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七章 海上漂流1
從這裏朝下俯瞰,隱秘的海展現出來,微微泛着黃綠色的海浪匍匐上淺灘,而後又留下一聲嘆息,緩慢地朝後退去,在沙礫上鋪起零零星星的白色泡沫,浸潤着沙土。
幾處空隙慢條斯理地冒着透明的氣泡。她將衣服里所有的物品都取下來放到靠左岸的岩石堆間,那裏還七倒八歪地堆放着傅裴丟下的衣服,周圍殘留有他一路蹦跳奔跑的兩排腳印,而他甚至顧不得脫去衣服便撲騰到海里,任由水堆積起來的壘牆一波波衝撞他溫暖而結實的胸膛。
空中傳來海浪與歡呼的回聲。
她站上海邊佇立一動的一塊礁石,蹲下身將手浸泡在翻滾不息的海水裏,在陽光下可以看到海水表面漂浮的所有沙與沫,潮漲潮落的推力搖晃着她的手掌,宛如搖晃着水潭中央搖擺不定的一片落葉。細小的漣波依附住礁石底部,發出咕嚕嚕的悶響。
處於生命的這種階段,她很難再想像自己能夠出遠門,擺脫疾病和死亡的毫無益處的回憶,躲開死氣沉沉的樊籠與森林裏滑行的鬼影,和她森林獨居的那段時間截然不同。那時她仍然在竭力維持正常生活,盡最大可能為尚且不願赴死的部分。
大多數原因是出於本能對劇痛的恐懼,對於看着自己創口血流如注而無能為力的恐懼,提供了安靜思考與療傷的環境,但也僅僅是靠着自她療傷而已。
死亡與崩潰的陰影從遙遠的地底升騰而起,摧毀她的意志,將顧傾歌的生活蒙上一層來自絕望的灰霧。這感覺就像等待一艘遲遲未到的航船,多年焦灼的等待后它才緩緩從海平面上幽靈般現身,而你不得不趟水渡海:再也等不下去,哪怕此時此刻死也成了最後的希望,是重獲新生的搖籃,結束這除了傷痛、瘋狂、抑鬱與毫無價值的生活的利刃。
顧傾歌經歷了反覆打擊、孤獨后,只能恐懼地發現自己眾叛親離,還做出過無數詭異離奇而自己毫無知覺的瑣事,斷斷續續的記憶...又是一次茫然無措地意識到自己身處戶外,根本不知道之前究竟怎麼出來的,或者來到那裏原本是打算做什麼的。於是她開始靠近那隔岸燈塔般永遠無法觸及的航船,幾乎開始朝着它飛奔而去。
就當海水即將把屍身拋棄到海底的珊瑚里時,一隻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
“顧傾歌!”
一捧冷冰冰的海水突然打斷了她的思緒,從她的臉上陸陸續續地滑落而下。她下意識抽出手去卷被打濕的袖口,然而不等她反應過來,第二捧海水再次劈頭蓋臉地潑來。腳下的礁石塵埃朝下滑動。
恍惚中,顧傾歌看到波瀾下晃動、扭曲的天空,從一片惘然無措的環境下傳來世界的回聲。接着是飛濺而起的雪堆似的浪花,海水殘留在鼻腔深處灼得氣管火辣辣地刺痛。多少自溺狂樂意體驗這種於他們群體而言的病態快感呵!
——有那麼瞬間她自以為生命終結在海里——海鹽的苦咸與幾近窒息的恐懼,即便沒有成功將自己溺死,或者“蕩滌靈魂”。她從落水的驚惶中復蘇過來,朝罪魁禍首的地方望去。
傅裴就站在海水包圍環繞的漩渦中央凝視着她,嘴角顯露出得意洋洋的笑意。她站起身,顧不得吸水的衣服沉重地拖拽身體,顧不得一陣陣翻湧前來的海浪幾近將她再次掀翻,顧不得鞋襪浸滿海水,跌跌撞撞地朝着他的方向跑去。
他幾乎是快活地大叫一聲,搖晃着腦袋朝岸邊逃去,同時——像個幼稚的孩童似的——大笑起來,潮濕的海風吹得他金燦燦的頭髮四處飛散,彷彿一團火苗在海面滑動着燃燒。他笑得格外響,她跟在身後連跑帶喘地沖他潑水,每被潑個正着,他的笑聲就得更開心,時不時冒險停下來側身反擊,眼前濺起熠熠閃亮的水幕。
終於,當他意識到自己即將踏上淺灘打算最後惡作劇一番時,他的赤腳在深深下陷的泥沙里絆了一下,她趁機撲上前去拽住他的右胳膊。
傅裴掙紮起來,力度如此之大,連同她也失去平衡,隨他跌倒在淺灘邊,仍然半是氣惱半是愉悅地壓在他身上,雙手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腕,嘴裏斷斷續續地蹦出些話語:
“...該慶幸我什麼都沒裝在身上...幼稚鬼,傻子...”
然而青年的向來比她更大,他的胳膊繞開她的手的搜尋,從偏下的位置環緊她的腰部,強有力地轉過身將她翻轉過來緊緊壓在身下,隨即搶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腕,將它們摁緊在沙灘上,自上而下抬起他瑩瑩的眼睛向著她,她又該用什麼言語去描述其深處那種奇異而絕美的閃光呢!
它們注視她,不甚溫柔,不甚歡悅,不甚深情;顧傾歌凝視着它們,譴責的話便盡數從唇邊逃走了。
那裏面什麼都沒有,但一切又全都囊括在其中了,就如幾個月前那個晨光如膠的早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天使般現身,而她以為她的生命早該終結,竟在他面前淚如泉湧。是同一種閃光...是嗎?...不是...
而是更加複雜而矛盾的光亮,是柔生的遲暮的陽光照耀下的剎那幻影。
傅裴臉上除了愛意以外,還流露出無限的喜悅,唇下露出的部分白牙在光明中微微泛光。海潮再次拖着徐徐的步伐匍匐上岸,沖刷過後背,漂起幾縷晃晃悠悠的頭髮。她沒有動彈,他緊緊摟抱住她,就這樣持續了很久,隨即鬆開她的一隻手腕,將他的手掌合上她的一側臉頰,偏過頭來緩慢地將溫熱潮濕的唇貼近過來微微吻住她的雙唇。
她可以嗅到並品嘗他外套上、嘴唇上的海水,感到他的臂膀環繞住她,感到這些氣味、海水、愛情和包容的美好,而當潮水第三次退去、她回應他的親吻的時候,這種感覺便更加強烈。
她已經太久沒再被人這樣真誠、毫無怨言與悔意地愛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