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第 7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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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來了又走,走了,又有新的人來。
像溪流中的水,推動似沉重似靈活的水車,一圈又一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二叔說過,人心是會變的。」葉英芝思路好像不是很清晰了,也可能是有意跳過話題。
「和我爹說的。說過很多次。可後來我爹娘還是死在了這個上頭。」
好吧,不是有意跳過話題。
「我爹喜歡喝酒,二叔滴酒不沾。不過是喜好的問題,他們總能因為這個,否定對方其他方面的言辭。」
當一件事令人覺得痛苦,而其中包含的內容又的確很多時,這種前言不搭后語,又是多麼地正常。
只是當這种放在葉英芝身上,這實在不怎麼尋常。
葉英芝現在思路是有些混亂的。
她也意識到了這點,再次停了下來。
「也沒什麼複雜的,就是那些所謂的「故交」,做了莊上的管事,報災,倒賣,暗地裏侵吞了許多收益。後來瞞不住也堵不上窟窿了,正巧趕上我爹得到重寶有人要對他動手,他們想着已經沒法和我爹交代了,一不做二不休,和人串通好,把我爹娘約了過去,事後又偽造書信叫我和我弟去東籬鎮……」
「挺險的。」葉英芝匆匆忙忙總結道:「我們家現在還活着的這三個,現在回想一下,我們三個都命大得很。」
「我那時候正對莊上的管事和幹活的修士滿心滿眼的仇恨,遷怒到你身上了,挺對不住的。」他們來了又走,走了,又有新的人來。
像溪流中的水,推動似沉重似靈活的水車,一圈又一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莊上管事修士侵吞收益,都是常例了,但大多數人都有個譜兒,私藏個一兩成就差不多了。葉家老爹沒怎麼管莊子上的事,管事又是「老熟人」,漸漸心大了,三成五成地截留,最後感覺事情不好,擔憂被葉父追究,而這事情又恰巧被上門要挾的葉英芝真正的仇家道破了,索性從了來人做局,來了個恩將仇報。
究其根底,或許這幫人一開始沒這麼貪婪,沒把自己逼到無法收場的地步,那最終也不至於倒戈協助外人殘害東家。
沐寒聞言,只剩嘆息。
天色已經過午,沐寒沒怎麼猶豫便打定主意明天再走了。
然而換了出發的日子,這一路還是不順利。
不是路上不順利,是結果不盡人意。
潘姐走了。
沐寒和王管事攀談一陣,王管事還是那副憨直熱情的模樣,只是提到江海平時,人顯得悵惘而黯然。
在後面的幾年裏,無論是江海平還是柳仙,都不曾再出現過。
王二哥不希望江海平回來。
他說他能猜到,三子多半殺人了,回來,若有人告發,許要被押去鎮衛受審處死的。
住在這裏的少東家杜川楚也離開了。
王二哥對此是高興的。
杜家這個失勢的原配獨子福緣深厚,被親外公帶去了百味宗,以後前途想必是一片坦蕩。
又說到杜川楚做東西實在沒味道,也不知道去百味宗會不會修靈廚道。
沐寒聽着聽着,才意外得知,靈莊上的大鍋飯,以前竟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杜川楚做的。
意外之餘,沐寒又默然——當年有很多事情,她至今仍是想不通其間關聯。
那個被江海平拖出去的女修,她當時對談婉說了什麼?江海平該只聽見了一兩句話,怎麼一下就翻了臉?
柳仙又是因為什麼打了杜川楚呢?
只是當年的事情,當年就已經是胡混着過了,如今大家各自漂泊,就更加不可能有個結果了。
租書的孔錫震,還有另外兩個人,三個現在都是鍊氣三層,今年想進仙門大選搏一搏前程,王管事怕他們拉着沐寒問東問西,並沒有將沐寒來訪的消息散給人知道。
和她同一年去的王承不出意料地沒有回來,沐寒估摸着人是進天泉府了,便如是說與王管事,王管事直說是給了今年幾個道友個好彩頭。
潘姐在青禾鎮是在等她的丈夫和兒女,兩年前她兒子來,帶來了她丈夫戰死沙場的噩耗,潘姐滯留靈庄十餘年,心中早有預感,聞言面上看着並不十分悲痛,在莊上又停留幾日,和舊日的熟人話別,然後就由着她兒子將她接走了。
潘姐出身的國家較靠近蓬煌中心地帶,國家裏的低階修士不是很罕見,一旦爆發戰爭,也往往幾方各有一些鍊氣二三層的修士參戰,而鍊氣一二層的普通修士,並沒有勝出凡人很多,和凡人一樣躲避戰禍的並不在少數。
潘姐許就是這麼來的青禾鎮吧。
暮江和她的弟弟都靠着靈根拜入了造化谷,消息傳回來后,在青禾鎮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她家的幾個凡人兄弟姐妹婚嫁行情瞬間就高了起來。
沐寒也是現在才知道,暮江的弟弟天賦更好,有一條冰靈根,有最少五十多的點數。
她和王管事,坐在靈庄大廳外面的柳樹陰涼里聊了許久,偶有修士路過,或是不在意或是好奇地隨意看她一眼。
這些人里,有她眼熟的,也有她完全沒印象的;但他們的反應無一不是掃一眼就匆匆走過。
他們已經不認得她了。
等她辭別了王管事,站在乙陸靈庄門口,看着王管事笑着揮手送她走時,她忽然想到,這靈庄在這裏,數不清的修士路過,他們來了又走,走了,又有新的人來。
像溪流中的水,推動似沉重似靈活的水車,一圈又一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只有王管事,好像一直都在,也好像從沒想過離開。
王管事就像是故紙堆里一枚窄小的書籤,顏色鮮亮,卻被遺落在了這片沉靜的時光里。
遺落他的人中,亦有他自己。
沐寒沉默着走在青禾鎮裏,午後的陽光落在她背上,溫暖而安謐,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樣。
也一如很多年前,讓她覺得此間安穩卻空曠,心裏沒有個着落。
青禾鎮這幾年並沒怎麼動土,街巷的分佈,還是當年的模樣。
她履着一條熟悉的街道,漫無目的又似有目的地緩慢走着。
這條路是夜市街,她走過兩回,每回回去的時候都很肉疼,回想一下,那種捨不得的感覺依舊很清晰。
從右手邊拐過去,向前,這條路,能走到曾經的葉記鑄兵坊,現在那裏換了人,還是賣兵器。這家店當年緊急出兌,價錢卻不算低,就是因為買家要葉記的這個位置繼續做同一門生意。
這邊走就全都是民巷。普通人的居住處所佔了青禾鎮鎮內將近一半的土地。
她來過這裏許多次。買過針線,被褥,納好的鞋底。這裏——這一小段尤其眼熟,她曾經背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從這裏走過去過。
那男孩是險些被拐帶去賣了的,她把他送到他家門口附近,然後就離開了。
靈莊上許多本地修士的家,也集中在這裏。
再往前就是鎮口,那裏有間名氣不顯的小酒家,有人從這個門到鎮上,最先看到的就是這酒家杏黃色的幌子。
她曾經覺得青禾鎮很大,她分不清那些雜亂的巷道與千篇一律的街坊,但後來走過幾次后,熟悉了路徑,發現整個鎮子,不算邊緣和鎮郊的成片靈田,確實不能說很大。
如今回來再看,又覺得這裏實在很小,隨便逛逛,腦子裏胡亂想想,等回過神來,小半個鎮子已經被人轉一遍了。
離開時,站在鎮口,沐寒走前又一次回頭。
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回青禾鎮了。
沐寒想。
沐寒在青禾鎮游弋許久,消磨了不少時間。
於是,等她來到東籬鎮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正如伯賞所想,沐寒跳過了不來東籬鎮這個選擇。
沐寒在入夜前的冷藍色暮光中,隨意尋了個客棧做臨時落腳的地方。
東籬鎮比青禾鎮要富裕繁華一些,但本質上也還是一座經營靈材種植、以農事為首的的鎮子。
沐寒問了伯賞,安晚荷在何處?是哪家的莊子?
她知道若安晚荷是嫁了莊子的管事或者東主,那必然是不會有人叫她丈夫的名字的,
況且那男人的名字,她知道了也沒什麼用。
總歸都是不認識。
「鎮西,東家姓宋,宋家安康靈庄。」伯賞回復道。
沐寒點點頭,起初沒什麼反應,過了片刻,她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像是極度詫異的神情。
她挑挑眉,又想了一下,才問:「蒼歌,晚荷那邊,你找到她后,有一直注意嗎?」
她又在心裏算了一會兒時間。
「嗯。」伯賞簡短地接了一聲。
「那你,有看見英芝他們,在那個莊子或者附近嗎?」沐寒剛剛突然意識到,莊子的主人和宋裕同姓。
葉英芝還說過去宋裕堂哥那裏借住了。
宋姓其實很常見。
只是沐寒瞬間湧上來的感覺,覺得這其中似有聯繫。
「沒有。」伯賞否認了,但沒等沐寒再表示什麼,他又道:「但安康靈庄昨天半夜確實招待過「少爺的親戚」。」這是伯賞找到安晚荷后,靈莊上的僕役說的話。
「而那個「少爺」也確實沒和親戚見面。」這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不過為了防止沐寒事後萬一發現靈莊主人和宋裕真的沾親帶故,伯賞還是細細地講出來了。
多半就是了。
沐寒頭大。
宋裕的親戚啊。
「如果最後真的只能強行把人帶走的話,」沐寒道:「我得躲嚴實了。」
——所以她現在依舊在想着最壞的可能。
所以伯賞說沐寒自尋煩惱是一點沒錯。
有的事情明明已經打定主意要付諸行動了,卻還在想最糟糕的事情走向會帶來什麼樣的麻煩。看着像在猶豫,像在進行最後的權衡利弊,但其實只是給自己添堵。
沐寒覺得藍琴思的那個大號篦子,自己真的也該來上一個。
宋裕和這個堂哥,關係幾乎不可能會很平淡。
「她丈夫是怎麼回事?我是說那男人身體?」鬧心一會兒,沐寒又換了個問題。
「看着是體修,讓人暗算了,現在身體裏全是毒素,靈根也傷了,不好治。治不好的話,」伯賞停頓一下,突出結論:「也就是十年不到的事。」
言下之意是頂多還有十年能活。
「這麼嚴重?」
「這人明明是個體修,而且現在還有四層以上的修為在,卻是一天能坐起來的時間不足兩個時辰,幾乎不能下地走路。」
「你能看出來,他這樣已經多久了嗎?」又隔了很久,沐寒才問了新的問題。