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門生

九十一:門生

六王宅在宮城西邊,二十餘年前建成,大庸皇子王姬便在此分院而居。大概是當今聖人得位不正的緣故,他的後人身份地位也有些尷尬,不能隨意與大臣交遊不說,還不得無故離開王宅,雖是天潢貴胃,卻好似籠中的雀兒,被圍在這宅邸中。

今日六王宅的水榭里,樹蔭遮得滿亭皆綠,侍女輕搖孔雀扇,李無上與太華、萬春二位王姬正在消暑。天氣已頗為炎熱,池中荷花卻才長出零星的粉包。負霜鳥石凋扇出的陣陣霜氣在水面上撩撥着群群錦鯉。玉簟上,冰盞中梅子湯色如琥珀,那冰杯已化了一層,邊上侍女立馬換上了新鑿的一盞。

李無上姿態慵懶,打了個呵欠。

邊上的太華笑道:“元棲玄一走,無上便成了這麼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看來那郎君的確是功夫了得呢。”

李萬春輕笑道:“可不是。”

李無上白二人一眼,端起梅子湯嘗一口,放到一旁。

嬉笑一陣,李太華又說:“聽說要換個講學過來,是那個‘畫仙人’,那郎君長得好不好看?”

李萬春道:“幾月前放榜時我看過他一眼的,卻隔得太遠,沒看分明。聽說他的畫兒畫得很好,能把死的畫成活的,可惜,沒多少人見過。對了,無上你看過他作畫的,這些傳言有幾分可信?”

“半分都不可信。”李無上往池中隨手拋一把魚食,“他在辛園留下那幅畫,也只是平平無奇。”

李太華疑惑道:“可謝凝之總歸是個有眼力的,這‘畫仙人’的別號,可就是從謝凝之那兒傳出去的。”

“他李澹能當乾元學士,當然有幾分本事,不過遠沒有傳言中那麼誇張。”李無上被問得有些煩躁,“外邊的人不明就裏,以訛傳訛,才有了些虛名罷了。”

“原來是這樣。”李太華恍然,她打量着水池,池中錦鯉蜂擁而至,其中有一尾通體金紅的甚是顯眼,這魚兒只在水中曇花一現便藏了起來,她覺得有些可惜,卻也並不放在心上。

李萬春看了一眼天色,“這會兒到什麼時辰了?”

“殿下,到己時了。”邊上的侍女輕聲說。

輕風在草木間穿梭,漫長的夏日便如此消磨。

不多時,一名宦官從水榭旁的牙道過來,給三位公主請安。

接着,那宦官又對李無上道:“靈璧殿下,乾元學士李澹來了,請殿下移駕到爾雅堂去一趟。”

爾雅堂是六王宅中最大的一間書房,諸皇子王姬年少時就在那一同讀書,李無上先是微微一怔,又冷笑一聲,“他李澹有多重的份量,讓我親自過去見他?”

宦官愣了一下,連忙解釋:“是卑職疏漏了,李學士當然沒那麼大面子,他是帶着上諭來的。卑職只聽得隻言片語,似乎,是要您同沛節殿下一道讀書。”

這回便輪到李無上愣住了,她又想起辛園雅集裏,李澹在堂下俯首的模樣。

李無上倒沒太把當初那點小過節放在心上,當初東嶽廟會聽香樓上的宴會裏,她本來已有化解干戈之心,這李澹卻着實不識抬舉。後來,乾元學宮放榜后的鶴集宴上,李無上更是主動與李澹招呼過一聲,那李澹卻仍是一副不咸不澹的模樣。今日,到了六王宅,李澹竟敢仗着上諭,對她呼來喝去,靈璧公主這麼一想,李澹的面貌,就變得十分可憎起來。可眼下,她卻要畢恭畢敬,對李澹行尊師重道之禮?

“靈璧殿下?”宦官見李無上久久不言,試探着提醒了一句。

李無上不答,面色微冷,把缽里的魚食全潑進了池中。

……

作為大庸國九皇子,李沛節在皇帝的十個兒子中序齒倒數第二位。當今聖人戎馬一生,生下的十個皇子卻鮮有與他相似者。譬如李沛節,便不好騎射,也無心社稷之事,在文墨上卻極有才華。

今日聽聞李澹要過來,李沛節大喜過望,倒屐相迎,在爾雅樓中親自為李澹奉茶。

他殷切道:“早在去年,先生還未入學宮時,我就聽說了先生的風骨,先生那本《山海拾遺》我已讀過數遍,書中那麼多異聞,真的都確有其事?都是先生親身經歷過的么?”

這位十六歲的少年,模樣頗為文弱,眉眼叫李蟬有些眼熟,令他想起了青雀宮裏的大庸道子李昭玄,李蟬微笑道:“也不全是親身經歷的。”

“那看來大都是了。”李沛節心生羨慕,嘆了口氣,“來講學的先生們,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卻連雍州都沒出去過。”

李蟬道:“殿下不日就要出閣,到時候想去哪裏都可以。若是尋常百姓,想到到鄰府跑一趟,若無正當理由,便連過所都難拿到,更休提比過所更麻煩十倍的盤纏了。”

李沛節感慨道:“先生說得不錯,我生在皇家,也該知足了。”

李蟬本是隨口一說,沒料到李沛節如此謙遜,他有點驚訝,無論是跟李昭玄還是李無上比起來,這少年身上都少了一股出身天家的傲氣。他點點頭,打量閣中藏書,問道:“此前元學士教殿下學的什麼?”

李沛節道:“元學士教的是數息觀。”

李蟬打量李沛節,“此乃佛門五觀之一,我看殿下已入先天,這法門對殿下來說,是不錯的種道之法。”

李沛節道:“說到佛門五觀,我想起來了,先生的《山海拾遺》記載玄都異事的篇章裏邊,便說及了玄都的屍陀林。先生說,建那屍陀林的佛門法師,修不凈觀時,帶着門生去那林中用腐肉卷餅而食,這法門當真這麼可怖?”

李沛節說的屍陀林,便是聶爾葬身之處,原來這皇子先前的話不是恭維,連書中細節都記得清楚。

李蟬搖搖頭,“西方佛門修行起來,比大庸國中佛門要激進得多,況且就算是關外的和尚,也不是人人敢如此修行的,若道行不夠,這可不是修佛,是入魔了。”

李沛節鬆了口氣,李蟬又問:“那《帝范》、《臣軌》,元學士沒教么?”

“那玩意兒早些年都學過了,着實無趣。”李沛節擺擺手,又興緻勃勃道:“不如,先生教我丹青吧!”

李蟬笑了笑,“我倒不是不肯教,只是怕殿下耽溺於此。”

李沛節道:“先生多慮了!父皇只對太子管教嚴厲,對其他人卻寬容得多。記得早些年,四哥在樊樓眠花宿柳半月不歸,父皇知道了,也只是罰了他一月俸祿。我只是想學些有趣的,又有誰敢約束?”

李蟬在青雀宮讀史時,曾知道大庸國的天家兒女雖出身尊貴,受到的管教卻十分嚴苛。如今碰上李沛節,卻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李蟬有些奇怪,又轉念一想,先朝的皇子們個個文韜武略,到如今,可就活得只剩下當今的大庸皇帝李胤一個了。現今,只有太子一人被大力培養,其他皇子卻被縱容,想必,是皇帝有意為之的了。

想明白了這一茬,李蟬對這講學的職事也輕鬆了許多,但他還是搖頭,“殿下日後要出閣就藩,為王之道不可不學。”

李沛節有些失望,又聽李蟬說:“若把每日的書背完了,還有閑暇,學些別的也無妨。”

“太好了!”李沛節驚喜拍手,“聽聞先生的丹青技藝出神入化,我若能學到先生一分本事,便是三生有幸了。”說著,對李蟬鄭重行了一禮。

……

李無上身着絳紗裙,來到爾雅樓,便看到李蟬正教李沛節讀書。李沛節不時提問,神態十分恭敬。

待宦官進去告知,李蟬放下手中書卷,要李沛節自行讀書,微微一笑,走了過來。

李無上心中雖不以為意,但仍低眉將手放到腰側,屈身行了個萬福禮。

“見過先生。”

“殿下不必如此多禮,快進來吧。”

李蟬將靈璧公主引入樓中。

“某蒙詔向殿下講學,卻自知不才,若講得不好,請殿下千萬諒解。”李蟬道,“敢問殿下學過《女四書》么?”

李澹今日的態度倒不錯,看起來順眼了些,靈璧公主微微頷首,“學過了,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當,不敢當。陛下的意思,是要殿下再學一遍。不知殿下想從哪本開始學起?”

李無上哪有心思學個勞什子的女四書,隨口敷衍道:“但憑先生指教。”

李蟬點點頭,“依我所見,《女戒》專論三從四德,第一篇說的便是‘卑弱’之道。放在一般人家,男外女內,陽剛陰柔,女子示以卑弱,倒也不錯。只是殿下乃天家之女,便不能一概而論。我看,這《女戒》先不學了,從《內訓》學起如何?”

李無上聽得心不在焉,但李蟬說《女戒》沒什麼好學的,她倒是很贊同,“也好,不過此書本主已學過,先生指教過後,最好是專心教沛節讀書修行,本主便不耽擱先生的功夫了。”

李蟬道:“也好,既然殿下學過了,那我就考一考殿下。《內訓·節儉》中,說的是什麼?”

李無上低頭撫着蔥白手指上粉嫩的指甲,頭也不抬,澹澹道:“本主大致記得,先生問的卻太泛了。”

“書中云:‘若夫一縷之帛出工女之勤,一粒之食出農夫之勞,致之非易,而用之不節,暴殄天物,無所顧惜,上率下承,靡然一軌,孰勝其敝哉!’”李蟬看着靈璧公主,“看來殿下雖然學過書中文字,卻沒學過書中的道理。”

李無上愣了一下,覺得有些好笑。書上的道理,只在書上。書上還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大庸國中,各世家私有的土地又哪裏少了?她冷笑道:“先生教訓的是,原來是本主不講道理了。”

“殿下能夠自省,也很難得了。”李蟬道:“但從今日學起也不遲的。”

李無上蹙起眉頭,心中有些慍怒,起身與李蟬對視,“你……”

李蟬仍面帶微笑,“殿下今日便把此章讀一讀,字數不多,想必很快就能背下來,若背不下,就回去鈔寫十遍。我每日己時過來,什麼時候殿下能背下了,便不用再鈔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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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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