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
那人已近乎殺紅了眼,經年累月的仇恨與日積月累的憤怒在短時間內如毒素一般注入血管,爭先恐後地隨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他不在意手裏緊攥着尖刀猶如扼住凌修生命一般的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他也不想再去考慮一絲一毫與此時此刻無關的事情。在他將尖刀拔出凌修手掌的那一瞬間,凌修緩慢流出的濃稠血液與強行被他壓抑在喉嚨處的陣陣極痛使他喪心病狂地高舉起尖刀想要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無數次地再次刺穿下去!
懷揣着徹底刺毀凌修左手的目的,那人蓄勢高舉起尖刀——
“哐當!!!”
手腕處被一股極強的衝力猛然襲擊,致使那般浸透了血液的尖刀被他松落在地。
他本來就處於極怒的狀態之下,加之被這麼突如其來的中止,他就像是一頭徹底發瘋發狂的獸物循着那股力量轉身望去——
“艹!秦野!我還是太心軟,十幾分鐘前沒把你弄死!”他原本是跪坐壓制在凌修的身上,可未及他起身,他的下頜便被秦野十足力氣地踹了一腳幾乎是飛了出去!
得虧秦野體能素質好,要是個普通人被扎了一陣昏死過去還指不定何時才能夠醒來。失去意識渾噩之際,他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一片血海之中,血腥氣濃厚得他差點都要吐了出來。睜開雙眼,他才發現那汩血河是從凌修身上流出的——
不管這人是誰,秦野只想要他死。
秦野胸腔中的怒火一點即燃,血液被燒得滾燙,雙眼被燒得通紅。
他一腳飛踢過去之後,接連着就是好幾拳的打擊,一拳接着一拳,打得那人都只能斷斷續續地刺激他的神經:“秦……野,你……你以為你……眼眼前的……人……就他媽的……”
“你他媽的給老子閉上你的嘴!!!”
一拳過去,指關節上都黏連着這人吐出來的鮮血。
“哇”的一下,這人側過臉去往地上嘔出最後一口血,包裹在他臉上的盔甲被秦野打爛猶如一張破紙一般搖搖晃晃地掛着。
就在秦野要把他的面部盔甲摘掉的時候,那人驅動殘破的盔甲剎那間消失得無隱無蹤。
秦野單膝跪着,左臂還在隱隱作痛,雙手還有破皮。他隨意一動,才後知後覺地發現——
啊,他的手指好像骨折了。
但他把自己身上殘存的幾縷衣服全部脫下,捏在手裏,有些急促但因為身上的傷勢而不得不變得滯緩地朝凌修那邊過去。
凌修的神思在視線中出現秦野那張又急又有些怒意的臉時驟然歸位,籠罩在他周身的那股似千古幽潭的寒氣散去,化作初春來臨之時的溫柔泉水。
“秦……秦野……咳咳咳……”凌修竭力地想要用雙肘把自己撐起,但怎料他稍一動彈就控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直至將他方才拚命堵咽在喉嚨處的血吐出來為止。
秦野沒說話,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左手,但他的目光卻遊離到別處。
凌修知道他的心理活動,也知道他受了比自己更多的傷,於是從他的手中勾過布條,拂開他,用牙咬住布條的一端,萬分麻利地包紮好傷口,全程都像是沒事人一樣,唯獨只有最後狠下心來用力打結的時候,眉頭蹙起猶如山川,從齒間溢出了不可克制的痛苦低吟。
秦野一直沉默地跪坐在原地。
眼前這狼狽的、激烈的、殘破的景象與幾年前他獨自乘着光艇來到那硝煙尚未完全散去的星球重合。
當時所有人都說不知下落的凌修百分百死了,甚而有人說最後他被蘭蒼的人一腳踢下懸崖摔成了一灘爛泥。
秦野不顧所有人的阻撓,衝出亞特的層層保衛,直接去那裏找“死了的”凌修。
那時候,他見到凌修是什麼樣子來着?
凌修短短地吐出一口氣,極其勉強地看着他,好像有點兒訝然:“是你?”
秦野見不得他受傷,只想拉過他的手腕把他背起來,可凌修死活都不肯鬆開自己的左手,好像裏面捏着什麼東西不能放開一般。
“……鬆開手。”秦野揪心地提醒道。
凌修好像快要死掉了一般,氣若遊絲地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不行……不能被你發現……”
後來,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彼時凌修手裏死死攥住不肯放的,是他送給凌修的懷錶。像一個自認為永遠都不會被發現的秘密,像一株一旦受到觸碰就會緊閉起來的害羞草。
想到這裏,秦野的心臟上像是滾過了萬千根鋼釘一般。
“我們這就出去。”秦野說道,“那人都可以出去,我們也可以。”
凌修受傷的程度比秦野要淺得多,他看到秦野還是這幅死撐着的樣子,心裏軟得不像話:“不疼嗎?”
秦野少見地不語,只是想要把他給背起來。
凌修說:“你受傷很嚴重,不能死扛。”語氣中自帶着讓人不得抗拒的威嚴,讓人一聽便會自發地設想站在一座巍峨遙遠、不可觸碰的雪山之下。
除了秦野以外。
凌修卸下他手腕上的藍刀反而把它戴在自己的身上說道:“你就休息一會兒吧。”
秦野推斷得不錯,其實檔案管理室原本便是可以通過藍刀來進入的。估計是那人知曉了他們要前往這裏,運用了某種方法,硬是在他們進來的過程中強行抵禦住藍刀的入侵直至他自己需要落荒而逃。
凌修攙着秦野一回到檔案管理室外,真正的蘇林已經站在了外面……
哦,應該是坐在了外面。
凌修抬眼掃過蘇林身邊的士兵,發現都是一些自己不太眼熟的人之後暗中鬆了一口氣。
“凌司長,有什麼發現嗎?”蘇林問道。
凌修搖頭。
“謝謝你們用自己的親身經歷來告訴我,我這個檔案管理室的反入侵裝置安裝得還不錯。”蘇林說。
凌修:“…………”
藍刀只有極少數人才有,蘇林會說出這話恐怕是由於他老人家上了年紀,忘了秦野也有一個的事實了吧??
蘇林接着道:“你們玩也玩夠了,鬧也鬧夠了。現在,該跟我走了吧?”
他眼珠子一轉,身旁的小士兵立刻上前直截了當地反手劈暈他們倆。
*
凌修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只有他跟秦野。
他努力地開口,卻發現聲音稚嫩。原來此時的他才八歲。
“你是誰呀?”六歲的小秦野站在他跟前,好奇地睜着那雙純澈的眼睛問道。
“我……我叫凌修。”他的聲音雖然有點兒沙啞,但他的腦中卻是白茫茫一片,彷彿他的身上不再有那麼多的負累,也從未擁有過。
天地之間仿若僅他們二人,四目相對。
周遭的環境頓時顛倒旋轉,不變的是處於中心的他們。
“哎,你叫什麼名字?”秦野笑嘻嘻地問。
凌修淡然回道:“凌修。”
再定睛一看,他看見自己的手正與秦野的十指交扣。
來到夢境的最後,視界中的一切如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層的黑影從血泊之中騰空升起。
“凌修……是我啊……我是媽媽……”
媽媽?
“凌修,你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爸爸。
另外的那五個黑影又是誰……
“嘀,嘀,嘀……”
“醒了醒了!我這就去叫醫生!”
凌修從夢中醒來,護士便喜出望外地跑出病房。
他想要從床上坐起來,稍一用力就“撲通”一下摔了回去。
緊接着,他就看見了蘇林。
蘇林對他說:“醒了?讓你修養了這麼久,總算可以開始進行審訊了。”
醫生進來對他進行一番檢查,說道:“沒什麼大問題了。但經過這一次,我們發現……”
只說到一半,醫生的視線不輕不重地飄過凌修,似是有點不忍心。
“什麼發現?”蘇林問。
“……我們還是出去說吧。”醫生偏過身,把蘇林帶出病房。
能有什麼發現?
發現不外乎是發現他的記憶被人在很多年以前篡改過,人為地刪除了大量的片段。
凌修自嘲地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蘇林再次走進來,以一種複雜的眼光看着他。
但不知是不是凌修的錯覺,這回蘇林對他的敵意好像減輕了不少。
蘇林自上位以來,不近人情,對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始終以他信守的原則與標準進行判斷。犯了錯的親人朋友恐怕都能眼皮不帶眨地抓走。
“你的情況我已經大概了解了。”蘇林俯視着他。
“我的……什麼情況?”凌修這句話實屬廢話,他只是想要從蘇林的嘴中來驗證自己的推測。
“你以前究竟是經歷過什麼,讓別人能夠痛下心來對你的大腦進行過不下五次的記憶修改?”
不下五次。
通過秦野他知道他的記憶存在問題,可他這才知道原來這並非是一次就完成的。
“你跟秦野……”
又是凌修的錯覺嗎?
向來似一台無情機器的蘇林竟是帶着惋惜與不忍的口吻說這句話的。
凌修想要張口問問秦野,可他的嗓子太過沙啞,一時發不出任何聲音。
“準備審訊吧。”蘇林冷冰冰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