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Page04·第一主題的萌生

巴特沙就那樣逐漸融入黑色。原本美麗其妙的光彩徹底暗淡，消失；近處的飛船一起隨着它從視網膜上消失——

這是超空間跳躍啟動前，陳霄最後看見的景象。

嚮導不知道自己當時做了什麼說了什麼。等到神志恢復的時候，他已經直板板地坐在一間小艙室的床上，一隻手緊緊攥着徐璐的終端手環，另一隻手把自己兒子的手腕抓成了青紫色。

而小英傑真的是以從來沒有過的乖巧，一直忍耐到了自己的父親清醒，忙不迭地給他處理淤青時才癟了癟嘴，但到底一句抱怨都沒說。

艦載AI大概真的隨時監控着他們，在陳霄試圖尋找藥品的時候艙壁就無聲打開，屬於華夏特產的正紅花油裝在小瓶子裏滾到陳霄手邊。就是不清楚藥效如何，陳霄只能看見兒子在他下手揉散淤青時忍不住打的哆嗦。

在陳霄停手之後，男孩兒先拿着藥瓶放回了原位還小聲說了謝謝，然後再蹬蹬蹬跑回陳霄對面，努力把自己放到了正對着陳霄的小椅子上。

男孩兒努力把自己的姿勢調整得板正，眼睛正正地對着父親，像是在家裏想要認真地詢問父母關於自己的問題時的樣子。

“爸。”

嚮導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反應的速度似乎被放慢了至少三倍，“什麼？”

“爸。”男孩兒又喊了一聲自己的父親，“媽媽不在了，對嗎。”

“……是。”

“以後她再也不會和我說話了，我也再見不到媽了，對嗎。”

“是。”

“那。”陳容聲頓了頓，“爸，家裏媽的錄影和照片還有嗎。”

男人費力地思考了很久，然後才給出了回答：“還有，只要我們回家……你就能看見留下的有多少。”

陳容聲沒有再問問題。男孩兒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父親身邊。然後努力把自己的父親在床上按平，拖着被子直接把它蓋在還是一身灰土血跡的陳霄身上。最後男孩兒也鑽上了床，把自己塞進了父親懷裏。

“該睡覺了，爸。”兒子小小的身體在父親懷裏開始顫抖，“睡醒了，媽媽就回來了對吧。”

陳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用力捋過小英傑背部的骨頭，試圖讓兒子平靜下來。

這一天所積累的厚重疲憊落在了他身上，不過瞬間，嚮導就陷入了睡意的昏沉里。

——————

陳霄置身於無盡的星空中。

這不是真正被觀測到的太空，而是更像是人們的想像中的樣子。純凈銀色的光芒從精巧如銀匠精心製作的星體中散發出來，照亮了深沉純凈的黑暗。

星星們按照自己的規律不停運行，離他忽遠忽近。嚮導看着那些不斷掠過自己身邊的星星，忍不住伸出手去碰觸——在接觸到的一瞬，星體的一部分瞬間虛化，在離開他的手后又再度凝固。

這是精神領域，屬於哨兵和嚮導的特徵之一。

每個哨兵和嚮導的精神領域都不相同，都在某些特徵上反映出了它們主人的特性。而這片星空不是陳霄自己的藍天雪山。

但也不可能是那個哨兵少女的——哨兵的領域受他們的領地意識和相對更弱的精神幅值影響，出現無邊際廣闊自然景象的至今仍是個案。

——這艘飛船上，還有第二個嚮導？

在陳霄思考的同時，一片純白色落在了他身前的星體上。

那是只美麗的巨大的天鵝。除去上喙的一點黃，全身都是純粹到極致的白色黑色。纖長的脖頸微微向陳霄彎過去，優雅地發出風聲般的鳥鳴。

嗒。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從應當是領域中心的方向傳來，那是領域主人提示她將到來的聲音。

男人隨着聲音轉過了眼睛，看見的是今晚突然出現又突然被哨兵少女拉走的女子。

——她美得好像在發光。

名為西茜婭的女子看起來大概是二十多歲。當然，對於哨兵和嚮導來說，他們比常人更緩慢的衰老讓他們在青春期后總是看起來比同齡的普通人更年輕一些，也更不好判斷年紀。

她令人屏息的美更是模糊了她的年紀。

在精神領域裏，現實中的茫然和沉寂從她身上盡數洗脫，她只是站在那裏微笑，就讓人看見了古老傳說中的仙女。

然後仙女向陳霄走過來。

陳霄平淡地看着她，然後禮貌地轉開視線。

他應該就是被眼前的女人拉進了她的精神領域，但是陳霄不知道西茜婭究竟想要做什麼。

精神嚮導和精神領域都能反映它們主人的想法，但是他感覺不到任何情緒。除了自己控制不住的感知被外力一點點收攏。可這種事情不在精神領域也一樣能做，只是讓陳霄有點兒驚訝——說真的，在華夏大部分嚮導都擅長安撫和收拾哨兵（在他們失控到想要強迫嚮導與其結合的時候），但是沒幾個華夏出身的嚮導在年輕的時候就能輕鬆解決同伴的失控。

哪怕只是像陳霄這樣的輕微問題。

男人一瞬間想到了塔。

據說塔出身的嚮導都擅長處理嚮導的問題（甚至比處理哨兵的問題更甚，沒誰想知道他們是怎麼練出來的），但是塔不可能放一個沒有結合的嚮導（很明顯，他身處一個只屬於一人，沒有任何另一個人的思維元素加入的精神領域）和另一個哨兵一起亂跑。

不過陳霄的猜測也只持續了片刻。

西茜婭向他伸出了手，輕輕捧起了男人的臉。

一雙黑曜石對上了陳霄的眼睛，然後太空中的星體開始加速旋轉，直到一顆金紫色與水色交織的星球停在了女人背後。

茶色的眼睛驀然睜大。

星球飛速拉近，從如同一顆珍珠般迷人到能勉強分辨出城市，再到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人們在建築中穿行……

女人不知何時放開了手，可陳霄已經注意不到了。

男人只是看着名為巴特沙的星球殘影，乾涸的眼眶中淚水狂涌。

——這是……這是我的記憶。

這是陳霄的記憶，關於巴特沙這顆星球，關於這次全家出遊，關於徐璐的最後的記憶。

它被女嚮導讀出又加以展現，被放大又縮小，最後落在陳霄眼中的，是妻子仰頭靠在椅背上，被紅色染透了胸口之下的屍體。

男人左手在空氣中抓了兩下，攥成了一個不斷顫抖的拳頭。眼淚隨着他的動作落入虛空，在銀色星光下熠熠閃爍。

“……阿鹿……”

徐璐不僅是死去了。在整個星球都無聲毀滅之後，他連之後回來找到屍體都不可能，連有一個固定的地方去悼念也是做夢。

以後人們會逐漸忘了她，不記得她在學術上被人如何期許，不記得在生活中多溫柔可愛，甚至連讓人想起她的地方都已經不存在……

【——真是……不甘心啊……】

妻子最後的嘆息重又響起，彷彿兩人連結的精神剛剛斷裂。徐璐的焦急憤怒和若有若無的遺憾都清晰鮮明，好像剛剛衝進自己腦中。

——但是他又能記到什麼時候？

——又有什麼辦法能讓人被永遠記住，世代不忘？

——————

天鵝從精神領域中離開，優雅地落在飛船走廊一角。等待已久的灰林鴞第一時間撲了上去，把自己擠進天鵝的翅膀底下。

然後又被自己的主人一隻手拽了出來。

林娜像甩衣服一樣甩了兩下自己的貓頭鷹，在倒霉鳥兒的尖叫聲中向天鵝點了點頭，再順手把被抓了一邊翅膀的貓頭鷹往自己外套里一塞，一系列動作優雅流暢，一看就是熟練極了。

天鵝看起來都有點兒可憐已經沒有力氣尖叫的貓頭鷹了，不過鳥兒的眼睛轉了轉，還是看向了臉上帶着忐忑向它彎下腰的林娜。

美麗的白鳥曲起脖頸，輕輕蹭了幾下林娜空閑的左手。

“……謝了。”

得到許可后少女簡短地向精神嚮導道謝，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才把手放到了天鵝背後的艙門上。

艙門立刻向兩側滑開，無盡星光投入哨兵眼中。

這間林娜特意改裝出來的觀景室燈光被關閉，金屬艙壁盡數收回，透明的新型高強度材料將外界展現得一清二楚，讓人仿如置身群星。

在星光匯聚的終點，西茜婭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

女子安靜得過分，假如不是看得見胸口的起伏，簡直能讓人誤會這是一尊以非人之美為主題的新材料雕像。黑曜石鑲嵌一般的眼睛中甚至只是倒映着群星的痕迹，看不見屬於人類的神采和情緒。

哨兵閉了下眼睛。

“晚上好。”

林娜坐到了觀景室另一側的沙發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大，差不多是處在一條對角線上。

哨兵捧起了AI送到手邊的白水，一口一口慢慢抿下去。等杯中的水下去了一半，才對着窗外的星空開口。

“現在飛船上是三十六個人。其中兩個孩子，二男人，咱們兩個之外還有七個女人。已經都安置好了。”

“跳躍落點是пльз-14區邊緣，我打算在這裏先看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落地。襲擊巴特沙，ISR不可能放過周圍的星門和經停星。對外聯絡也要先斷掉，等安全了再重開。”

“這次…所有人都要被路德那SB給帶累了。”纖細的手指猛然用力，勒得瓷杯發出危險的響聲。“我在極光的名單優先度八成也得跟着下調，本來可以交換到華夏的三級名額也肯定要落空，你還需要再等一段時間。”

嚮導安靜地看着無盡星空，連眼睛都在除去生理反應的眨動后毫無變化。

林娜習慣地沒有等待對方的回應，哨兵只是慢慢地喝下剩下的半杯水。

林娜的自控力很強，起碼不像是某些同等級的同類一樣非蒸餾水不喝。飛船在巴特沙補充的凈水煮開了也不錯，比長時間不降落時的循環水好多了。

只是這一次……哨兵所嘗到就是一杯記憶中的普通白水，巴特沙水裏的咸甜味道在味蕾上消失了。

銀灰的睫毛垂了下來，擋住了紫眼睛裏的流光。

林娜的嘴角怪異地抽動了幾下，似乎想要露出一個微笑又強迫自己收回。

“那個嚮導的房間是Д12。之前他發瘋的樣子可真要命……我差點兒以為他會這麼瘋掉，實在是太像了。”

——可惜，只是受到了精神連線另一邊死亡的衝擊再加上不願意承認連妻子屍體都得不到的挫敗混合起來的情緒而已。

只有在與哨兵實體結合哨兵又死亡之後，那些倖免於陪伴自己的哨兵一起死亡的嚮導才會瘋掉。普通人，或者只是精神結合過的哨兵都做不到這點——他們都無法用自己的死亡徹底擊碎一個嚮導的精神。

而那個男性嚮導的恢復只是需要時間。只要時間足夠，他就能恢復成之前林娜看見過的那樣子——一看就是一個從事金融工作的傢伙，普遍意義上的成功又自信的人。

林娜都忍不住去嫉妒了——他是一個華夏人，這意味着他不需要被塔當做一個人形精神安慰劑在失去一個哨兵之後就配給另一個甚至沒有恢復的時間，不會被哨兵強制結合之後求訴無門，不會……事實上，只要他不打算和一個哨兵時實體結合也不是強大到非進軍隊不可，那麼華夏對於他和任何一個普通人沒有差別——除了嚮導們必須負責所在區域的哨兵精神健康。

這是能令宇宙其他星域的嚮導嫉妒到眼睛滴血的自由。但是對於現在的他沒有任何意義。

對於……現在的西茜婭也是。

——可是……

“CC我想——。”林娜突然打破了沉默，但是下一刻她就把剩下的單詞吞進了胃裏。

不使用命令西茜婭不會回答她，所以還不如把問題吞回去。

——只是這一次……

當時林娜的精神完全被西茜婭的呼喚充滿，而她順着這指引重回殺戮之中，找到了那個被連結斷裂和意識死亡衝擊得恍惚的男性嚮導。

——可是他有什麼特別的？

——他有什麼值得西茜婭去注意的？

美麗的女性嚮導依舊看着船外的星空，在微弱的光芒下，精緻優雅的線條如同雕刻。美麗，卻毫無生氣。

並不像人類，而像一尊永恆不變的石像。

——西茜婭不會回答她。

林娜在心裏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對自己的提醒，然後從AI送來的茶點中撿起一管營養膏，一點一點將帶着些微茶葉味道的膏體吞進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