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崩樂壞
四十三年前,即公元前693年。
這一年雖然距離犬戎突破鎬京殺周幽王已近百年,但驪山烽火台上美人褒姒一抹淡淡的笑,仍是大周王朝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痴情的人最不宜作君王。周幽王竟想出登高台、放烽火,假裝鎬京被攻,引諸侯王來救駕,用諸侯王們的狼狽相博取美人一笑的把戲。
冷若冰霜的褒姒確實是笑了,笑得極為燦爛絢麗,彷彿能瞬間熔解極北苦寒之地的千年寒冰。但隨後西邊的少數族裔犬戎來襲,殺聲震天,周幽王再登烽火台,燃盡狼煙、喊破嗓子,卻怎麼也招不來救駕的獵獵旌旗了。是呀,別說是權傾一方的各路諸侯了,即便是鎬京城裏的文武百官、市井黎民,又有誰會相信和幫助一個貪色誤國、無德無信的昏君呢?
此役以後,周朝命數衰竭,京城內外餓殍遍地,野死不葬者數以萬計。無奈之下,繼位的周平王帶着維持國祚的信念,領着飽受打擊的王室,匆匆向東逃去。
狼奔豕突七百餘里,王室如同喪家之犬,逃至洛邑。這裏風光秀美,依山傍水,風水甚好,又有夏商建都故事,龍氣鼎盛,文王遂示意駐蹕。眾臣領命,盡招天下能工巧匠,迅速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擴大了城市規模,改洛邑為洛陽,代替鎬京成為大周王朝的都城。
一切似乎又回到從前,塵埃落定。可總要有人為周幽王的死負責,各方各派都在推諉和埋怨,鬧來鬧去,這責任竟然落在了大卜的頭上。
大卜是朝廷執掌占卜事宜的最高官員。埋怨他似乎也有道理,誰讓他是舜帝的後人,手上有通天脈,明明可以知曉千秋萬代,竟沒有算出犬戎的陰謀來着!
大卜一族就此受了牽連,被罷官貶黜。但王室清楚,安排部署下到農時農桑上到戰事外交,依然需要仰賴大卜的神力,所以只是不痛不癢地把他們安置在洛陽城東的一個小村子,明裡官階免了,暗裏俸祿依然。
大卜真的算不出犬戎入京殺死周幽王之事嗎?當然不是。這一切的源頭,要怪也只能怪姜太公和周文王。當年周文王初見姜太公,姜太公就大喇喇地坐在車上囑文王拉車,表面上是出難題,實際上是在測算周朝的國祚。文王拉了三百零一步,便預示着西周將存續三百零一年,只不過此乃天機既不可說亦不可變更罷了。正因為這件事,大卜這一族天不怕地不怕,卻唯獨怕了東邊齊國姜太公這一脈,能逆天改命的人,是多麼的了不起啊!時下大卜及子孫雖然不逮姜太公神力,實力也不容小覷。
大卜一族到綠姬這一代時,周王室更加衰微了,勢力範圍超不過京畿之地百里。王位又傳了三世,可一世不如一世。這一年恰逢大旱,田裏作物枯死一半,周王急得多次來村子裏,求助於大卜,也就是綠姬的爺爺。
綠姬的爺爺時常站在四方的小院子裏看着天,神情往往是悲憫的,他能看到什麼,他又看到了什麼,綠姬從來都不得而知。天上的雲總是淡淡的,就如同綠姬無憂無慮的童年。
綠姬此時已有八歲,小臉又白又嫩彷彿能掐出水,梳着兩個圓圓的總角,一雙大眼睛明亮得像是一泓清泉。雖然身形尚小,隱隱的已經具備了傾國傾城的資本。周王室之人多懼怕褒姒,連帶着也懼怕了有傾國之貌的所有女子。綠姬總是笑盈盈的,不似褒姒那般冷冰冰,王室的列位既想親近她,又透着一絲恐懼。
周王到底是王者,還不至於怕一個丫頭,每次來找大卜,都把綠姬抱在懷中。可這一次卻格外不同,似乎尤為神秘,連綠姬都被趕了出來。
室內紫氣朦朧。周王虛着前席,十分殷勤懇切地盯着綠姬的爺爺,似乎不想錯過他絲毫的表情變化。
綠姬的爺爺正冥神,臉上波瀾不驚,手指卻不住地掐算着。
不知過了多久,綠姬爺爺的眼球稍稍轉動了一下,周王擦了擦臉上淌下的汗珠,輕聲問道:“大卜,可是有什麼結果了?”
不同於屋內緊張又神秘的氣氛,茅舍外,一切都恬然得像是普通的田園人家。
綠姬不明白周王怎麼忽然不喜歡自己了,小臉上掛着委屈的表情,在門外玩泥巴。不遠處的女牆下,站着一個華服的公子,年紀不大,個子不高,背對着綠姬袖着手立着,顯得有些老氣橫秋。綠姬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起身走過去,拉住了那隻小手。
小公子顯然是嚇了一跳,轉過頭對上綠姬促狹的笑臉,有些發不起脾氣,卻仍舊抽出了手。
綠姬歪着頭眨着大眼睛,甜甜一笑,白嫩的臉頰上牽出兩個酒窩:“我叫綠姬,你叫什麼?”
小公子被她笑得有些赧然,到底是十一二歲的年紀,已知曉男女有別。
“我叫姬閬”,小公子很少提及自己的全名,偶爾一脫口,有些不習慣。
綠姬歪着頭回想,這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卻想不起來了,索性不去想:“那我就叫你閬哥哥吧”。
這丫頭竟然不知道自己是王世孫,姬閬皺皺眉頭,如此叫自己,到底是不合規矩的,想出口反駁她,卻被她那明媚的笑容驅使着,隨口說了個“好”。
周王已經結束了與綠姬爺爺的交談,從茅舍中走出。臉上雖然掛着淡笑,眉頭卻凝成了疙瘩。綠姬爺爺也隨周王而出,神色依舊淡然,綠姬衝過去撲在了爺爺懷裏。
周王回過身來,對大卜垂衣拱手,跟隨的侍從趕忙紛紛跪下,姬閬也靠過來,學着周王的樣子立於一側。綠姬爺爺並不退避,只是微微含了一下首。
隨後若干年中,周王來找綠姬爺爺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綠姬雖每次都被趕出門,久而久之也拼湊出了一些信息:周王來問王室能否重振,而她爺爺算出會有一位英雄出世,匡扶王室。可難以判斷這位蓋世英雄或梟雄,是否會對周王室的統治造成什麼實質的危機。這些年來,綠姬爺爺不止一次感覺到,英雄出場的日期正在逼近。
周王的眉頭越擰越深,似乎如刀刻在了眉間一般。綠姬已經跟姬閬混熟了,左不過是兩個小孩子,胡玩瞎鬧罷了,唯一令眾人膽戰心驚的,只有綠姬那張越來越美的臉。
綠姬如今已有十五歲,少女的身段漸成,雖然還像小時候那樣愛笑,偶爾也會苦着臉,待在一旁想心事。
綠姬的哥哥葵早在幾年前就入宮作了王世孫姬閬的伴讀,兩人時常隨着周王回來探望綠姬和爺爺。綠姬覺得姬閬和葵的心思似乎比周王還要重,小小的身板像是壓着千斤的擔子,奮力挺着,搖搖欲墜。姬閬每年都會帶着綠姬和葵在洛陽周邊轉轉,給窮人一些布施,順道了解農桑的情況,以及周王的新政實施的如何了。今年連洛陽城郊都出現了許多流民,可見百姓的生活越來越難熬。
綠姬已經比周天子更加盼着那大英雄橫空出世,她也捋着自己的通天脈不住地算,可惜她能力太弱,基本算不出什麼。
逼近年關,這是尋常百姓家最難熬的日子:餘糧見底,新一輪的耕作遙遙無期,眼見無數家庭又要在饑寒交迫中度過這一年中最應當歡慶的日子。
綠姬的爺爺到底有俸祿萬石,家中米糧冒尖,綠姬就跟隨着族裏的嬸婆們一起去給周邊村子的窮人家送糧。曾經生機勃勃的村莊,如今只剩一派死氣沉沉的肅殺,慘象綠姬幾乎不能直視。徭役繁重,餘下家中的都是老弱病殘,不要說吃飽肚子,好些人已經生生餓得要斷氣了。
綠姬回家時,眼角還掛着淚珠,她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浪費糧食了。綠姬的爺爺在庭院裏站着,仍舊仰望着天空,只是不同於以往,他臉上掛着一抹淡然的笑。綠姬心頭一震,她有好多年都沒看到爺爺這樣笑了。
“小綠,傳信到宮裏,就說有要事稟明”,爺爺看到綠姬回來,收了神,目光清明又堅定。
綠姬愣了一下,點點頭,隨即快速跑向村口。
不過小半日的時間,周王的天子六駕車隊就浩蕩而來。到了村口,車還來不及停穩,周王就踉蹌着從馬車上下來,箭步踏入綠姬家的庭院中。綠姬爺爺早已候在門口,不必多言,兩人快步走進茅屋內,緊緊掩上了門。
姬閬和葵緊跟其後,卻進不到茅屋之中,只能站在院子裏乾等着。兩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此番一定是為著那蓋世英雄而來。
“綠姬呢?”姬閬沒看到那個小人兒,心裏空落落的,很是不安。
“誰知道去哪兒玩了”,葵心思還系在蓋世英雄身上,沒空去想別的事。
茅屋內,綠姬正躲在門廳的米缸里,豎著耳朵聽動靜。
周王手抖得幾乎難以自持,黃豆般大小的汗滴順着光潔的額不住地往下淌。
綠姬爺爺淡然坐在他的對面,湘簾隨着入骨的北風擺動,發出簌簌的響動,老爺子在紫氣的籠罩中,飄渺遙遠得像是仙人,不食人間煙火。
“大卜,已經有答案了嗎?”強攝心神,聲音依然在發顫,周王說不清這一刻,他是期待更多,還是恐懼更多。
“在東邊”,良久,綠姬的爺爺悠然開口,綠姬把耳朵貼到了米缸的蓋子上,隱隱聽到了這輕如蚊蚋的一句,她激動地血直往頭上涌。
“是哪國諸侯?或是將軍?”東方的範圍太大,這顯然不是周王想要的答案,他不甘地追問。
“不外乎齊魯莒三國”,綠姬爺爺好像是在對周王說,又不像是在對周王說,倒讓躲在米缸里的綠姬聽了個清清楚楚。
周王沉吟了片刻,半避席,這是極大的尊重和禮儀,可綠姬的爺爺依然端坐着,巋然不動。周王拱手道:“有勞大卜,日後若有進展,隨時派人來告訴”。
綠姬的爺爺點了點頭,起身送周王離開。綠姬也趁着這個空檔,從米缸子裏鑽了出來,一溜煙躥到門外去了。
黑夜中,綠姬背着包袱站在院裏,看着祖父房中的燭光從窗中滲漏而出,心裏很是酸楚。她俯身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她要離家去東邊了,去找一找那傳說中的蓋世英雄。綠姬並非心血來潮:民不聊生,禮崩樂壞,必須有人出來,救江山萬民於水火之中。
從八歲那年,當她第一次聽說會有英雄出世,她就一直敬仰着,傾慕着,盼望着,好容易知道了他的具體方位,她一刻都不願意再等。她希望爺爺臉上多一些笑容,希望哥哥少一些煩惱,希望閬哥哥別總負擔那麼重,還有大王,他那麼努力地想做一個好王,卻寸步難行。
與其坐等,她寧願自己親眼去看一看,既然心意已定,她收拾了包袱,今夜就走。
不知前路會是什麼,也不知能否如願見到那英雄,但信念會支撐着她一路前行。
又貪看了兩眼自家的院子,綠姬撇過頭,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茅屋內,綠姬爺爺放下了竹簡和刀筆,默默閉上了眼,嘆了口氣。
每個人都有自己背負的命運和使命,他是如此,綠姬也是如此。雖然手握通天脈,命卻早已不是自己的。能卜出千秋萬代,卻不能知曉自己的命運,更不能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