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行卷
崔含真曾幾度上門,為李蟬介紹行卷的門路,李蟬雖只是心領他的好意,但也不是全然無動於衷。眼下鄭君山說的,也是李蟬的顧慮。
鄭君山接著說:“大庸國三年一度的科舉,取士八十餘人,這八十多個名額都要引爭搶。而乾元學宮招生,時期不定,學宮建立已有百年,招生不過十次。而每次只收三十六人,其中學士僅僅十二人。上一回學宮收徒時,天下初定,聖人遷都,也擺脫了劍南門閥的勢力。那時學宮招收三十六人,幾乎有七成都出身寒門。如今么,還沒過十年,幾乎每一個名額,都被各方士族盯死了,若背後沒有靠山,任你才高八斗,也難以殺出重圍啊。”
李蟬指肚輕划著紙頁鋒利的邊緣,沉吟了一會,“依在下的拙見,取士若更重門路而蓋過了才華,是捨本逐末了。先賢曾有‘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之句,雖落得個窮困潦倒的處境,氣節卻令人欽佩。時局如此,既無可改變,要麼削足適履,要麼獨善其身。我也不是心比天高的人,這次來到玉京城,就是要進乾元學宮學道。”
說到這裏,他起身行了一禮,“二位是乾元學宮大學士,乾元學宮春試將近,還望二位能提點一二。”
鄭君山起身請李蟬又坐了下來,“不必如此多禮,你我雖相識不久,但青靈縣一事,已足見君之才能品性。”
徐應秋則呵呵一笑,“你倒也不迂腐,不錯,我與君山雖是乾元學宮中人,不過乾元學宮招生,背後也是牽絆頗多,就連學宮祭酒也不能全然掌控。”他說著移開話題,“你說這本《山海拾遺》是與友人一同寫的,哪位友人又是什麼來歷?”
李蟬也不再糾結乾元學宮的事,這學宮能入最好,若實在無緣,也強求不來,他笑道:“二位想見他也方便,他就在此屋中。”
“哦?”徐應秋左右看了看。
李蟬朝書房那邊喚道:“芝田先生。”
“芝田……”徐應秋露出思索的神色。
脈望走出書房,看模樣只是個麻衣老者,透過他的身體卻能瞧見背後的門框。鄭君山與徐應秋驚訝地對視一眼,待脈望走近了,徐應秋道:“我曾讀過一本《芝田記》,著書之人,名喚芝田居士,不知老先生是……”
“閣下真是博覽群書,竟讀過《芝田記》?”脈望眼中放光,欣喜地上前拉住徐應秋的手,“不知閣下喜歡其中的哪一篇?”
……
脈望與徐應秋和鄭君山一番暢談,相見恨晚。四人從《芝田記》說到《山海拾遺》,徐應秋又提起刻書的事,李蟬接應下來,寫了兩百餘字的自序。徐應秋亦作了一篇序。謝芝田與李蟬一同修書,自然也作了一篇序。而這書中的白頭村鄭閬君與昌平鬼主之事,都跟鄭君山切身相關,這位青靈縣明府,自然也不會吝惜一篇序。
於是短短兩個時辰過去,《山海拾遺》便多出了四篇序文。
臨走,徐應秋借了《山海拾遺》的原稿拿去抄錄。到了門外,徐應秋又回頭看了一眼。園裏,紅葯正收拾茶杯,徐達與鴉千歲貓在檐頭。
鄭君山對遙遙相送的脈望拱了下手,又看向李蟬:“李郎有修為在身,若只是收服幾個良善的妖類,倒不算什麼。但庇護的妖類太多,卻難免落人口實。”
“要是沒這些妖怪,也就沒有昌平鬼主。”徐應秋玩味道,“你那青靈縣,可就是這些妖怪救的。·這些妖怪便如刀劍,是善是惡,要看用劍的人。就算落人口實,也不過是他人的眼光,不值一提。”
“你不在廟堂,當然不必在乎旁人非議。”鄭君山搖頭,“至少在乾元學宮春試以前,李郎要小心些。”
“兩年未見,你倒變了許多。”徐應秋訝異地看鄭君山一眼,對李蟬笑道:“你還不知道,當年學宮的同儕中,屬他最憤世嫉俗,誰都不服。當年我說他在朝中混不開,便偏要去廟堂里打滾,如今卻……”說到這裏,卻像是想到了什麼,沒再說下去。
李蟬知道,徐應秋大概是想起鄭閬君與青靈縣的事,自覺失言。他移開話題,“多謝二位提醒,我會小心。”
李蟬把徐鄭二人送到倉米巷口,又說了一會話,回家后便已近午時。到飯菜上了桌,筆君仍未歸來。自從筆君有了人身後,可從沒落下過一餐飯,這回等到飯菜都涼了,也沒見筆君的影子。
李蟬有些擔憂,吃過午飯,連修行也沒了什麼心思,把懸心劍往腰間一別,披上風兜,便打算出門。卻被掃晴娘叫住了。
“少郎做什麼去?”掃晴娘挎着菜籃,打量李蟬的裝束,“怎麼還帶上兵器了?”
“出門走走。”李蟬不意興師動眾,壓低了聲音。
掃晴娘笑道:“昨夜廟會還沒玩夠吧。”
李蟬點了下頭,掃晴娘又說:“你若是去尋筆君,那就不大可不必了。”
“晴娘真厲害。”李蟬笑了笑,“我只是不大放得下心。”
“有什麼放不下心的?”
一道身影從門外傳來。
李蟬看着筆君進來,欣然道:“總算回來了。”
筆君笑道:“怎麼,家裏有什麼要緊事等我?”
“倒沒什麼要緊事。”掃晴娘輕聲道,“只是飯菜都等涼了。”
筆君道:“與故人多年未見,自然耽擱得久了些。”
李蟬取下懸心劍,掛回牆上,“筆君的故人是什麼人?”
筆君道:“不用多久,你自然會知道。”
李蟬皺眉,“怎麼現在說不得?”
筆君道:“也不急在這一時。”
“你當然不急,急的是我。”李蟬無奈,看着筆君,“近來不知怎麼,總覺得筆君你有什麼謀划,沒準哪天又要走了。”
筆君點頭,“的確有些事要做。”
“什麼事?”李蟬追問。
筆君不答,反問道:“你想要我一直待在這園子裏?”
李蟬笑道:“這園子不好么?你若不滿意,日後掙些錢,再換個大的。”
“你有這心就好。”筆君也笑了起來,走到窗邊,打量園中來去的妖怪,“當年你上青雀宮學道,它們在山下那陋室里等了你兩年,如今你要去乾元學宮了,這住的地方,倒是比以前好了不少,它們也住的寬敞些了。不過,妖魔在市井中多有不便,住得再好,也住不痛快。”
李蟬頓了一會,說道:“讓大家都圍着我轉,的確是我有些自私了。”
“這卻怪不得你,也不怪這園子太小。”筆君臨窗背對着李蟬,望向玉京城初春的晴空,“浮槎,有朝一日,這玉京城的天地,終究也會容不下你。”
……
冬天剛過,玉京城的積雪便迅速融化,雖然雪融的天氣更加寒冷,經冬的枯枝上卻抽出了新芽。短短數日過去,光宅坊落了漆黑草灰的園土裏便鑽出許多嫩草,那枯池蓄滿了融化的雪水,浮着去年的敗葉和酒花般的白沫。
李蟬在家中度過了春節,大庸國的官員也結束了難得的六日旬休。按慣例,春節與寒食、清明相若,本來給假四日,今年逢上封禪大典,除了太常寺等主持祭祀的官員外,朝中官員又多了兩天假期,難得清閑了一回。
左禁神吒司殺君袁崇山卻不得清閑,早在聖駕歸來之前,他便已回京,調動神吒司左右二禁,確保聖駕歸京不出岔子。東嶽廟祭天之時,飛宮遨遊,萬民歡慶,玉京城中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袁崇山看到的卻是無數涌動的暗潮。聖人重傷的消息,在市井裏沒掀起什麼浪花,尋常百姓聽過後,就跟去年冬天的雪一般悄無聲息地化掉了,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卻是一聲春雷,令玉京城裏的探子和刺客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
忙碌到了初八這天,袁崇山入宮面聖。或許是聖人念舊,玉京城的皇宮雖與玄都的皇宮不同,卻修建了一片與玄都故地一模一樣的潛龍邸。
袁崇山在魚龍池邊見到皇帝,稟報了近來哪位親王在玉京增派了探子,某某朝臣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或接觸了什麼可疑之人。
待袁崇山說到司天監傳來消息,乾元學宮祭酒袁朔近來收到了一份故人贈送的《尋龍譜》,大庸皇帝冷不丁地問:“去年春天在玄都,朕要你拉攏的那個丹青手,如今怎麼樣了?”
袁崇山記性極好,隨便點出某位朝臣,連家中小妾的名字他都一清二楚,皇帝這一問,他立馬想起了青雀宮上那個刺殺了希夷山道士的青年。袁崇山回想起了那雙妖異的鴛鴦眼,仍印象深刻,他回答道:“他應該就玉京城,按之前的安排,未掛實職,籌備着乾元學宮的春試。”
李胤哦了一聲,點點頭,便又問起了其他的事:“朕聽豫州刺史上奏,豫州水患鬧得特別厲害,就連水神都遏制不住了,怎麼回事?”
“屬下也是剛查清一些消息。”袁崇山沉聲道:“似乎豫州有大妖現世,此妖凶戾無比,據說淮水龍王與它鬥法,竟被它抓住龍尾,扯住龍身,一口咬下龍頭,三兩口便把龍王都吃了下去。此等大妖,沒個百十年修行,絕不可能這樣的道行,這妖怪卻來歷不明……”
……
袁崇山從皇宮西邊順義門出去,回到神吒司中,安排了手頭的事務,便換上便服,去了一趟合璧巷裏的隱秘司所。
在宮中,聖人雖只是順口一提說到了李蟬,袁崇山卻把這事放在了心上。時隔近一年,這青年仍能被聖人想起來過問一句,已算得上簡在帝心。更何況,神吒司雖是聖人親自設立的,但畢竟年候不久,根基也不穩,司中修行者屈指可數。若能添入一位乾元學宮的學士,無異於再添一柱石。
於是李蟬剛從蘭台回來,便被陳皓初帶到了合璧巷,見到了自己的這位被玉京臣民譏為“袁六耳”的頂頭上司。袁崇山正在翻閱卷宗,一見李蟬進來,抬頭笑道:“我果真沒看錯人!”
李蟬行禮,“見過袁殺君。”
袁崇山打量着他,連連點頭,“我沒有給你加實職,本想讓你不要分心,一心籌備考試。你倒好,路過岐州,竟解了青靈縣之困。這正是我神吒司要做的事,你果然沒來錯地方。”
李蟬頷首,微微一笑,沒作謙虛之態。袁崇山笑了起來,“你倒是好氣度,我聽說,如今還沒人為你延譽吧。”
李蟬幾日前剛被徐應秋問過這問題,他雖求了兩位大學士提點,現在那兩位卻沒傳來什麼消,是搖頭道:“還沒有。
“不用擔心這些事。”袁崇山呵呵一笑,拍了拍李蟬左肩,“乾元學宮是大庸聖地,定不會輕易埋沒人才。你可有什麼得意之作?”
李蟬想了想,“近來寫了一冊書,不過算不上什麼得意之作。”
……
合璧巷裏的一場簡短會面過後,袁崇山也拿到了一冊《山海拾遺》,在百忙之中抽出了半天,為李蟬物色投卷的門路。
作為神吒司殺君,袁崇山在玉京城可謂是手眼通天,但要辦成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有難處。畢竟神吒司在玉京的名聲擺在那兒,用李蟬相熟的那位陳判事的話來說,要從三千朝臣中找出一個不厭惡神吒司左禁的男人,不比從青樓里找出個完璧的女人容易。
若只是科舉的名額,自然有不少人樂意賣袁崇山的人情,但夠格影響乾元學宮春試的人物,袁崇山能也沒法輕易拿捏擺佈。一番斟酌過後,袁崇山想起了一個合適的人——而今的司宗寺卿李象先。
司宗寺管理皇族譜牒與事務,又因先朝有皇帝為表崇敬兩教,曾將崇玄、宣禪二署改屬司宗寺下,於是司宗寺除去管理皇族事務,還掌管兩教之事。而如今,崇玄、宣禪二署雖歸於諸元台下,司宗寺掌管京中諸觀的僧道譜牒,齋醮之事的規矩,卻保留了下來。
李象先作為司宗寺卿,官居三品,既與皇族來往頻繁,又與兩教中人關係密切,人脈極廣。此人也不像其他朝臣那樣厭惡神吒司,當年聖人慾將神吒司改司成衛時,眾多反對的朝臣中,只有寥寥無幾的支持者,李象先就是其中之一。不過九寺五監不管政事,李象先的支持也沒掀起什麼浪花。
正月初九的午後,退朝之後,袁崇山便帶着禮品,騎馬到了陸府。司宗寺卿與袁崇山並沒有什麼交情,對這位神吒司殺君的拜訪,他既愕然又有些謹慎。
待袁崇山一番問候過後,李象先笑道:“我還以為袁殺君只會上門抄家,今日卻見到袁殺君上門寒暄,真是不勝榮幸。袁殺君究竟有什麼來意,不妨直說吧!”
這一番話有些譏笑的意味,袁崇山卻絲毫不惱,笑道:“素聞君有惜才之名,如今乾元學宮春試將開,有一後輩,才識過人,卻無人為他延譽,不知李卿是否願意提攜他一把?”
“原來是為這事,好說,好說,這後生可有什麼詩作著述?若真有才華,定然不會就此埋沒了。”李象先見袁崇山不是上門找麻煩的,心中鬆了口氣,一口應承下來。但他雖沒那麼嫉惡如仇,對名聲極差的袁六耳也並無半分好感。雖應承了下來,也只在嘴上。過後只需拖延敷衍,打幾回太極,既不用幫袁崇山的忙,也不至於得罪這個煞星。
“此子姓李,名澹,字浮槎。”袁崇山拿出李蟬給的抄本,“他寫了一本見聞,記錄了各州異事,集為一冊拾遺,請李卿過目。”
“不錯,不錯。”李象先滿面挑不出毛病的微笑,聽到山海拾遺四字,卻莫名覺得有些耳熟,把那抄本拿在手裏,露出思索的神色。
袁崇山見李象先遲疑,問道:“李卿?”
李象先回過神來,嘀咕道:“昨日寺中修玉牒的說,乾元學宮兩大學士,徐應秋與鄭君山同為一書作了序。殷如晦看過了,也頗為讚賞,似乎,那也叫什麼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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