給大梁添添喜氣!”
一眾人附和。
皇帝同皇后對視一眼,俱看向雲城。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她要向從前一般斷然拒絕之時,坐在上首的長公主發話了。
“也好。那就全憑父皇和各位朝臣商議決定。只是有一點,,本宮的夫婿定得是這大梁最好的兒郎。”
這......這是同意了?
眾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怎麼?選不出來?”雲城挑眉。
大臣們反應過來,慌忙道:”可以!沒問題!殿下放心!”
開什麼玩笑,這位老祖宗好不容易答應了,怎麼能讓她再反悔?
要是她和容相再來個六年,一個死追着不放,一個死不鬆口,那還得了!
所有人都禁不住她這般折騰了。
眾人喜上眉梢,群臣首位,容清孤身靜坐,淺淺酌了一口杯中的酒,眸色微暗。
—
“殿下。”
下朝後,容清喚住了她。
雲城走過來,問道:”容相可有何事?”
三月春花漸次醒,桃花開得正盛。
一身白衣立於樹下,花雨紛揚飄落在他的肩頭,半晌他才輕聲道:“殿下今日甚美。”
雲城愣住。
“艷色同殿下甚是相配。”容清笑笑,伸開掌心接住了一朵飄落下來的桃花,放在她面前。
雲城眸光停落於白皙掌心中淺粉色的花瓣之上,”你喚本宮來,就是想說這些?”
容清定是為了方才罵他的那些話來質問她的。
雲城連謊話都編好了,只待囫圇應付過去。
“是。”容清卻一笑。見她不接,便也放下手臂,任由掌心的花瓣飄落於地面,”微臣只想說這些。”
“時辰不早了,殿下回宮休憩吧。”容清合袖俯身行禮,”微臣尚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微風吹過,身旁桃樹的花般紛揚而落。
雲城看着那人身影逐漸遠去,只覺得滿頭霧水。
這人是怎麼了。
怪異得很。
她很是無語地聳了聳肩,轉身跑回乾寧殿前拉過雲川,相攜往寢宮方向走去。
春風拂面,暖洋洋的,舒服得緊。
雲城被方才容清那一番說得心中陣陣發涼,一路琢磨,直到了寢宮前也沒說幾句話。
雲川咂摸半晌,認為她雖是嘴上說著放手但畢竟喜歡了那麼多年,此刻定是有些難過的,於是便自作聰明地安慰道:“皇姐也不必憂傷,容相雖好,可天下這麼大,比他要好的兒郎多的是。”
“過幾日我陪你在世家子弟中選個好樣貌的,做駙馬怎麼樣?”
還未及她說話,雲川又道:“等過些天皇叔入京,我同他說說,要他為你挑幾個會伺候人又樣貌俊俏的給你做侍夫。”
“我保證,用不了多久,容相保准被你忘得乾乾淨淨。”
雲城:......
她扯扯嘴角在她腦袋上拍了一巴掌,”胡說什麼......”說到一半卻猛地頓住,“你方才說什麼?哪個皇入京?”
“自然是五皇叔。”雲川不明所以,“他一向是最疼你的,往日裏你追着容相胡鬧時,他也幫着……”
雲城掩在袖袍下的手驀地握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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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城: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容清笑:我不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