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春試

六十二:春試

乾元學宮裏的一番對話,被掩蓋在上元節的燈火中。對玉京百姓來說,即將到來的春試是整個大庸國的青年俊彥們嶄露頭角炫耀羽毛的戲目。在考生眼裏,這場春試則是平步青雲、得道長生之階。而在乾元學宮祭酒的眼裏,這卻是玉京權貴、乃至聖人與佛道兩教之間的一場角逐較量。

隨時日遷移,春試的日子越來越近,才子佳人們出場得愈發頻繁,宮廷與雲橋飛樓間穿行的身影里,除卻簪纓錦繡,各衛府府兵的兜鍪也顯見的多了起來。

李蟬因一本志怪傳說而揚名一時,不過春試越近,玉京城裏的熱鬧事兒也就越多,被各坊的書商打擾了一陣過後,園中的生活又逐漸了平淡下來。李蟬除卻修行,便是讀書準備考試,與脈望、白微之等人探討學問。偶爾擺開棋盤,拿出李觀棋送的珍貴棋子,與人對弈一局。

光宅坊的園子裏春草漸深,池中水仙,圃里的山客、棣棠也漸次開了花。若說去年冬天這園子還是百廢待興,如今便已是一派欣欣向榮之景。玉京城兩大書坊送來的銀錢,讓本不富裕的家境一下變得殷實起來,妖怪們總算不用繼續節衣縮食勉強度日。掃晴娘買來五匹紵布,與紅葯為家中能化作人形的妖怪,都添置了兩身新衣。直到二月二的春社這天,才停了針線,到東郊的櫻花繁茂的林間湊熱鬧看人彈琴擂鼓。而李蟬身上帶着官職,雖沒履行過幾次職責,也被召到了社稷壇下,隨玉京城大小官員分肉飲酒。

春社過去四天,玉京西北邊的龍游湯里泉水激沸。每到驚蟄,龍游湯總會有此異象,果不其然,當天晚上便響了春雷,伴着一場大雨,洗掉了城中最後一點兒殘雪。等到放晴時,天氣便完全回暖了。

李蟬從此換上了春衫。又到了春分的第二天,便接到了禮部的通告,與這次乾元學宮春試的三百九十一人,一同聚集到了景風門下,然後被宦官帶到皇城東北隅。龍淵閣就在此地,閣中掛有三十一名各代乾元學宮大學士的畫像,大都在昔年的妖魔亂世中立下了極大功績。

龍淵閣外,乾元學宮祭酒袁朔親自向眾人分酒。眾人叉手向那座彤樓俯身行禮時,太樂局便擊起了鼓。禮罷,樂師奏起一曲《安世樂》,眾人以歌相合。

袁朔老態龍鍾,步履蹣跚,嗓音沙啞,卻連最遠處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修行者作法,幾乎註定要擾動天地元氣,李蟬留心觀察,卻瞧不出這位祭酒有任何施展神通的跡象。心中暗道,這般大巧若拙的手段,恐怕是破了知境,已入道了。

袁朔唱在前邊,眾人緊隨其後。近幾月,這些年輕人雖在玉京城的各類雅集法會上頻繁出沒,大都相識,卻是頭回一個不漏地聚到了一塊。雖然祭典不是什麼比試的場合,眾人也暗裏較着勁,四百人齊唱,聲震雲霄,連皇城外邊的百姓都隱約能聽到,紛紛感慨好一派威武氣象。

龍淵閣的祭典,就是乾元學宮春試開始的信號了。

李蟬流離漂泊慣了,本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雖然想進乾元學宮,也沒有什麼不成功便成仁的執念,正因如此,他人忙着四處干謁公卿貴人時,他才能安之若素。但隨着光宅坊里的園子被捯飭得越來越像樣,妖怪們的日子也越來越有條理,李蟬便習慣了玉京城裏的生活,知道了鄰里的名姓,出門時候也能跟巷裏每日賣豆腐的老者和兜售杏花的相視一笑,打上招呼了。某一日,從蘭台歸來,在雲橋上遙遙俯瞰自家宅院,再想起以前居無定所的日子,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也許是因為對這安定愜意的日子有了留戀,春試的前幾日,李蟬竟難得的緊張了起來,本來打算再讀一讀經書,卻怎麼也靜不下心。出門去找白微之討論文章,到了他寄寓的道觀,卻得知靈丘鶴子出門賞花去了。又聽說西郊的都陵山下桃花開了一些,索性也放下了書卷,帶上妖怪們出了玉京西城門去,踏青去也。

還是初春,所謂的桃花開了,原來只有零星幾枝,還沒積蓄多少生機,便早早結了苞,十分單薄瘦弱。本就不比玄都的桃花聞名天下,更是未到花期,當然遠不如李蟬看慣了的桃花那樣穠艷豐腴,但多少也勾起了幾分遙隔數千里的親切感,繼而又讓令想起去年春天在玄都的經歷。

退一步去想,就算進不得乾元學宮,境況也不會比以前更差,登時心頭釋然了許多。

……

雨水過後,雨停的第一個清晨,黑暗中瀰漫著未散盡的濕氣。天光未現,曉月仍掛在天邊。李宅的卧房裏發出窸窣的聲響,是翻身時衣物摩擦被褥的聲音。這聲音反覆了約莫半刻鐘,終於停了下來。床上的人不再輾轉反側,卻並未安睡,而是按着床沿撐起身來,清了一聲嗓子。

屋裏突兀地一團燈光,頂燭的五彩雄雞獨立在桌前。李蟬在燭光下眯了會眼睛,打了個呵欠,隨手從水瓶里抽了跟柳枝,一邊嚼着,一邊走到窗前。他動作很輕,反而呼吸比腳步還要明顯些。

今天正是乾元學宮春試的日子,他睡得倒是一夜無夢,醒得卻格外早。推窗看了會天色,倉米的豆腐坊里隱約傳來驢拉磨盤的聲音,引得槽間睡得正香得黑驢也偶爾打兩個響鼻。眼看離天亮還有好一會兒,李蟬摸摸肚子,想起昨夜廚房該剩了些炊餅,便離開卧房。推開房門,西屋卻隱有燈光。剛過去沒兩步,牆頭便傳來赤夜叉瓮聲瓮氣地聲音:“阿郎起這麼早?

“睡飽了。”李蟬吐掉些許柳枝屑。

房頂傳來青夜叉的聲音:“咱就說不要上房,雪獅兒君偏要攀瓦,如今吵醒了阿郎……”

“沒這回事。”李蟬笑了笑,“怎麼都沒睡呢?”

四角攢尖的棋亭頂上,白狐正吞下一縷稀薄的月華,偏頭看了看下方,一躍而下,化作人形,幽幽道:“阿郎是人,就算種了道,也習慣夜裏睡一覺。我們卻生來便習慣了晝伏夜出的。只不過有了些道行,白天也有精神。”

徐達道,“狐仙娘娘本是個爽快的性子,怎麼今夜這般彆扭?咱可是心憂阿郎,夜不能寐,夜不能寐啊。阿郎今日怎麼這麼早就醒來了?”

“畢竟是件大事呢,要是半點兒都不擔心,與其說是有靜氣,倒不如說沒放在心上。“紅剪紙飄落,掃晴娘在窗下現身,輕聲道,“說來,少郎在浮玉山被請青雀宮考校時多少也該有些緊張。”

筆君也在一旁現身,微笑道:“等你進了乾元學宮,日後便能獨當一面了。”

李蟬環視眾妖一圈,原來不止他一人睡不安穩,一家子妖怪都醒着。他心底有些感動,笑道:“如今不算獨當一面么?”

筆君搖搖頭,“如今你只是無根之萍。就拿希夷山來說,你處心積慮殺得了一個洪宜玄,碰上比他強一些的吳卻邪就只能倉皇逃竄,若再來個厲害些的呢。”他說到這裏頓了一會,正色道:“若有知境修行者要你的性命,單憑你一人,便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

“進了乾元學宮。”筆君拍拍李蟬的肩膀,“你才有了跟腳。”

……

半夜蘇醒,本來有些傷神,但有妖怪們陪着,李蟬也打消了心底最後一絲緊張。紅葯調了一盤安神香,隨着香字成灰,曉月漸落,天也逐漸亮了起來。

這妖宅裏邊,雖不能祭祀神靈,但妖怪們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三張神像。

每逢考試,大庸國的儒家子弟拜文昌星,道士則拜魁星,和尚則拜文殊,李蟬則三教合流,為三張神像各上了一炷香,隨後穿上一身直裰,騎上黑驢,離開了光宅坊,也不知三位大神若冥冥之中自有感應,到底是保佑還是會降罰。

黑驢穿街過巷,辰初剛過,便趕到了玉京城東南的貢院。貢院本是科舉的考試場所,為聖人貢獻天下人才,乾元學宮的前三科考試,也在此舉辦。考場附近不得喧嘩,但圍觀的百姓與近四百考生有如何忍得住交流討論。考試還未考試,考生們積累的名聲便有了雲泥之別,此前聲名鵲起的俊彥們,不光舉手投足都被無數雙眼睛盯着,還有百姓為他們了結成各大社團,

當初在辛園外被嘲笑的黑驢,這一回接近貢院,卻收穫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歡呼。隱約的,能聽到“畫仙人”的喊聲。

李蟬下意識扭頭,遙遙看向人群,心裏有些驚訝,目光卻只是稍作停留,罷黑驢交給了禮部與崇玄宣禪二署的官差,繼而驗明正身,便信步踏入了貢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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