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章璋，去給我買個麵包，餓死少爺了。"
面對顧少聰隨手丟過來的一張十塊人民幣，章璋沒去接，只是很淡然的站起身，道："我有事，先走。"說著章璋略略收拾了一下書包離開了教室，背後是顧少聰滿臉驚愕的表情。
這是熟悉又陌生的校園，走出略顯得陳舊的教學樓，章璋深深的吸了口氣，眼神的餘光掃到一側大門玻璃上印出的身影纖細而消瘦。
章璋挑了挑眉，這時候的他原來是這樣的。他都已經不記得了。
高一么？真是久違了的感覺。
章璋自嘲似的笑了笑，怎麼會回來的，他完全沒有記憶。只知道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時間倒流了。這算是老天爺給他的補償么？讓他重來一次？
章璋伸出手，這時候他的手指骨是纖長的，小小的，一點老繭都沒有，白生生的，當然更沒有絲毫血腥味。
原來這個時候的他，也是乾淨的！他都快記不起乾淨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同學？同學！"
陌生出來的聲音打斷了章璋的思緒，章璋轉頭一看，來人似乎有些眼熟。
那人頭髮微白，皺眉看着章璋，說："現在是上課時間，你怎麼在這裏？不去教室？哪個班的？"
章璋愣了會兒神，突然想起這個中年男人是誰了。他念高中時候的教導主任張什麼的......素來以嚴格聞名的那種......而他這會兒顯然是逃課的樣子吧？
章璋乾咳一聲，道："老師，我家裏有點事，需要回去一趟。"
張主任看看眼前乾淨漂亮的少年，覺得似乎也不是那種壞學生，但是既然家裏有事，他關心一下還是必須的。於是張主任相信了少年的話卻追問了一句："家裏什麼事啊？"
章璋眼神閃爍了一下，道："我要去看我爸。"
張主任驚訝道："你爸爸怎麼了？"
章璋的聲音沒什麼起伏，道："他坐牢了。"
張主任有些傻眼了。
章璋就說："老師，要是沒什麼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章璋沒等張主任反應過來，就背着書包離開了。
是的，章璋並沒有說假話。他要去看父親章建軍。曾經的他如此敬愛自己的父親，可是又因為父親的入獄而打碎了他的驕傲。被人恥笑，被人嘲諷，那時候的章璋羞憤欲死，甚至迫不及待的離開了那個城市，沒有去看他的父親一眼。
一直到那一天，他被真相震驚，卻又已經沒有絲毫的面目再去見父親，直到永訣。
而今，一切重新開始的他，不想再犯過去同樣的錯誤。
章璋獨自來到汽車站，買了一張去往X市的票。那個時候的汽車和公路都還沒有修好，陳舊的汽車一路顛簸，滿車廂的汽油味再加上超載的人，擠擠囊囊。
章璋臉色發白，這時候的他，還沒有受過那種非人的苦。他的身體是嬌貴的，打小就是有小車接來送往的他，就算後來到了G市，他也因為母親喬敏貞和顧國全不清不楚的關係而沒有受到過什麼物質上的苛待。甚至可以說有很長一段時間，章璋還非常感激那位顧叔叔。因為有了他的照顧，他們母子才不會過的很辛苦。所以，後來章璋和顧少聰一起念書，他對顧少聰幾乎是唯命是從。
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最後，章璋被一個大嬸拉着坐了半邊屁股，幾個小時的車程，顛的他頭昏腦漲，一陣陣的想吐。但目的地終究是到了。
這個時候的X市已經沒有了章璋落腳的地方。自從章建軍入獄之後，喬敏貞很快處理了房子，搬到了G市。章璋那會兒也同樣急切的想要離開，當時還是初中三年級的他面對那些流言和嘲諷，已經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只是在後來，他才明白，那些根本就不算什麼，人生還有更不堪的一面，而一個人的忍受能力也同樣令人驚訝。
已經是傍晚，X市的監獄早就關閉了。章璋就站在監獄牆的外面，陰森森的高牆電網，令人畏懼，卻讓章璋覺得熟悉。十年，曾經的他最好的那段年華是在這高牆之內渡過。
他再沒有念書上大學的機會，他再沒有工作升職的機會，他甚至從沒有交過女友。曾經的他就那樣走上了絕路，而沒有退路。
章璋緊緊攥着拳頭，不會再那樣了。他告訴自己，這輩子他要替他自己活着。那些人，那些事，與他陌路！
沒有地方可去，章璋蜷縮在距離監獄不遠的一個公車站。天不是太冷，但入夜之後還是會有點涼意。章璋不得不裹緊了外衣，啃起了饅頭。饅頭是他之前在汽車站買的，X市的監獄在郊區，周圍除了這個公車站就沒了其他的設施。
章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這會兒只想在明天能第一時間見到父親。等到天色漸暗，四周的景色已經逐漸看不清楚。章璋這會兒才覺得自己是不是傻了。他得在野外過那麼一個晚上了？
不過這會兒也沒了選擇，章璋把書包墊在屁股底下，席地而坐，有一口沒一口的啃着饅頭。可就這一會兒，他聽到身後傳來幾聲"嗚嗚"聲，這可嚇了章璋一跳。他趕緊回頭看去，居然是條瘦不拉幾的流浪黑狗，估計是聞到了饅頭香味跑過來的。
章璋和那黑狗互相瞪了一會兒，黑狗也不叫喚，就這麼生生瞅着章璋，或者說是章璋手裏的饅頭。章璋眼角抽搐了一下，想想就掰了半個饅頭丟了過去。
黑狗湊上去聞了聞，然後就甩甩尾巴，張口就把饅頭給啃了。啃完饅頭，黑狗又這麼看着章璋了，這回還換了個姿勢，蹲坐下來。
章璋瞬間有點哭笑不得，乾脆就把手裏另外半隻饅頭又丟了過去，還說："就這個了，可沒有了！"
黑狗側了側頭，把那半隻饅頭啃了乾淨，然後就在一旁趴下了。
章璋瞧了幾眼，也就沒再說話，靠在車站牌下面裹了衣服開始漫長的等待。這荒郊野外的，有個活物陪着，就算是條狗，那也比沒有強。大半夜的時候，章璋睡不着，還給那黑狗倒了點水喝。那水是他書包里備着的水壺。
那狗還是沒叫喚，呼哧呼哧把水給喝了，就又趴在一旁連個動靜都沒有。
章璋笑笑，覺得這狗還真有個性。
睡了個囫圇覺之後，天算是亮了。公車站也開始有了人。那些人大多都是在監獄上班的，看到章璋還以為是個流浪小孩。
章璋睜開眼就有個大嬸衝著他看，見他醒了就說："這麼大孩子怎麼睡這裏？沒地方去嗎？"
章璋搖搖頭，咧嘴笑笑，說："不，我去看我爸。"說著指了指監獄的方向。
那大嬸就愣了下，尷尬的笑了兩聲，趕緊就走了。
一瞬間，章璋臉上浮現了一抹諷刺的笑，但很快就隱去了。這回重來，他對於父親坐牢的事再也沒有了避諱。
章璋四下看了看，昨晚那條黑狗早就已經跑的不見了。章璋笑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撿起書包，朝着監獄走去。
"叫啥？"獄警問。
"章璋。"
"找誰？"
"章建軍。"
"什麼關係？"
"他是我爸。"
"證件帶了么？"
"我還沒身份證，學生證可以么？"
"......就學生證吧。"
"謝謝叔叔。"
"哎，交錢！五毛！"
"哦！"
章璋走進了一個差不多有十來個格子的房間。他大概是第一個來探監的，這會兒一個人都沒有。
章璋面無表情的坐到了一個格子間前，突然間，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他的父親。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腳步聲傳來，玻璃另一面的門被打開，章建軍剋制不住激動的沖了過來，"兒子！章璋！"
"爸......"章璋怔怔的看着章建軍，他記憶中的父親已經模糊，他有多少年沒有見到自己的父親。而他的父親......老了。經過這樣的打擊，他父親的兩鬢已經發白，可這時候的章建軍，不過才四十而已。
"章璋，章璋！你怎麼來了？你怎麼樣？過的好不好？你媽呢？你......"章建軍緊緊貼着玻璃，臉和手都被擠的發白，可他恨不得整個身體都能貼上去，他只想看看兒子，看看兒子......
"爸......"章璋艱澀的開口，記憶中已經乾涸的雙眼，這時候卻開始犯潮，淚水不受控制的滑落。沒有表情，已經不需要表情了。
"爸！！"章璋大聲的喊了，就像要把心裏壓着多年的那聲喊出來。
"爸！對不起！對不起！爸！"章璋倚着玻璃跪下，他哭的撕心。
章建軍傻了眼，他整個人扒在玻璃上，急着喊："章璋，章璋，你別哭！別哭了啊！乖啊！是爸不好，是爸對不起你們啊！章璋！"
章建軍懇求似的看向了玻璃對面的獄警。
獄警嘆了口氣，走上前，把章璋拉了起來，說："沒多少時間了。你還有什麼話要和你爸說，就快點。別盡哭了。"
章璋回過神，用力擦乾了眼淚，這才看向他的父親，"爸......"
章建軍急忙點頭，說："章璋，乖兒子，別哭了！你怎麼一個人來了？你媽呢？"
章璋搖搖頭，說："媽在G市。我自己來的。"
章建軍頓了頓，才道："章璋，你過的好不好？是爸對不起你。"
章璋又擦了擦眼睛，說："爸，我很好。我在G市上了高中。我......我就想來看看你。家裏都好，沒事。"
章建軍嘆了口氣，道："你好......就好。"
章璋點點頭，說："爸，你在這裏......還好么？"
章建軍看似輕鬆的笑了笑，道："別擔心你爸。這裏......已經習慣了。倒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好念書。別擔心你爸。念書才最重要。"
"爸......"章璋的眼睛又是一熱，但他很快忍了下去。
對章建軍而言，他能夠再次看到章璋，那幾乎就是意外的驚喜。他並沒有錯過他被抓時，章璋眼中的震驚和失落。而後來，他的妻子喬敏貞讓人傳了話，她帶着章璋離開X市去G市了。章建軍心裏冰冷，他甚至不指望還能有哪一天能再見到自己的兒子。
而今，章璋，他的兒子，就在他的眼前。兒子長大了，變高了......
時間對於這對久未逢面的父子而言太快了。
章建軍甚至來不及再關照幾句，再看他兒子幾眼，獄警就在一旁說："時間到了。"
章璋站了起來，比之先前的情緒失控，這會兒的他已然顯得冷靜許多，他對着章建軍說："爸，你好好保重身體，我還會再來看你的。"
章建軍哏咽着，點點頭。然而，他絕對沒想到章璋又對他說了一句："爸，或許現在我沒法救你出來，沒法揭發那些陷害你的人，但是，終有那麼一天的......"
說著，沒等章建軍有任何反應，章璋就轉身走了。
章建軍發愣的看着自己兒子年幼的身影，纖瘦卻帶着股倔強和堅定。一瞬中，章建軍意識到，他的兒子是真的長大了！
"章璋！去找你二伯！不管什麼事，去找你二伯！"章建軍突然間朝着章璋大喊。
章璋的腳步頓了一頓，極輕微的點了點頭后，才離開。
章建軍在獄警的催促下才離開了探監室，而走出門的瞬間，章建軍忽然大笑了起來，笑聲中是說不出的暢快。
章璋走出監獄，看着正當中的陽光，身上突然有種輕了不少的感覺。對於他的父親，章璋始終有着無法述說的愧疚。而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竟然真的有那麼一天，他還能對着父親說"對不起"這三個字。
章璋緊緊的握着拳，是的，就像他對章建軍說的那樣，終有那麼一天的......
"嗚嗚"一旁傳來了兩聲輕輕的咕嚕，打斷了章璋的思緒。
章璋轉頭一看，愣了一瞬，倒是笑了。居然是那條黑狗？難道它跟了自己一路？
章璋蹲下身看那黑狗，黑狗吐着舌頭端坐，也抬着頭看章璋。
章璋沉默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衝著黑狗挑了挑下巴，說："那就走吧。"
黑狗甩着尾巴跟在了章璋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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