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飛劍
李蟬騎驢從學宮回到家中,已到了戌末。
紅葯收拾了食盒,跟妖怪們說起阿郎今日看見墨女的事。眾妖怪就筆君墨女孰強孰弱議論紛紛,李蟬則在僻靜些的棋亭邊上,盤膝閉目,回想書樓里那一卷《珠囊劍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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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劍經里的每一字似乎都是用劍刻在竹片上,筆畫輕重亦與劍理契合,於是雖然篇幅不長,卻十分玄奧。不過,暫不管筆畫蘊含的劍理,這“珠囊”二字,即是天上星辰,要學成這一篇劍經,便避不開感應星辰。
李蟬一邊琢磨經意,一邊感應星辰。說來,往年在青雀宮裏當凈人時,就聽說,天下與星斗相關的神通,大多都已失傳,便連青雀宮裏步罡踏斗的一脈道統,都沒人再學,只剩下藏書樓里一摞摞蒙塵的卷牘。據說只有希夷山上,還留存着可以引動星宿的神通。
一夜過去,李蟬果然沒什麼收穫。
此後,又過去七日。
自成為乾元學士起,李澹的名字,連同着同榜另外九位學士,傳遍了大庸國,“畫仙人”的別號,也在口耳相傳間變得愈發誇張。他幾乎不曾有畫作流落在外,傳來傳去,卻變成了他一旦落筆,紙上的蟲魚鳥獸,都會立馬活蹦亂跳,筆墨又哪裏留得下來?原先,辛園的唐駙馬,被問及李澹畫的那幅百鬼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據說上個月,唐駙馬在宴中醉后,卻主動說起了那百鬼圖,語氣竟頗為得意,儼然已將其視為珍藏。
人的聲名,起初就如燃薪之火,縱使不斷添柴,也只燒得了一時就要熄去。但忽然刮來一陣東風,這薪火霎時間就能燒着整片山林,就連起初那個點火的人,也沒法約束,只能作壁上觀了。
這七日間,李蟬便奉詔到宮中畫院去了兩回,教習宮廷畫師。又應邀,為某大儒采輯天下賢婦事迹撰文、神品畫師金吾衛大將軍作畫的一本《閨範圖說》,寫了篇序。其餘的時間,都用來鑽研劍經。
他請教了徐應秋,袁夫人等前輩,對經意倒是理解得愈發透徹,每夜與天上星辰對坐,還是沒法牽引到絲毫氣機。
這一日,子時剛過,李蟬實在乏味,不再枯坐,回屋隨手畫了幅皓月圖。剛畫完,忽然心中一動。那幅能引起玉京貴人們爭搶的皓月圖,被他拿到戴燭冠上燒了。
余盡隨孟夏的夜風飄出窗外,接着,李蟬珍而重之地拖出桌下那刻了避火防潮靈應咒文的木箱,取出了筆君留下的天象圖,放到桌上鋪開。
他看諸天星辰遙不可及,眼前這天象圖,卻伸手就摸得到。沒再仰頭看天,低頭臨着書桌,嘗試運轉劍經中的法門,竟真感應到了一縷縷氣機,有的清幽,有的強熾。
他循着這一縷縷氣機尋索過去。
忽然眼前豁然開朗,不見燭火,也不見屋壁。
身邊一片虛無,又有白光點點,彷彿河中浮動的銀沙,他伸掌一拂,銀沙繞指而飛,他已置身星辰之中。
……
又是一月過去,天氣愈發炎熱。這天清早,換上一身短葛衣的紅葯,把一張麻紙交到塗山兕手裏。紙上墨跡干透了,是昨夜就寫好的,蓮藕、薺菜、羊肉、黃芪等十餘樣食材藥材,斤兩都標得一清二楚。
自從晴娘走後,外出採買就成了塗山兕的事。紅葯卻顯然有些不放心,倒不是怕塗山兕遇上麻煩,只是這狐女雖然慣於行走江湖,卻最不耐講價。
紅葯再三叮囑道:“炮製好的黃芪,是拿來燉羊肉的,你到資聖門的張記藥鋪去買,價格不常變動。蓮藕卻是時價,近來約莫十二文錢一斤,可記得把泥去了……“
塗山兕聽得心不在焉,拿了紙就走,紅葯跟到她身邊,不厭其煩地絮叨着。
把塗山兕送出了出去,紅葯還覺得沒說完,待塗山兕走出一段兒,她又高聲道:“別買貴了!”
“知道啦。”塗山兕背對着紅葯回應一句,兩指捏起菜單揚了揚,頭也不回地走遠。
紅葯帶上房門,滴咕道:“說這麼多,半句也鑽不進耳朵里。”
附身虎頭銅鎖的鎮宅大將道:“神女娘娘,咱們如今又何必計較那些小錢?”
紅葯道:“你這小妖怪懂個什麼,如今糧價雖不貴,又怎麼架得住家中人丁太多?況且幾日前,阿郎說了,日後啊,要在京畿買個田莊,要我說,最好能買片林子,買座山頭才好。到時候,你們耕種也好,漁獵也好,總歸是不必在家吃空餉了。”
牆頭的徐達道:“神女娘娘哪裏的話!弟兄們跟着阿郎,可謂是忠心耿耿,每日操練禮儀,跟軍師讀書學字,還不是為了效力於阿郎,這可算不得吃空餉呀!”
紅葯白他一眼,“就你會說好話,感情是不用你出錢。”
她回到庖屋,揭鍋從熱氣里端出滿滿一竹屜的炊餅。
又打開鹹菜瓮,卻見鹹菜瓮里空空如也,才想起是上回鹹菜腌得少了,前天新做的鹹菜又還沒腌透,今早阿郎吃炊餅,恐怕就只能蘸些十日醬了。若是晴娘在,定然不會出現這樣的疏忽。紅葯有些慚愧,餘光忽然暼到徐達竄進屋來,她下意識便蓋上了鹹菜瓮。
徐達機敏地盯着鹹菜瓮,好奇道:“神女娘娘,又藏什麼好吃的了,給咱看看,給咱看看!”說著便跳到瓮邊。
紅葯耳根發熱,揭蓋指着那空瓮道:“哪有什麼好吃的,這裏邊的鹹菜,是不是被你偷吃了?我記得前天還有小半罐呢!”
徐達一愣,連忙解釋:“神女娘娘這卻冤枉咱了,縱使前天剩了小半罐鹹菜,這兩天過去,也該被弟兄們吃完了。何況,咱素來不吃鹹菜,神女娘娘若說的是鹹肉……”
紅葯一愣,放開陶瓮去抓徐達,“好啊,上月的鹹肉果然是叫你偷吃了!”
徐達左右閃躲,上躥下跳。躲避一陣,躍上窗檯,卻未發覺那窗檯邊蜃氣繚繞,剛落下,便被突然現身的紅葯捏住了後頸皮。它眼珠子滴熘熘轉幾圈,忽然瞪得熘圓,對窗外叫道:“流星!”
一大清早,連日頭都出來一半了,哪來的什麼流星,紅葯冷笑一聲,又覺得這廝裝得的確像模像樣,忍不住扭頭,一看,窗外飛星消逝,只在眼中留下一縷殘痕。
真有流星!紅葯睜大眼睛,便連徐達跑脫了也渾然不覺。她跑出庖屋,忽然見到李蟬的背影正站在老槐樹下,連忙過去,問道:“阿郎,阿郎!剛才有流星!你可瞧見了?”
“流星?”李蟬若有所思,手腕一翻,懸心劍收入袖中。
他莞爾道:“那可不是流星,只是劍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