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不同意!
汪成貴五十來歲,皮膚乾枯黝黑,臉上的皺紋都比別人深些,是竹溪村有名的貧困戶。
他四十歲那年,媳婦得了場大病,送到縣裏的人民醫院搶回一條命,之後這些年就一直用藥養着。
汪成貴家裏地里一把抓,既要給媳婦看病,又要供閨女汪海燕讀書,日子一直過得苦巴巴。
倒也不是沒人勸他:閨女都是給別人家養的,叫她讀這多書做甚?有這多錢花下去,還不如喊她出去打工,既減輕家裏的負擔,好歹還能給她自己攢副嫁妝。
汪成貴窮歸窮,苦歸苦,在這件事情上,倒是特別固執,咬牙也要供汪海燕讀書。
汪海燕也爭氣,從小讀書不讓家裏操心,幫着家裏一起干農活,還考中省城的大學,可算是飛出了山窩窩。
村裡人都說汪成貴算是熬出頭了,以後跟着閨女去城裏享福。
汪成貴當著人的面笑呵呵,一轉背,眉頭就皺成個川字。
享福還不知是哪一天的事,眼前,崽下一年的學費還沒湊齊。
原指望家裏種的幾株黃桃樹有個好收成,結果味道不太好,賣不上價,一年到頭,剩不了幾個錢。
愁啊。
他日子都過成這樣了,居然還有人上門給他做工作,讓他把家裏的幾棵桃樹給砍掉。
這不是把他往絕路上逼嗎?
七月的天,明晃晃的日頭把路邊的草都曬蔫了,知了長一聲短一聲的,叫得讓人心煩。
汪成貴的脾氣比七月天氣還暴躁,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聲音猛的拔高:“我不同意!”
“桃樹是我家的,憑甚要聽你們的砍掉?”
“不行就是不行!”
老舊的八仙桌上,幾個搪瓷缸被這一下拍得跳起來,裏頭茶水濺出,落在斑駁的桌面上,也濺在坐在桌邊幾人的衣服上,洇開星星點點的水漬。
掉漆的風扇在頭頂疲憊緩慢的轉着,發出“吱嘎吱嘎”聲響。
懶洋洋趴在樹蔭下直吐舌頭的大黃狗被驚得一骨碌坐起,動了動耳朵,警惕往屋裏看來。
村長劉福林急了,大聲喝斥道:“老汪,你說話就說話,拍什麼桌子?”一面搓着手向邊上人道歉:“朱書記,趙主任對不住啊。”
“老汪沒讀過什麼書,是個大老粗,脾氣急,嗓門大,這也不是有心的。”
“你們莫怪,莫怪!”
長林鄉書記朱建國擺擺手:“莫得關係,我們今天上門,就是來做工作的。”
“也怪我們沒有事先把話說清楚。”
“這個桃樹,我們並不是無緣無故就讓你砍掉,而是砍掉劣質的黃桃苗,這樣結出的黃桃,口味才會好。”
“桃子的口味好,我們才能打開銷路。”
“只有賣得出去,才能發家致富。”
豐縣是有名的窮縣,竹溪村又是他們豐縣墊底的村子,村民們一整年的純收入,人均不到二千元。
脫貧攻堅,勢在必行!
朱建國道:“趙主任是我們縣農業局果木這一塊的專家,帶着專業技術來幫助我們脫貧的。”
“大家要相信趙主任的專業技術……”
汪成貴打斷朱建國的話:“專家,專家,這年頭,是個人都敢說自己是專家。”
“專家管我恰飽飯嗎?”
“專家在縣城恰肉,我在家裏恰鹹菜,專家把肉分我恰?”
“大白話誰不會說?空口白牙的,就想讓我自己把樹砍了,門都沒有。”
劉福林急得去扯他:“老汪,好好說話!”
“朱書記和趙主任也是為了我們好!”
汪長貴一把甩開劉福林的手,怒不可揭:“有什麼好說的!”
“你們愛咋扶貧咋扶貧,都跟我不相干。”
“誰敢砍我家的桃樹,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他惡狠狠威脅完,轉身出了門,絲毫不顧劉福林在身後喊:“老汪,老汪你別這樣……哎,老汪你別走,朱書記和趙主任特意下鄉幫我們解決問題,你是什麼態度?!”
汪成貴頭也不回:“什麼態度,態度能當得飯恰?”
“有這閑功夫在這說些有的沒的,我還不如去給家裏的桃樹多澆一瓢水!”
大黃狗從樹蔭下站起來,抖抖身上的毛,跟在汪長貴身後,跑了。
劉福林拉他不住,只能尷尬站在原地:“朱書記,趙主任……要不,我們先去下一家?”
接二連三被甩臉子,農業局的趙主任臉上也掛不住,從凳子上站起來,道:“我還要趕去別的村子指導其他人,就先走了。”
“你們村先商量好要怎麼搞,統一意見之後,再去向我們農業局申請技術指導。”
劉福林就知道,汪成貴這是把農業局的專家給得罪了。
專家要走,他也攔不住,眼看着趙主任大步出了門,劉福林慌忙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朱建國:“朱書記,這可怎麼搞……”
朱建國低聲道:“農業局的專家專門來指導你們技術,幫助你們脫貧,這麼好的機會不知道把握,你們竹溪村可真給我長臉!”
劉福林愁眉苦臉:“我也沒想到老汪脾氣這麼牛。”
朱建國指了指他,恨鐵不成鋼:“你呀你呀,你讓我說你們竹溪村什麼好?”
“你們村裡先給村民做工作,工作做好了,再去請專家過來。”
“別到時候,辛辛苦苦請來的專家又被你們趕跑了!”
朱建國說著,大步從屋裏追出去,對趙主任笑道:“趙主任,青石村就在前頭,我領你過去。”
劉福林追上前給兩人送行:“朱書記,趙主任,實在對不住,老汪他思想一時沒轉過彎來,誤會了您,我代他向您道歉。”
趙主任笑了笑:“道歉就不必了。”
“不過,劉村長,想要脫貧致富,你們首先要改觀念。”
“你們村民這種脾氣,想脫貧,怕是困難。”
劉福林尷尬陪笑:“趙主任說得是,我們改,我們一定改……”
等朱建國和趙主任兩個走得不見人影,劉福林掉頭回到汪成貴家裏,指着他的鼻子,把人狠狠罵了一頓!
“好你個老汪,你就是個攪屎棍!”
“平時看起來也不像是這麼拎不清的人,今天怎麼就腦子進水了?”
“朱書記和縣農業局的專家難得來我們村一趟,都讓你氣跑了!”
“你怎麼這麼能耐呢?”
“有這能耐勁,你怎麼不知道想辦法把日子過好?”
剛剛說去給桃樹澆水的汪成貴,垂頭喪氣坐在板凳上,一言不發。
劉福林越說越氣:“虧得我第一個就想到你日子不好過,把專家帶到你家裏來幫你解決問題,你就是這麼氣我的!”
汪成貴撈起桌上的搪瓷缸,把裏頭的茶水狠狠灌下肚子,紅着眼睛問劉福林:“那你讓我咋整?”
“我家裏一年到頭就靠這幾棵桃樹活着,崽還要上學,每一分錢都是摳搜出來的。”
“現在專家來了,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讓我把桃樹砍掉,我一家人生活從哪裏來?都恰西北風?”
“是,專家話得是好,縣裏也有決心用技術幫助大家脫貧。”
“可是村長你想過沒有,一棵桃樹種下去,種活到結果,最快三年才能看到收益。”
“這麼搞,沒脫貧之前,我一家人就先餓死了,你曉得吧?”
他激動道:“難道貧困戶很光榮?”
“難道我不想富,只喜歡當貧困戶?”
“要是有辦法脫貧,誰又想成天拖國家後腿?”
“老汪,”劉福林幽幽嘆口氣:“你那不叫拖後腿,你那都拖到吱咯窩了!”
汪成貴:“……”
劉福林在汪成貴對面坐下,也灌了一搪瓷缸的水下肚,發愁道:“你這麼一說,確實也是個問題。”
他站起來往外走:“我再去問問其他人家的情況,收集問題向上面反應一下,看上面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沒飯吃的問題,又不是反應就能解決的,汪成貴不以為然,晚上女兒汪海燕打電話回來,他還跟閨女報怨了幾句。
“……海燕啊,你說,老百姓日子咋這麼難呢?上面的人動動嘴皮子,我們底下的人就要傷筋動骨……”
汪海燕清脆的聲音隔着電話傳過來:“爸,你這是又遇見啥事啦?怎麼忽然說這些?”
“沒,沒啥,我在家還能有啥事啊?”汪成貴不想閨女操心,迅速轉移話題道:“海燕啊,你在外頭工作還好不?”
“天氣熱,做事吃不消就少做一點,恰好點,注意營養,別為了省錢,這也不捨不得恰,那也捨不得恰,身體還是要緊的,曉得不?”
汪海燕脆生生答應:“哎,曉得了,爸,你跟我媽在家裏做事也別太累,等我寒假回家,給你們包餃子恰。”
汪成貴眼睛眯成一條線,也不管遠隔千里的姑娘,隔着手機看不見他的動作,笑呵呵點頭:“哎,好好,爸等你回來啊。”
汪海燕掛了電話,想了想,又往回給劉福林拔了個電話:“福林叔,我是海燕,我們村,最近是不是遇着什麼事啦?”
她知道汪成貴的脾氣,定是家裏發生了什麼讓他不高興的事,所以才在電話里向她抱怨。
劉福林道:“村裡最近沒什麼事啊……哦,今天縣農業局的專家去你們家了,說是要指導你爸技術種桃,幫助你家脫貧。”
汪海燕高興道:“這是好事啊,我爸為什麼要不高興?”
劉福林苦笑道:“聽起來是好事,但農業局的專家說你家裏的桃樹品種不好,口味不行,讓你爸把桃樹砍了,重新栽過農業局培育出來的優良桃樹苗。”
“這麼搞,最少三四年沒收入,你爸不答應,把人罵走了。”
汪海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