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其姝
小手覆在公子小白的心口上,感受到他如戰鼓擂一般強勁有力的心跳,綠姬臉頰陡然紅透,慌忙將手從小白的手心中抽了出來。
不自在地背過身,綠姬疾步走到小棕馬的身側,僵硬地伸出手為它捋着鬃毛,藉以掩蓋內心的狂亂。
看到綠姬害羞的樣子,小白心中頗為得意,可又怕她惱羞成怒,小白斂了神色,一本正經道:“你也跟小棕馬說說話吧,讓它心悅誠服做你的坐騎。”
綠姬點點頭,伸出左手,覆在小棕馬額前鹵門上,閉了眼,似在與小棕馬溝通。
事實卻是,綠姬用了好一會兒功夫,方平息住狂亂的心跳,而後才沉下心,開始與小棕馬交流。
小白微微揚着嘴角,趁着綠姬合目使用通天力的功夫,認真打量着她。平日裏多看她兩眼,她便要害羞低頭轉過身去,眼下真是個絕佳的機會。小白一瞬不瞬,貪婪地看着那張怎麼都瞧不夠的小臉兒。
膚若凝脂,吹彈可破,兩個淺淺的酒窩恰如其分地點綴在面頰上,長睫毛微微顫抖着,好似能感覺到烏亮的眼珠正在薄薄的眼皮后緩緩滾動。
公子小白如刀刻一般硬朗的俊臉上顯現出無與倫比的溫柔,雙眸中滿是寵溺。然而就在此時,綠姬睜開了明眸,猝不及防就跌入了小白雙眸溢滿的柔情中,兩人對視一陣,都覺得十分尷尬。綠姬好容易恢復平靜的面色又紅了起來,小白被撞破心事,一時間也手足無措。
沉默相對半晌,小白厚着臉皮打破僵局:“你跟它說好了嗎?它是否同意你做它主人?”
綠姬回道:“方才它不高興,是因為我們一直叫它小棕馬,它也想有自己的名字,才鬧了脾氣。”
小白一笑,拍了拍小棕馬的頭:“好小子,有幾分性格,只是我的馬名叫小白馬,不也朗朗上口,好聽又好記。”
綠姬駁道:“你叫小白,你的馬叫小白馬自然是好的,我又不叫小棕,我的馬為何要叫小棕馬?”
小白幾分不耐煩:“起個名字哪裏有那麼複雜,不然它就叫小綠馬。”
聽了小白這話,小棕馬大聲嘶鳴,甩着尾巴跺着蹄子,藉以表達自己的不滿。
小白無奈擺手道:“好好好,那便認真給你起個名字吧。”
綠姬撫着小棕馬的脊背,思索了片刻:“這小馬步態輕盈靈動,如同流雲,不如就叫流如雲吧。”
小白聽了綠姬的話,知道這名字是比照着公子糾的坐騎“疾如風”取的,面色黯淡了幾分。可他怕影響綠姬的興緻,忙擠出几絲笑:“好名字,問問它可喜歡?”
小棕馬愉快地嘶鳴一聲,表達自己對名字十分滿意,側過身,將脊背對着綠姬,示意自己已心悅誠服接受了她這個主人。
綠姬沖小白莞爾一笑:“你看,它認了我,我們可以開始學了!”
小白走到小棕馬身側,單膝跪於地上,對綠姬道:“來,踩着我的肩,上馬。”
誰知綠姬非但不上前,反而後退了兩步:“我不要踩你。”
小白笑道:“怕什麼,就你那點重量,對我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快上馬吧。”
綠姬看着小白山一樣的偉岸身姿,知道他完全能經得住自己的分量,卻仍不肯踩着他上馬。
心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顧慮,似乎是覺得那樣的動作太唐突,隱隱地還有些心疼他的身子,綠姬站在原地沒動。
小白無奈道:“你不上馬,怎麼學騎馬?”
綠姬小聲回:“還像平日裏那樣,你上馬,拉我上去,然後你再下來。”
聽綠姬如是說,小白一笑,心頭竟有些暖。小白站起身,瀟洒地翻上馬,握緊綠姬遞來的手,將她拉了上來。
綠姬穩穩地坐在了馬上,小白卻沒有下馬,假借勒韁繩將綠姬緊緊摟在懷中,在她耳畔輕笑着。
綠姬不敢回頭,裝出一副淡然冷靜的樣子:“你怎麼還不下馬?”
小白笑嘻嘻道:“沒想到你那麼在乎我,都捨不得踩我一下。”
綠姬瞬間惱羞成怒,用手肘重重擊了小白胸口一下:“你快下去。”
小白仍嬉皮笑臉的:“既然你喜歡我抱你,我便多抱你一會兒,你豈不是更開心?”
綠姬側過身,推搡着小白,不悅道:“誰要你抱,你快下去!”
小白原本只是想逗弄綠姬,並非有意佔便宜,見她真的惱了,生怕這樣鬧下去會出意外,忙斂了神色,哄道:“好了好了,我這就下去,你別亂動,仔細摔着。”小白將韁繩塞在了綠姬手中,自己翻身下了馬。
失去了小白雙臂作保護,綠姬獨自騎在馬上,頗有幾分緊張。
小白看出綠姬害怕,笑着鼓勵她:“別擔心,有我在,不會有危險。”
綠姬深吸一口氣,盡量放鬆了身子,抬起頭直視着前方。
太陽已升至頭頂,斑駁的光暈從枝葉縫隙中滲透至林間,投下一個個明麗的光斑。青草在陽光的照耀下碧綠如翠,光影朦朧中,每一株花草樹木都顯得溫柔又可愛。
綠姬微微一笑,平時她和小白一起騎馬,並不覺得有什麼,如今自己騎在馬上,居然覺得一花一木映入眼帘都異常清晰,彷彿樹上的蟬鳴與鳥叫,都聽得更真切了。
小白撫了撫小棕馬的額,說道:“流如雲,今日你便帶着她慢慢走一走吧,先不要跑。”
聽了小白的話,綠姬十分心急:“今日還不讓跑,要多久才能學會?”
小白抬頭看綠姬一眼:“今日跑了,你摔斷了腿,傷筋動骨養幾個月,要多久才能學會?”
綠姬撇了撇嘴:“我仔細着點不就好了?不會摔着的。”
小白蹙着眉:“你可知道我小時候學騎馬摔過多少次?鼻青臉腫絕不是三兩次的事。再說,你就那麼急着要回魯宮找糾嗎?”
綠姬怎能不急,這月底公子糾就要成親了,她可是一定要在這之前趕回去找他的。
可綠姬明白,無論心中多麼想回去找公子糾,嘴上都是不能認的。若是認了,只會適得其反。綠姬看着眼前的公子小白,實在不想惹他生氣,更不忍心傷他,就小聲嘟囔道:“天色還早,我想多學一點。”
小白怎會看不出綠姬的心思,眉頭緊鎖,眯着眼沒說話。
看到小白臉上那一瞬的失落,綠姬心頭如有針扎,忙道:“我到底不懂騎馬的,一切還要聽你這個師父的安排,今日就慢慢走一走吧。”
聽綠姬如是說,小白頗有些驚訝,一股暖意緩緩流入心中,小白眉梢眼角儘是笑意,沒再說什麼,翻身騎上了小白馬。
湛藍如洗的穹彎之下,芳草萋萋,夏花絢爛,兩馬并行。
綠姬從小心翼翼到放鬆自如,與小白一起慢慢行走在這夏日的林間,兩人心中都是無比的暢快和怡然。
傍晚時分,小白帶着綠姬回到了莒城的小院中。鮑叔牙遠遠看到二人共乘一騎,說說笑笑乘風而歸,臉上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
小白下了馬,又接下了綠姬,沖鮑叔牙打趣道:“師父怎麼獨一人站在這裏,等着開飯呢?”
綠姬對鮑叔牙見了個禮,逕自回房去了。他們在外折騰了一天,又累又渴,綠姬要回去洗漱一下,再找懶丫頭討口水喝。
見鮑叔牙笑着不答話,小白走到井邊,拿起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了起來。不管怎麼說,今日雖然累了些,卻也頗有收穫,小白放下瓢,不禁彎了彎嘴角。
才要轉身,小白直直撞上了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鮑叔牙。鮑叔牙到底有了歲數,哪像公子小白年輕力壯,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幸而被公子小白一把扶住。
小白無奈笑道:“師父,你這是幹嘛,跟你說話也不回,就這樣緊跟在我身後,也不怕撞着。”
鮑叔牙點着公子小白的鼻尖,一臉賊笑:“好小子,如今到底是大了,心眼也多了,瞞着你師父,就做起了坑拐人家姑娘的事。”
小白趕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將鮑叔牙拉到一旁,看了看不遠處綠姬的房間仍房門緊閉,才鬆了口氣:“師父別亂說,哪裏是坑拐了,不過是多給她點時間,讓她自己好好想想罷了。”
鮑叔牙冷哼一聲:“臭小子,你那點心思,為師如何不知?你與綠姬姑娘交好,為師為你開心,只是治國之道也不可偏廢。”
小白點點頭,笑嘻嘻對鮑叔牙一抱拳:“師父放心,晚飯後我們就去書房,請師父賜教。”
鮑叔牙面露滿意的神色,才欲點頭,不遠處房門忽然打開了,綠姬從房中走了出來,房前屋後轉了幾圈,似乎在找什麼。
看到小白和鮑叔牙在這裏說話,綠姬走上前來,一臉惶惑,問道:“大夫,你可見到懶丫頭了嗎?”
鮑叔牙思索下,照實回道:“午飯後就沒再見過,姑娘不必慌張,如今我們搬了家,懶丫頭也許藏到什麼地方玩去了,再找一找。”
小白寬慰道:“那麼大個丫頭了,丟不了的,許是在後院茅房呢?你去找過了沒有?”
鮑叔牙接道:“是啊,姑娘,先莫驚慌,好好找一找吧”,鮑叔牙邊說邊推公子小白,“公子也幫着姑娘好好找找。”
小白回身道:“若在茅房,我怎麼找。”
鮑叔牙不禁扶額,方才說這小子開竅心眼多,眼下居然又冒傻氣,鮑叔牙不管三七二十一,推着公子小白和綠姬去後院找懶丫頭去了。
從後院到前院,屋裏屋外,兩人將這小院翻了個底朝天,卻仍未見懶丫頭的身影。
小白將所有侍衛都叫了出來,盤問懶丫頭的下落,眾人面面相覷,都說沒看見。
綠姬徹底慌了,滿腦子都是不好的預感:“她一個小丫頭會去哪兒呢,是不是,是不是……”
小白趕忙寬慰道:“不會的,管仲好歹是個大夫,抓你抓我抓師父還有可能,不會對一個小丫頭下手,何況懶丫頭原本就是他們的人,抓去也威脅不到我們。”
小白話音才落,著山騎着犬戎駒從外面回來了。看到眾人在此集結,著山忙下了馬,對公子小白一抱拳。
小白方才盤問眾人時,發現著山不在,就覺得有幾分蹊蹺,如今他騎馬而歸,神色極不自然,更加勾起了小白的疑心。
小白問著山:“懶丫頭在哪兒。”
著山一愣,垂頭回道:“在城北那片林子裏。”
小白頓時黑了臉,目露厲光:“什麼?那林子常有野獸出沒,你們去那裏幹嘛?為何你一人回來,懶丫頭人呢?”
從小到大,公子小白都未曾如此嚴厲與他說過話,著山嚇得老實回道:“午飯後,懶丫頭來找我,說想燉補湯給綠姬姑娘補身子,需要采蘑菇,就鬧着讓我帶她去采蘑菇。”
小白面色沒有絲毫緩解,命令道:“繼續說。”
著山低着頭,說道:“我被她鬧得不行了,就騎馬帶她去了城北的林子,我和公子去那裏打過獵,記得林間長了許多小蘑菇。到了那裏之後,懶丫頭采蘑菇,我就在一旁等,後來我們倆就吵起來了。”
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鮑叔牙急道:“再怎麼吵,你也不能丟下她一個人吶!”
著山不服氣,抬起頭回道:“她罵我也罷了,竟然罵公子,我實在不能忍。”
眾人聽了這話,心中有數,能讓著山和懶丫頭對罵起來的,無非就是公子小白和公子糾之間的事。
雖然心知肚明,卻無人敢說什麼,眾人干瞪着眼,等看公子小白、綠姬和鮑叔牙的反應。
鮑叔牙氣道:“你們各為其主,有什麼好爭辯的,懶丫頭不過是護主心切,你們各自少說兩句不就好了。”
著山仍爭辯:“懶丫頭說我們公子不仁不義,窺視其嫂,這分明就是胡說八道,明明是公子糾先……”
未等著山說完,鮑叔牙喝道:“著山!不準亂說話。”
氣氛跌至冰點,這話題實在太敏感,侍衛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偷眼窺視着公子小白,好在小白神色自若,沒有什麼變化,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從決定直面自己對綠姬的感情那一刻起,小白早已將他人的評價與看法拋諸腦後。因緣際會讓公子糾放了手,而他選擇了堅持。究竟誰對誰錯,小白根本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只有綠姬的想法。
果然,聽了著山的話,綠姬面色尷尬,有自責有傷心,還有幾分愧疚。
小白忙道:“好了好了,你也別再說了,你現在就隨我去城北林中,把懶丫頭接回來。”
誰知著山卻打別:“我不去!”
小白問道:“為何不去?那裏野獸出沒,眼見天要黑了,再不去,她被熊吃了可還了得。”
著山回道:“吃了便吃了吧,公子,像她這種忘恩負義的人,何必留她?她在這裏吃你的用你的,還終日裏惦記着公子糾,這種人,被熊吃了都髒了熊的嘴。”
小白強壓着慍怒,斥道:“夠了,速速去把人帶回,她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先扒了你的皮。”
著山一把推開公子小白過來拉他的手,耍起潑來:“我不去,我咽不下這口氣。最好即刻被熊吃了,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著山沒有任何防備,就被公子小白兜臉一拳打蒙,踉蹌退後了丈遠,面頰頃刻紫脹了起來,然而心頭的痛遠大於傷口的痛,著山撫着腫起的臉頰,一臉難以置信。
從小到大,公子小白待他如親兄,現下居然因為懶丫頭打了他。
小白氣得發抖,指着著山道:“今日我把話放在這裏,無論是誰的人,無論說我什麼,人命比天大,若再有這樣的事,一命償一名,誰都別想僥倖。”
鮑叔牙看着紅了眼眶仍倔強昂着頭的著山,和怒不可遏殺氣騰騰的公子小白,知道讓他們二人誰退一步都是不可能的,為防事情鬧到不可收拾,鮑叔牙屈身跪在公子小白腳邊,說道:“公子所言極是,眼下非常時期,自然要與眾人為善,爭取更多的支持。”
著山與鮑叔牙情同父子,怎能不知道鮑叔牙這一跪全然是為著他,心頭壓抑着幾分心酸感喟,再大的委屈也不是委屈了。
鮑叔牙看着山神情,知道他聽進了這幾句話,忙說:“著山,還不快跟公子去找人。”
著山心中雖仍不服,但為著鮑叔牙,也不再說什麼,踉蹌走到犬戎駒一側,翻身上了馬。
小白扶起鮑叔牙,又轉過身,對綠姬道:“你放心,我一定把懶丫頭好好帶回來。”
綠姬點點頭,如鯁在喉:“你也小心着些。”
小白握了綠姬的小手一下,旋即迅速翻身上馬,和著山一道打馬向城北林間趕去。
鮑叔牙走到綠姬身側,寬慰道:“姑娘,方才著山的話,着實不必放在心上,他年紀小,孩子心態,並非有意唐突姑娘。既然公子親自去找懶丫頭了,就一定能把她平安帶回,姑娘寬心吶。”
聽了鮑叔牙的話,綠姬微微頷首:“有勞大夫掛心了,著山說的其實沒錯,無論如何,身在公子小白這裏,受他照拂,總要心懷感恩才是。”
鮑叔牙微一抱拳,沖眾侍衛一揮手,示意大家各忙各的。眾人散了,綠姬卻仍看着公子小白打馬而去的方向發獃,不知是在擔心懶丫頭,還是在擔心公子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