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修明篇
我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屋子裏黑漆漆的,我坐起來想點燈,突然發現了什麼。
身體莫名的有種不協調感,我晃了晃袖子,哦——原來是一條胳膊沒了。
我茫然地睜着眼睛,空洞的不知道現在要做什麼。我跌跌撞撞的爬起來,用右手點上蠟燭,那一瞬間,我居然慶幸的認為幸好傷的不是右手。
腦海之中的記憶如同走馬觀花一般一幕幕掠過,我看見床頭之上一張薄薄的紙,上面的字豪邁大氣,筆鋒之間透露着凌厲。
您的妹妹我會注意看照,請您放心。左臂毒侵許久,迫不得已,舍之。心臟的傷口需要靜養三月,盤纏在枕下。
沒有落筆。
我怔怔地看着這封信,如此短暫。心裏是悵然若失,我將信紙燃燒落下灰燼。
我以為我已經死了,看着窗外的月色極好,心裏想起來自家妹妹,不知道現在在哪,過的可還好……
等回神過來,發覺夜已過半。
我本不是個放得下的人,但是戰事結束,我就覺得天下之事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於是在修養期間,我只在這片小小的山林生活,期間有過許多過路的人。京畿的富足生活將我養的白凈,而在山林之間,我只手砍柴燒火做飯,有時會因為慌忙不急而將菜燒焦……
這種生活給了我極大的滿足。
路過的鏢局會給我打幾隻兔子野味,我便要來了一把大刀整日揮舞,也好給自己防身。
富庶人家看我滿臉鬍子,皮膚黝黑邀我做家丁,可見我斷臂又可憐的給我一些銀子。
某日我照例在山上砍柴,砍完柴后一手拖木柴往回走。
突然一輛馬車跑了過來,好在車夫及時剎車,只是我因為驚嚇將木柴落在了地上。
秋冬之際天氣轉涼,車夫着實不好意思,幫我把柴背在身上。突然車窗被打開了,一位俊俏的郎君下巴擱在窗子上,看着我皺起眉頭。
“怎的搞的這樣狼狽?”郎君問道。
我望着熟悉的雙眼,變了許多,可……好像又什麼也沒變過。顯然他沒有認出我來,我笑答:“狼狽說不上,已是很好的生活。”
是啊,非常好的生活。
我不再為民生奔波,不再為妹妹遊走。
車裏的女郎伸手敲敲他的腦袋,探出頭給我扔了些許錢財,穩穩噹噹落在木柴上。雖然面色凌厲,說的話卻是極為溫和的,“這些你拿着,有時間可以出去看看,也要好好拾掇自己。”
我謝過了兩位,又往前走。
聽見身後的車馬之中傳來熟悉的聲音。
“啊,你什麼要說這麼多話!趙玉憬,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安分一點,別逼我動手。”
我不自覺地跟着笑了笑。
銀裝素裹之時,天地都是一片白雪,山裏的氣溫驟降。
我的傷勢好的差不多了,想起多天之前一位女郎的提議,我覺得也是該出去走走了。
我準備了些錢財去山腳下買衣裝。
看着這麼多顏色的衣服,眼花繚亂,只有一件紅色的衣裝吸引到了我。
上面已經落了灰塵,老闆說這件衣服不好賣,大家都不喜歡,於是低價賣給了我。我很高興,從前我穿的素凈,現在這樣火紅的顏色也想試一試。
老闆說道:“這衣服挑人,我見你面相不錯,白些就好看了。”
我謝過老闆,穿上衣裝從這個陌生的小鎮離開,手裏一把大刀。
冬天的日子難過,我僅有的技能便是到給需要的人家寫字。我的字不敢誇大,但是以前是做教書先生的,也給一些大戶人家寫過對聯請帖。
三不五時也會去酒樓把一些故事賣給他們,路上的盤纏便有了。
走走停停許久,快到元日了。
家家都是爆竹聲,紅紅火火熱熱鬧鬧,非常喜慶。走了這些天,不知為何,冬天下來我白凈了許多,這件紅裝穿上更加合適。
於是不少富貴人家邀我去給他們講一些民間趣事兒。
我便把路上看見的事情講了一些,想起來也確實有趣。
一日我又被拉去,聽說是這家的女主人非常喜歡聽些小故事,夫君甚喜夫人,所以花了許多錢找到我講。
這府宅極大,也隆重。丫鬟小廝臉上都帶着笑容,說著府里的事。還有些人對着我竊竊私語,我不以為意。
討論的離不開那個女主人,非常得主人的喜歡。
沒一會兒就有人邀我去講故事,迎接我的是這家的主人。
他看見我就眼前一亮,話都說不利索,一會兒笑一會兒愁的,然後拉着我進了裏屋。
“婉兒,婉兒——”
祝婉聽見聲響應答了一聲。
“快出啦!快些出來!”
祝婉還在收拾衣服,不知道他叫她這麼急做什麼。
她起身撩開帘子就看見一人站在她眼前,平淡溫和,還對着她頷首。
祝婉一瞬間腦子都懵了,反應過來了突然捂住嘴巴又是哭又是笑,一把就抱住了祝修明。
“哥,哥——我,我找了你好久嗚嗚嗚,你,你這是怎麼了?”
我看着小妹,右手摸了摸她的頭,簡單帶過了自己的經歷。
“哥,哥,你以後就和我住一起好不好……”祝婉祈求道。
我沒答應,只是安撫她坐下,給她講了故事,聽完她淚流滿面,因為那就是她的故事。
“好了,我要走了。”我看着哭成淚人的祝婉,心裏雖是不舍,但是總是要告別的。
祝婉不同意,她苦苦哀求,那個樣子就像是一個被拋棄的小孩。
“乖,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
祝婉反駁道:“可是你也是家庭的一份子啊。”
我沒話說了,只是在她睡着之後離開。妹夫給我塞了不少錢,我盡數收下,對他道:“好好待她,她吃了不少苦。”
除夕夜的街頭,許多煙花爆竹,夜空之中除了星星還有燃燒的煙花,非常絢爛漂亮。
我站在街頭,冷風瑟瑟的吹。
燈火通明的夜晚,我去了一家小小的酒樓,裏面有個穿着灰袍的說書人,說上一句滿堂大笑。
我進來坐下。
“哎——要說起這祝修明啊,說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吶。”
台下的人都催促着他快講快講,說書人掐着時間,一手摸着鬍子一邊道:“誒,這時間不夠,老朽暫且為大傢伙兒講講祝修明最著名的一件事兒!”
“要說他活菩薩也不為過,我們百姓之中許多好事兒都是他提出來的。就說說那場攻城大戰吧,三個月的時間,祝大人是夜夜宿在軍營,他將自己的積蓄購買糧草,又帶了許多工匠鍛造兵器。”
“他一心只為民,直到最後還為楊落擋下了致命一劍。”
“……”
說書人講了許多,我冷的一直在喝熱茶,可是手還是冷的發抖。
同桌的一個絡腮鬍見了我笑呵呵道:“兄弟,你聽的太認真了吧。”
我轉了轉眼珠,“這位……祝大人是什麼人物?”
絡腮鬍一聽,來勁兒了,他擠擠眼睛,湊近他敲敲桌子說:“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有翻案在前,也有嘉獎在後。其中程大人和祝大人是為表率,新皇特意讓人寫下他們的事迹傳遍晉國,這現在吶,祝大人是家喻戶曉得大英雄啊。”
聽着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絡腮鬍又說:“其實我懷疑程大人根本沒死,有一回我在小路上瞧見他被一女郎按在地上打,只敢嚷嚷不敢還手……”
我靜靜地聽着。
窗外又是一聲爆竹聲響,燦爛的煙花映照在天空之中。
絡腮鬍一抬眼,發現方才那位兄弟已經走了,桌上還放着幾枚銅板。
明明暗暗之際,他發現長街之上,雪已經飄然落下,一人紅衣白雪靜立在萬家燈火之間。
——他似紅衣楓火,踽踽獨行,遺世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