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蜃氣
亥初,神女橋南北兩闕的橋市一片漆黑,玄都城中央的譙樓里卻燈火通明。
正是仲春時節,一面青陽旗高高豎在樓頂,樓里司夜的官差們正在緊張忙碌,報時是州中的重要工作,誰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秤漏官緊緊盯着魚珠落入銅漏,便立刻敲了一下手邊的木魚,值更人聞聲便舉起時刻牌。
負責報時的雞人臉頰與舌面上有硃砂紋繪成的“小雷音咒”,見時辰已到便引頸高唱:“丙夜辛,清鶴唳,夢良臣!”
聲音數里可聞。
銅鼎里的疏文迅速化為灰燼,靈祝在六纛大神前念罷禱詞后,指蘸朱泥,在諸位打更人的手上畫下驅邪符。
玄都譙樓的驅邪大術位列七品,按子午流注分為三十六種,分別在不同的時節時辰中使用。
亥時三焦經最旺,又是戊辰日,所謂戊辰氣納三焦脈,靈祝這回要畫的那一道驅邪咒,便依附在三焦經上。
靈祝在李蟬小指指端處起筆,歷關沖、液門、中渚、陽池、外關五穴,靈脈勾連,一氣呵成。
若夜行遇上邪祟,只需豎起小指掐訣橫於身前,念誦“煌明神威,百鬼莫近”,便可驅邪。
李狸兒手上也畫了一道同樣的符咒,他知道這符咒對他來說形同雞肋,只能懾走孤魂野鬼,防止更夫身染陰氣而致病,對成了氣候的妖魔適得其反。但正如李蟬所說,這驅邪咒或許可以激怒那妖魔。
沈公的提點讓李狸兒明白,這個左道妖人只是神吒司為了置身事外而抓出來的一隻替罪羊。
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裏,所有人都心懷鬼胎,表面都想破案,暗地裏,卻都在為自己爭取籌碼,孫司丞如此,李蟬如此,甚至李狸兒自己亦如此——他要破了此局,完成沈公的第一課。
李狸兒知道,李蟬在故弄玄虛,在裝,他想辦法支開了郭洵,想要伺機逃跑。
但李蟬想的這個法子,扮成打更人,倒還有點用處。
……
清河坊的寧靜讓郭洵感到很不適應。
在他的印象里,這個地方永遠燈火通明,徹夜燃燒的燭油熏得蚊子都不見一隻,巷口街邊賣糟羊蹄子羊脂韭餅的食攤,白礬樓的七寶擂茶,彤樓綉柱里打酒坐的歌妓,只穿抹胸褻褲看得見大腿根子的女相撲,濮水裏蓋過月影的金粉……
這些東西彷彿都憑空消失了。
郭洵嘆道:“這妖魔真是罪大惡極,罪大惡極啊。小郎君,清河坊就靠你們了。”
李蟬抬頭看了一眼月亮,“郭都尉,該動了。”
郭洵招手喚來身邊的十餘名緝妖吏,吩咐道:“知道該怎麼做嗎?”
一名緝妖吏道:“郭都尉放心,我等一定守好清河坊的每一個出口,蒼蠅都別想飛出來。”
郭洵一瞪眼,“妖魔能和人比嗎,不光出口,所有地方都給我守住了,已經死了兩個兄弟,這次誰也別再給我出簍子!”
眾緝妖吏領命散去,郭洵也很快隱藏在夜色中。
李狸兒沒有阻止郭洵離開,對他來說,郭洵被支開也是好事。既然那位孫司丞心懷鬼胎,這都尉也是一丘之貉。
李蟬坐在清河坊牌樓邊的石墩子上把綁腿又紮緊了三分,又把一個長筒綁在背上,起身拍了拍屁股,拿起腳邊的鑼和燈籠,就邁步走進清河坊。
白皮燈籠隨着腳步搖晃,提槌一敲。
“咣咣!”
李狸兒覺得有點彆扭,也還是敲響了梆子。
“篤篤!”
坊里一片漆黑,富戶門口掛着的燈籠都是熄的,陰雨暫時停了,石磚地上有水澤,映着森然月光。
兩個白皮燈籠照出幾尺的光亮,在坊間移動,打更詞在一片死寂中格外響亮。
“雨水陰潮,防賊,防盜!”
“咣咣!”
“篤篤!”
清河坊里起了夜霧。
走到琵琶里,隱約有人聲從遠處飄過來,李狸兒順着聲音一瞧,霧氣里有隱約有暈成一團團的燈影在晃動。
“城隍發了佈告,還有開夜市的?”
“生活不易啊。”李蟬感慨了一句,忽然停住腳步,“小郎君,換條路吧。”
“怎麼了?”李狸兒雙眼微眯。
“走這邊。”李蟬一抬手,指向身邊那道通向琵琶里的巷子,巷裏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處。
總算露出狐狸尾巴了,李狸兒心想,按原路前行正是走向濮水府君廟和神女祠,李蟬指的方向卻背道而馳。
但李狸兒並不想多管閑事。
“那就分頭行事。”
李狸兒丟下一句話,腳步一轉,就走進夜霧中。
李蟬想逃,便讓他逃好了。神吒司將這人調出監獄,只是做個幌子,當替罪羊,就算他跑了,也是神吒司自作自受。
李蟬喂了一聲,一轉眼,李狸兒卻已不見了蹤影。他愣了一下,這才知道這位監察一直沒信過自己。
“我本將心向明月……”李蟬喃喃道,“奈何明月照溝渠啊。”
提起槌子,用力敲了兩下鑼。
“雨水陰潮,防賊,防盜了!”
喊完一嗓子,就走進琵琶里。
越深入巷中,霧氣越濃,巷邊人家的門檐起先還隱約露出輪廓,後來竟全看不清了。
再後來,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李蟬如同置身於一片白茫茫的無邊天地,那一盞白皮燈籠的微光,被壓制到僅剩幾寸。
此間已沒有道路,似乎已在雲端,往任何方向邁步都會跌落下去。
李蟬那隻青色的瞳孔里卻倒映出夜色里安靜的窄巷。
他閑庭信步,倏忽間,一面石牆出現在眼前幾寸外,似乎已到巷底。
立刻就要撞牆,李蟬卻眼都不眨,徑直迎上。
把那牆穿了過去。
眼前一晃,景象一片清明。
微冷的夜風吹來濮水的河腥味,夾着幾縷寡淡的桃花香。
神女橋就在前方不遠處,河水沖刷橋基,偶爾傳來嘩啦一聲,聲音輕得像錯覺。
李蟬回頭一瞥,白霧俱已不見。
他走過的不是琵琶里,卻是通向神女橋的琴台街。
街上一片漆黑,沒有半點燈影人聲,一輪圓月懸在半空,俯視人間清冷。
拿梆子提燈籠的少年不見蹤影,不知被引去了哪個角落。
李蟬拍了拍衣袖,彷彿要拍去並未沾上的潮濕霧氣,自語道:“好傢夥,這麼濃的蜃氣?”
他轉過頭,丹青二目利箭般刺透黑夜,唰一下看向神女橋頭的濮水府君廟。
“好一隻大蛤蜊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